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暗戀 | 上頁 下頁 |
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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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認真地看著她光潔的額頭和綿長微翹的睫毛是不是顯示出了潛力美女的苗頭。 葉展顏在走神時發現同桌的眼神已然不耐煩,連忙討好似的問:「我真的不懂啊,為什麼說她腦子有……有病?張敏成績多好啊,老是考第一呢。」 「這個東西跟腦子聰不聰明沒關係的好不好?今天我們幾個去語文辦公室看成績,正好碰上她媽跟老師談話。我們幾個在屋裡的時候他們就不說了,所以我們出門之後就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你猜怎麼著?」 葉展顏這才想到,同桌和幾個女生上課的時候一直在傳紙條,下課時也抓住一切時間和別人興奮得唧唧喳喳,不知道又在八卦什麼——原來是這個。 不想破壞了同桌的興致,她裝出很想知道的樣子問:「怎麼了,難道是張敏媽媽說她腦子有病?」 「你這才叫腦子有病好吧?誰的媽媽會這樣說自己的女兒啊?」 同桌嘴角一撇,葉展顏突然有些憤怒——的確,誰的媽媽也不會這樣說自己的女兒。 只有你們這些缺德的八婆才會這樣說。 「那是因為什麼?」 「她媽跟老師訴苦,說張敏的爸爸已經沒法在家裡接著待下去了,鬧得鄰里鄰居都受不了,還總是往街上跑……」同桌說到這裡,忽然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眼周圍,然後壓低聲音說,「衣服都不穿的,就往街上跑呢!是被家裡人好不容易找到綁回去的。前幾天剛剛被送到精神病院裡面去,否則張敏就要被打死了——她爸爸是武瘋子,在家裡逮著誰就打誰。她媽媽說自己做護士,總是要倒夜班,照顧不過來張敏,讓老師多擔待呢。她希望張敏有出息,能考上振華。」 同桌自己說得興高采烈,正在興頭上,沒有注意到葉展顏已經不吃了,默默地蓋上飯盒蓋子。 「爸爸是精神病,她好可憐哦。成績好有什麼用呢?」同桌乾巴巴地說,同時把飯盒裡面的香菜都用筷子挑出來堆到飯盒蓋上面。 「這跟張敏腦子有病有什麼關係?」 同桌側過頭,像看傻子一樣看著葉展顏:「你白癡啊!不知道這種病是遺傳的嗎?她早晚也會瘋的啊!」 同桌剛剛說完這句話,葉展顏「呼」地一下站起身,面無表情地說:「我去上廁所。」 同桌往嘴裡匆忙扒了兩口飯,說:「你等會兒,我也要上廁所。」 葉展顏如若未聞一般徑直朝門外走去,沒有理會背後同桌驚異的一句:「你吃錯藥了?」 葉展顏從來不吃藥,以前她要喂她媽媽吃藥,現在不必了。 去年她媽媽就跳樓死了。 當時葉展顏從高高的窗口望出去,靜默地站在那裡看,想像著血慢慢溢出來,溢出來——只能是想像。故事中跳樓的人身下血流成河,會開出火紅的花。然而站在十五樓的高度看下去,什麼都看不清。 她心裡卻想著,總有這樣一天,果然有這樣一天,它終於來了。 報警的不是她,而是路人,一層一層將她媽媽的屍體包起來的圍觀人中的某一個。 這個從天而降的女人的解脫,比她自己的女兒還要驚訝和惋惜的路人們。 她和以前的同學解釋說,她媽媽是擦玻璃的時候從樓上不小心掉下去的。後來又變成了車禍。 她都有點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遮掩什麼,可遮掩就對了——看著同學們竊竊私語的樣子,她知道,遮掩總沒錯的。 後來父親善解人意地幫她轉學,轉到一個如此遙遠的新初中。這次她再也沒和任何人說起過她媽媽。 於是這一次,她媽媽沒有死。 他們可以說張敏腦子有病,說精神病會遺傳,甚至分不清精神病和神經病——但是誰也說不到她頭上來。 知道葉展顏發現自己是如此天真。北方不大的城市裡面,人際關係像千絲萬縷的蛛網,將她緊緊地束縛其中,動彈不得。 她看到家長會後,自己的爸爸在和張敏的媽媽寒暄。張敏媽媽高高的顴骨和瘦削的兩腮充滿了葉展顏的視野,她大腦還沒什麼反應,腿一下子就軟了。 她媽媽跳下去那天,她都沒有感到這樣的害怕和難過。 幾年前,療養院通風不良的探望室裡,她跪在椅子上,從鐵柵欄往一個大房間望,眼睜睜地看著媽媽和另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坐在桌子邊相談甚歡,抓著對方的手,一臉苦楚,淚水沿著深深地法令紋往下淌。 「你不知道我為了這個價付出了多少,我根本睡不著啊,頭髮一把一把地掉啊,你說,佛祖為什麼不救我,我都按你說的,念了十幾遍呀……」 那個男人疙疙瘩瘩的臉一直在抽搐,不知道是不是藥物起作用的原因,每說一句話,脖子就往旁邊扭一下,看得她心驚肉跳。 門開了,她看到彼時仍是短髮的張敏媽媽走進來。 原來那個男人是她愛人。 葉展顏避之不及的東西,卻是大人不想憋悶在心中的。她看著自己的父親風度翩翩地站在教室門口,安撫著將悲傷都擺在臉上的張敏媽媽,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卻是自己同桌那張令人生厭的臉。 原來是她,他們認識。她完蛋了。 葉展顏一步步退離教室門口的人群,落荒而逃。 「我病了兩天,回校的時候以為天都塌了,結果發現什麼事情都沒有。張敏媽媽那張大嘴巴,張敏自然什麼都知道了,她來找我訴苦,我嚇得躲得遠遠地,轉身又開始擔心她因此生我的氣,把我媽媽的事情都傳揚出去。但是她什麼都沒說。」 洛枳驀然想起,文科班剛組建的時候,有男生不好好之日,活都是張敏一個人幹,葉展顏還曾經打抱不平,把幾個落跑打籃球的男孩子都揪了回來。 也許是微不足道的回報。 「可是,你為什麼特意要和我說這些呢?薑敏並沒有告訴過我的。」 儘管在忍受了前面長時間毫無目的的閒扯之後,忽然聽到這樣一段與她和盛淮南毫無關係的往事,著實令人感到非常奇怪,如果是擔心當年薑敏和她關係很好洩露了這些,那為什麼此刻毫無保留地自己講出口。 然而洛枳看向她的眼神仍然不覺柔軟了許多。讓她動容的並不是往事,而是葉展顏講故事時的姿態,不再周身纏繞著輕佻的氣息,低沉的聲音像溪水般,不知怎麼就滌蕩了她心中的戒備。 「你不會可憐我吧?」她講完了往事,又開始笑。 「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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