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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她揚起臉去看窗外鬱鬱蔥蔥的一片綠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初夏就這樣覆蓋了北方的小城。余周周因為教室外的哭鬧喧囂而得來的小小快樂,夾雜在她紛亂酸澀的心事中艱難地生長,那種陰暗的報復就像攀緣的爬山虎,一不留神,長滿心房。

  然而她還是去了,週三的晚上,低著頭,潛進了學校的奧數補課班。

  五六年級擅長數學的老師輪番授課,余周周低頭縮在角落,忙著記筆記。

  她也只能記筆記。因為根本聽不懂。

  余周周後來乾脆放棄了——老師剛剛在黑板上開了個頭,寫了不到兩行字,底下就有同學喊出了答案,附帶一句:「這道題都做過不知道幾百遍了,太老的類型題了。真無聊。」

  是啊,既然人生對你來說毫不新鮮,你就去死吧。余周周一邊轉著筆一邊腹誹——他們的頻繁打斷導致老師出的題越來越難,而且每次都是在她還沒有抄完題的情況下,答案就冒了出來。老師立即帶著一種「孺子可教」的欣喜表情停止抄題,站在原地把玩粉筆頭,聽著下麵的天才少年們踴躍地給出同一道題的各種解法和各種思路。

  半小時過去了,余周周的本子上面寫滿了各種奧數題的前半部分。

  她猜得中開頭,猜不中結局。

  「老師,咱講點兒有意思的吧,難一點兒的,或者新一點兒的類型題,這些在農大顧老師的班裡都講過好幾百遍了。」

  余周周豎起耳朵,說話的人是林楊。

  那個顧老師的奧數班,以前單潔潔曾經對余周周提起過,能容納三百多人的大教室,完全按照每個月的考試成績排座位。儘管如此,托人找關係求爺爺告奶奶地想要把孩子送進去的人,還是多得數不過來。

  老師有點兒尷尬地笑笑:「這些題你們幾個都會了,不代表別的同學也會啊。老師不能只教你們,也得照顧大多數同學啊。」

  林楊的聲音帶著笑:「不是吧,就這麼簡單的題,誰不會做啊?」

  誰不會做誰是白癡。余周周聽懂了其中的意味,低下頭,隨手在白紙上畫了一個小人,旁邊寫上「林楊」二字,然後狠狠地用自動鉛筆在他腦袋上紮了兩下。

  「你不信?好,咱們就看看。」老師這句話讓余周周心裡一涼,她還來不及收起自動鉛筆,就看見老師低頭盯著手裡的名單,帶著驚喜的聲音說:「喲,鼎鼎大名的余周周也來上課了?來來,上黑板做題!」

  余周周覺得時間都停止了,她站起身的時候,椅子腿兒和水泥地面摩擦的聲音悠長刺耳,仿佛永遠都不會停止。

  在眾目睽睽下走上講臺,余周周記不清自己曾經多少次站在舞臺上,面對幾千名觀眾她也不曾緊張過。然而此刻教室裡面雖然只有幾十個人,她卻覺得他們的眼睛亮得嚇人,那種動物園看猴子的表情讓她第一次想要逃開。

  老師自顧自地在黑板上寫了兩道題——余周周終於看到了兩道完完整整的原題,不再是半截夭折,可是此刻她寧肯坐在角落裡面,看到所有題都被腰斬才好。

  第一題:雞兔同籠,共有頭100個,足316只,那麼雞有多少只,兔有多少只?

  余周周茫然,直接查不就得了嗎,這樣算不是純屬有病嗎?

  第二題:游泳池有甲、乙、丙三個注水管。如果單開甲管需要20小時注滿水池;甲、乙兩管合開需要8小時注滿水池;乙、丙兩管合開需要6小時注滿水池。那麼,單開丙管需要多少小時注滿水池?

  余周周駭然,這絕對是有病,浪費水資源是可恥的。

  她盯著黑板兩分鐘,在那份難挨的靜默中,她突然懂得了什麼叫作認命。

  就是詹燕飛苦笑著說「如果天生就笨,我也沒辦法」的那種認命。

  余周周搖頭:「對不起,我不會。」

  老師擺出一副「你看,我說得沒錯吧」的表情,而下面的同學則笑開了——許迪笑得尤其大聲,誇張得前仰後合,有種「打土豪,分田地,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快感。

  余周周卻笑了,她歪頭看向林楊的方向,對方正滿臉通紅地看著她,眼神滿是驚慌,似乎在拼命地告訴她,自己不是故意的。

  余周周低頭微笑,笑著笑著忽然有點兒想哭。

  于老師說的那些,也許不是危言聳聽。她早就知道那個時代過去了,也早就知道,未知的前途在等著她。而她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才看到,周圍人早就做好了起跑的姿勢,只有她還傻站在這裡,說「對不起,我不會」。

  林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就像我也不是故意這麼笨的。

  下課的時候,教室裡面亂糟糟的,余周周低頭收拾桌子上面的鉛筆盒和筆記本,並沒有注意到另一邊的林楊正急三火四地越過千山萬水,往教室右後方她所站的位置拼命地擠過來。

  「周,周周!」林楊的紅領巾都已經歪到了側面,看起來有些滑稽。

  余周周抬起頭,朝他笑了笑:「什麼事?」

  看到余周周的笑容,林楊猛地刹車停在了原地。

  又是這種笑容。

  曾經有一次,他告訴過余周周,如果你難過或者生氣,最好把它表現在臉上。

  「我上次和爸爸媽媽去一位老中醫家裡做客,他說,喜怒形於色——那個,是這麼說吧,我沒說錯吧?」林楊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余周周。

  「是,喜怒形於色。」余周周點頭。

  「對。」得到肯定的林楊笑起來繼續說,「他說喜怒形於色對身體是有好處的,你不能總壓……壓抑……對,壓抑著情緒,對身體不好,嗯……不能有效排毒。」老中醫提到的很多詞語林楊完全無法理解,所以只能斷章取義挑重點斷斷續續地說出來。

  余周周聞言,臉上又浮現出一種林楊完全看不懂的笑容。她眯著眼睛打量著林楊,懷裡抱著七班的紀律衛生評分記錄,淡淡地說:「喜怒形於色是需要資本的。」

  林楊愣愣地看著余周周轉身離開的背影,她的馬尾辮總是驕傲地微微擺動著,就像當她說出這些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話的時候,那種不知名的、居高臨下的疏離。

  「周周,你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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