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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對話之初一個小小的謊言,需要牽扯出一整套的虛構情節來支撐。每個謊言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有時候關乎說謊者,有時候取決於被騙者。

  那些謊言背後潛藏的私欲和悲傷,洛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觸摸到。

  說出口的故事就像冰山山頂,那些真相都潛伏在海面之下,隱秘而龐大。

  比如她用那些巧合和驚喜來哄騙盛淮南,比如江百麗用付出和隱忍來報復戈壁,又比如,葉展顏用一塊水晶來推翻洛枳苦心營造的甜蜜。

  昨晚的一切至今也無法讓洛枳產生一絲一毫的憤怒情緒。也許因為故事太過拙劣,也許因為始作俑者對她而言已經淡化成了兩個無所謂的名字,也許因為,她自己也不清白。

  洛枳忽然發現,這個故事的脈絡竟然如此簡單。

  葉展顏和丁水婧用她們的謊言,擊敗了洛枳的謊言。

  只剩下盛淮南站在中間,妄圖找到一個真相。

  這樣一想,被爭來奪去的盛淮南,被騙的時候竟然有一點尊貴而執拗的可憐——她為什麼要恨他呢?被騙的是他啊。

  「就是一個誤會而已,」洛枳笑笑,「因為……」

  她深吸一口氣。

  「我們倆是高中同學,但我不是他第一個女朋友。前幾天他前女友突然跑來說他們倆當年分手是因為誤會,她誣陷我,說這個誤會是我造成的。」

  雖然是編造拙劣而簡略的故事,她講話的時候語氣竟然不自覺地有了些委屈和撒嬌的意味,好像一瞬間就入戲了。洛枳不由得咋舌。

  「那麼丫頭,你說實話,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她在胡說!」

  她竟說得越來越大聲,義憤而委屈。

  在當事人面前死撐著面子,拒絕解釋,作出理解並淡然的高姿態,卻會在不相干的外人面前斤斤計較,義憤填膺——洛枳忽然覺得自己錯怪了盛淮南。他固然做了許多傷害自己的蠢事,但是就這一點上,他對她的認識還是準確的。

  死要面子,活受罪,只能把愁腸百結拿到陌生人眼前去討一個公道。

  「那你和他解釋啊!這他媽不是胡說八道欺負人嗎?」三輪車師傅也大嗓門地吼了起來,洛枳卻泄了氣。

  「沒用的。」

  「是你解釋了他不聽,還是你壓根不願意解釋?還是你害怕解釋了他卻不聽你跌份兒?」

  人民群眾智慧多,三輪車師傅幾句樸實的話就把洛枳那點面子戳了個千瘡百孔。她不再講話。

  三輪車開始爬坡,師傅又站起身來騎,小車板吱呀呀叫得淒慘。終於上去了,他長出一口氣,咳嗽了幾聲,忽然回過頭朝她笑了笑。

  「丫頭啊,我話難聽,但是道理是這個道理,你湊合著聽。」

  「……您說。」

  「我覺得吧,人這一輩子,哪兒來那麼多誤會?都是自己作的。你男朋友和他以前的姑娘要是真的愛得死去活來的,什麼誤會都拆不散。誤會算個屁啊,兩人都好得穿一條褲子了,就應該指著對方鼻子罵娘,不解釋清楚就他媽同歸於盡!——話糙理不糙啊,丫頭,你別往心裡去。」

  「所以啊,他倆玩完了就是玩完了,你得硬氣點,看見過老牛護犢子沒?我倒不是說那個意思哈,但是那是你男人啊,你得站出來,該解釋就解釋,你是他女朋友啊,他敢不信你,就大耳光扇丫的,扇明白為止!」

  洛枳目瞪口呆,半張著嘴說不出話。

  「當然,扇完了你還得哄回來,背地裡教訓就行了,男人要面子呢。」

  看她只是呆傻狀點頭,師傅恨鐵不成鋼地停下來,跳下車。

  「得了,丫頭你也別在我這兒蹭車玩了,有這工夫還不如趕緊去找他呢,你弄不明白他,就叫過來,我幫你教育他!」

  洛枳望著師傅那張溝壑縱橫的黑臉,漸漸恢復了神志。她似乎是被氣氛感染了,輕快地跳下車,揉了揉被冷風吹得有些僵掉的臉,努力笑到最大範圍:

  「嗯,我立馬就去!——調教好了再給您帶過來!」

  「去吧!丫頭,別給我丟臉!」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胡同口回頭朝三輪車大叔揮手,臉上滿是幼稚的笑,心就像泡在42℃溫水裡面一樣舒坦。

  然後被冷風一吹,忽然就清醒了。

  她是他女朋友,她賭他愛她,他一定會相信她。他不相信,她就抽他。

  編造的甜蜜小故事被大叔寫上了一個很好很好的結局。她自己也在這個故事裡做了十分鐘的美夢。

  然而這並不是洛枳和盛淮南的故事。

  洛枳回過頭,去凝視廣袤的湖面上那一輪溫吞吞的太陽,藏在薄薄的雲層後,沒來由得讓人心中不痛快。

  忽然耳邊響起朱顏那語氣涼涼的兩個字。

  「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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