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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林楊對這場莫名其妙的談話毫無準備,被噎得沒話說。他有些窘迫地看著余周周,發現余周周只是緊盯著遠處圍成一圈堆雪人的眾人,絲毫沒有關注他。

  他沉默了。余周周看著別人的雪人,他卻看著自己的雪人。

  雪人忽然展顏一笑,臉上再次盛開了五瓣月牙。

  「林楊,上次,我還沒來得及謝謝你。」

  「……什麼事?」

  「你知道我沒有爸爸這件事吧。」

  這個問題冷不防冒出來,林楊驚訝得幾乎要跳起來,他慌張地看著被雪覆蓋的鞋面,斟酌著應該怎樣回答。沒想到,余周周突然從單杠上面跳下來,濺起一片積雪,肩膀上堆積的雪花也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林楊,你以後想做什麼呢?你為什麼要學奧數?為什麼要當大隊長呢?你會上師大附中的吧,然後考到好學校去——我聽說全省最好的高中是振華,全國最好的大學在北京,你要去北京嗎?然後你想做什麼呢?」

  余周周從來沒有語速這樣快地對他提一大串問題,林楊連一個問題都沒有想清楚,余周周就已經站到了他面前,笑眯眯地拍拍他的頭——甚至還需要踮起腳,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比她高了。

  「我隨便問問。」

  他鬆口氣。

  「所以,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她繼續笑眯眯地說。

  林楊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著他的雪人背著手,一步步地朝著人群走過去。

  「周周!」林楊焦急地喊起來,「你沒事吧,你怎麼了?」

  余周周沒有回頭。

  剛剛接近人群,余周周才發現,堆雪人的同學們情緒有些激憤。

  「我說了不是我!」

  詹燕飛的嗓子幾乎都要喊破了,可是剛下過雪的操場上,她的喊聲似乎被不知名的怪物吸走了,聲嘶力竭,聽起來仍然很沒有底氣。

  「不就是不帶你一起堆雪人嗎,你至於嗎?」許迪哼了一聲,把鐵鍬往地上狠狠一撇。

  「怎麼了?」余周周推了推身邊的李曉智。

  李曉智有些為難地看了看糾紛中心的幾個人:「雪人馬上就堆好了,凍得特別結實,可是有人發現雪人背後印上了一個腳印,不知道是誰踩的,大家一開始沒注意,澆上了水,現在都抹不平了。」

  「那跟詹燕飛有什麼關係?」

  「不知道是誰說的……反正有人說是詹燕飛踩的。剛才她還在雪人旁邊轉了半天,許迪說她不幹活就讓她離遠點兒,她還跟許迪吵架來著。」

  「誰說是她踩的?」

  「不知道。反正有人這麼說的。」

  「有人」是世界上最神奇最強大的人。

  余周周看著詹燕飛徒勞地跟一群男生女生對峙著。在詹燕飛的對手中,她甚至看到了徐豔豔幸災樂禍的笑臉。她有些難過,可是也沒有勇氣與這麼多人為敵,去站到詹燕飛身邊為她爭辯什麼,只好低下頭,狠狠地鄙視自己。

  「算了算了,都堆完了,好賴都這樣了。大家快點兒手拉手圍個圈,然後我就拿鐵鍬把雪人拍碎了哦!」

  大家終於嘟囔著散去,然後手拉手扯起一個不扁不圓的大圈。余周周左邊站著李曉智,右邊站著單潔潔,一點點張開雙臂拉開距離。當這個圓初具規模的時候,大家赫然發現站在中間的除了許迪和雪人,還有詹燕飛。

  詹燕飛愣愣地看著這個大圓,覺得被圍在其中非常尷尬,於是急急忙忙跑到某兩個人中間去,想要讓他們分開手給自己一個位置,可是那兩個人攥緊了不撒手,看也不看她。

  好像被遊街示眾的罪人。

  詹燕飛嘗試了三四次,余周周似乎已經看見了她的額頭在大冷天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余周周並不知道,此刻自己看著詹燕飛的眼神,幾乎就是她在五年前的課堂上拿著打滿了紅叉的拼音卷子走回座位時,詹燕飛投向她的目光的翻版。

  憐憫。

  然而又有一絲絲不同。

  「詹燕飛!」

  余周周下意識喊了出來,自己先愣了一下。在李曉智驚訝的目光下,她鬆開了李曉智的手。

  「到這兒來吧。」

  所有人都看著她,而她只是悲壯無名地看著詹燕飛。

  看著一隻折翼的小燕子,疲倦地,一步步走到她身邊。

  鐵鍬狠狠地拍向雪人的後腦勺,它四分五裂癱倒在地的時候,所有人都爆發出尖叫和笑聲。許迪擦擦鼻子,非常開心地笑了,然後裝作紳士的模樣把左手放在胃部的位置,朝四周鞠躬致意,引來陣陣笑駡聲。

  余周周卻透過厚厚的手套感覺到詹燕飛在顫抖,好像被拍碎的不是雪人而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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