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你好,舊時光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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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累了,就一起坐到和《機器貓》裡面一樣的水泥管子上,大家乖乖地聽著余周周講故事。余周周在這一票年齡參差不一的小朋友們中擁有極高的威信,儘管她不常出現和他們一起玩,而且小朋友內部也分很多不同的幫派,私底下爭鬥不已,然而余周週一出現,他們都願意圍繞著她,聽她講故事。 她給他們講為了拯救深愛的人而偷偷下凡剪掉一頭金髮最終死去的小天使的故事,還有安徒生《柳樹下的夢》《小杉樹》《海的女兒》……只是這些故事在她講出來的時候,結尾都被篡改成了大團圓,誤會消除,死而復生。 她記得陳桉說,大團圓結局很無聊。 可是余周周喜歡大團圓。生活已經不團圓了,故事就不必再破碎了吧? 講故事講到口乾舌燥,大家卻意猶未盡。余周周忽然靈光一現,激動地對他們說,「我們來玩白娘子的遊戲吧!」 全體肅然。 她劈手一指,對兩個小女孩說,「現在你們是白娘子和小青,」又指向奔奔,「你是許仙,」然後指著年紀最大塊頭也最大的男生說,「你是法海!」 除了主要人物之外,其他的人分別有「姐姐」「姐夫」「府台大人」「小廝」「青樓女子」……余周周給他們編排劇情,小孩子們很快瘋起來,不再需要她指導也能夠表演得風起雲湧。余周周獨自托腮坐在水管上,看著他們在自己眼前興高采烈地表演著毫無邏輯的劇情,甚至常常發生搶戲的情景,每個人都自說自話,不甘寂寞。 只有她安靜看著,只有她最甘於寂寞。那一刻她忽然發現,原來寂寞可以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她突然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更清醒,更無奈,這清醒無奈中有著不合年齡的清高,讓她欲罷不能。 水泥管子附近仿佛是露天精神病院,上演著群魔亂舞不知所謂的舞臺劇。天色漸晚,天上的那輪月亮沉下去,卻愈加清晰。家長們下班了,一個個路過精神病院把「病人」們接走。舞臺慢慢冷清下來,最終只剩下了奔奔和余周周,還有一個叫丹丹的小姑娘。 「周周,走,我跟你有話說。」丹丹親昵地貼過來,挽起余周周的胳膊,對奔奔惡狠狠地說,「離周周遠點,小心我咒你爛腳丫!」 毫無邏輯的厭惡,余周周不明就裡被丹丹拖走,回頭看到奔奔羞紅了臉,孤零零站在原地。 她們走到丹丹家門口,丹丹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這才小聲對余周周說,「周周,你喜歡奔奔嗎?」 余周周不知道應該點頭還是搖頭。她很想說喜歡——她的確喜歡,然而也朦朦朧朧明白,這些小朋友所說的「喜歡」其實跟自己的喜歡不是同一個意思。 丹丹所說的喜歡,是大人的那種喜歡。余周周知道奔奔長得很好看,許多小丫頭都喜歡跟他一起玩,而且他和那些男孩子不一樣,他不說髒話,也不欺負人。但是這恰恰讓他處境艱難——女孩子們因為喜歡他,所以故意裝作討厭他,只要有別人在場,她們就不跟他說話;而男孩子則把他的禮貌當成是娘娘腔,認為他不配和他們一起玩。 余周周的孤獨來自於她的臆想,奔奔的孤獨卻是真實的。 丹丹有點焦急地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是不是喜歡奔奔啊?」 最終余周周還是搖搖頭,不是。丹丹聞聲長出一口氣,好像終於放心了一樣,繼續眼珠子提溜亂轉地小聲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哦。」 余周周心想,胡扯,肯定是大家都已經全知道的事情,每個人都會對另一個人說,你不要告訴別人哦。 「我那天,去找月月玩,結果你猜我看見什麼了?」 「什麼?」 「月月和奔奔……」丹丹作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頗難為情地停頓了一會兒,「他們兩個在床上,什麼都沒穿!」 余周周張大了嘴巴,盯著神神叨叨的丹丹——儘管他們這些小孩子其實都對「性」這種東西不甚瞭解,甚至余周周也連「接吻」是什麼都不知道,對「自己是被爸爸媽媽從垃圾站撿回來的」這種說法深信不疑——然而,他們都朦朦朧朧地知道,一男一女光著身子在一起,絕對是一件讓人覺得羞恥的事情,是很壞很壞的一件事情。 丹丹的小嘴巴拉巴拉說個沒完,諸如「月月一直都喜歡奔奔」啦,「月月自以為長得漂亮,有時候還擦著媽媽的口紅往外面跑」啦,「大家以為你喜歡奔奔所以一直不敢告訴你這件事情」啦,「你怎麼還能讓月月跟奔奔一起演白娘子和許仙呢」…… 余周周獨自一人往家走,正好看到奔奔怯生生地站在門口,眼神閃爍,仿佛是知道了丹丹對余周周講了什麼一樣。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生疏和尷尬滋生於面面相覷的兩個人之間。 余周周低下頭,繞過奔奔,直接敲門朝屋裡喊,「媽媽我回來了。」 媽媽開門之後看到傻站在門口的奔奔,笑著說,「奔奔也來啦,進來看會兒電視吧。」 奔奔一直低著頭,右腳尖一下下地磕著地面硬實的積雪,戳出一個個半月形狀的小洞,小聲地說,「不用了,阿姨我回去了。」 媽媽進門之後看著坐在床邊看電視的余周周,有點擔心地問,「跟奔奔吵架啦?」 余周周茫然地搖搖頭,仿佛魂魄離體,轉身繼續去看廣告。 第一次,她不知道應該怎麼用幻想來排遣心裡的煩躁。 就好像聽到雅典娜對星矢說,對不起星矢,我喜歡的是一輝。 1-6.芳草碧連天 後來余周周自己都沒想到,她會和奔奔冷戰那麼長時間。 她仍然陪著媽媽四處走,偶爾也會和小朋友們一起玩,每到那個時候,她就會把奔奔劃為背景,好像他長著一張和其他人一樣毫無特點的臉,好像他不是奔奔,好像根本沒有看到他沉默孤獨的注視。 其實她並不是生他的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心裡有一個困惑而難為情的問題,只是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口問媽媽,索性無視。 當天氣越來越暖,媽媽開始整理冬衣,從周周的黑色大衣裡面掏出了一張折疊好的原稿紙,上面只有兩個名字。 陳桉,余周周。 媽媽有些疑惑,舉著紙片問周周,「這是什麼?」 余周周突然覺得很害羞,不同於聽說月月與奔奔的事情的難堪。她努力裝作非常鎮定非常輕鬆的樣子說,我也不知道。 為什麼撒謊呢?她不知道。 媽媽並沒有很在意她的表情,「那我就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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