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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明玉想安排小蒙去中部,小蒙哪能獨挑大樑,肯定得柳青指點才能成事,老蒙當然得知道柳青好歹。這就調和了最近柳青逼著老蒙上新設備的矛盾。不過聽柳青這麼說,可見他心裡是有認識的,也就不提。

  放下電話後,明玉挺遺憾柳青不能接受石天冬。不過再一想,她心中其實也對柳青那次同飛機帶回來的女孩耿耿于懷,聽柳青說只能說情話不能說人話時候還有點高興。看來雙方半斤八兩。男女同事之間,男女普通朋友之間,關係真是說不清道不明,還是自己知道吧,別讓石天冬擔心,她以後留意著別滑出軌道就行。

  明成單幹這麼多天后已經明白,對於他這樣沒有鐵杆客戶的人而言,身後有個實力公司作為背景是多麼的重要。而沒有雄厚的實力背景,他只有花更多的時間精力說服客戶相信他的能力他的誠信。原以為頭頂去掉一座大山之後,他可以很快恢復以前的業務量,只要努力就有回報,可現在看來,事情沒那麼簡單。

  手頭大哥給他的五千塊錢,除了房租和吃飯之外,他不得不緊著花,做人做得小頭銳面。週刊有稿費寄來,還不到一千,但總算是細水長流的收入。為此明成考慮是不是多花一點精力在博客上博人氣博眼球,爭取更多約稿,爭取每月更穩定更多的收入。他受夠回父親家暫居的落魄滋味,他必須為能獨立居住而奮鬥。他還是頭一次如此為生計斤斤計較,簡直是錙銖必較。他計算著每天用奶粉泡牛奶與買鮮奶之間的差價,他對各種品牌香煙的價格了若指掌,他發覺梨和橘子的價格竟然比青瓜和番茄的還低,他學會了煎一隻雞蛋夾兩片麵包當早餐,他還學會了下麵條,麵條裡面放榨菜和雞蛋,如果添加辣椒味道更刺激。

  這種事情並不太難,一學就會。但是夠了,到此為止。鴻鵠不能遍學燕雀之技。

  可他總是生不逢時,現在已經年底,國內所有行業都在盤點總結,而不是開拓。生意和約稿,都是前景暫時渺茫。想起來真是令人氣餒,明成有時一早上賴在溫暖的被子裡不願走到寒冷中去。

  天寒地凍裡,明成本年度最後一次坐在媽的墓地。周遭連麻雀的叫聲都沒有,寂靜得像死地。

  生活一層一層地揭下明成身上的皮,他從年初下葬媽媽在這處墓地時的粉白豐腴,變為現在的蒼白消瘦,一年之間,青年轉為新中年。

  而他的底氣在一次一次雖不致死,卻也致傷致殘的打擊中慢慢消磨。他像個溫水中的青蛙,腦袋裡依然在思索著如何躍出這鍋越來越危險的熱水,行動卻是受到體力的局限和外部環境的局限。他異常清晰地看清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絕望和沮喪越來越佔據他陽光燦爛的腦海。他這回無力掩飾,也不再試圖掩飾,一來,便扶碑而泣。

  前三十年,他是媽的中心,蘇家的中心,朱麗的中心,別人的陽光,他從來不知生活艱難。不,他不必知道,媽會為他遮風擋雨,為他安排下最佳位置沐浴陽光,他披一身陽光,他反射一身陽光。他無憂無慮,他也無憂、慮的危機感,他已經缺乏危機意識,他無法適應不是中心的地位。可現實猶如頭頂的天,天涼,連好一個秋都不是,天涼,是肅殺的冬。

  路很難走,打開市場不容易,轉型也不容易,開門七件事也不容易,什麼都不容易。可最不容易的還不是這些,最不容易的是一個人踽踽獨行的苦。沒有媽來肯定他,沒有媽來否定他,以致他做什麼都是錯。他已經頭破血流,不敢邁步,他想,是不是守住固有的,等待時機上門才是良策。他也知道路是走出來的,前程是開闢出來的,可是,萬一打開一扇門,裡面跳出來的是獅子呢?就像那次投資。

  明成流淚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沒有答案。

  也再牽不到媽媽的手了。

  來的時候寒冷徹骨,回去時候徹骨寒冷。什麼都沒變。

  而另一個從來沒在家裡做過中心的人,在農貿市場裡面對滿坑滿谷的葷素原料無所適從。石天冬問明玉買尖椒回去做牛柳好不好,明玉說好,石天冬問要不要加洋蔥,她還是說好。石天冬問得多了,明玉不勝其煩,就說你自己決定,我吃什麼都好,吃白水煮大白菜也沒事。

  答應元旦三天給石天冬,明玉想著既然做人家女朋友就得有女朋友的樣子,以後多關心石天冬多愛護石天冬,沒想到第一天早上起來就這麼煩,她立刻關心愛護不起來了。

  石天冬在料理台前收拾,明玉坐會客區唯一的沙發上看石天冬桌上的碟。她已經看了石天冬很多的碟,可還沒看完,可見石天冬可真能走。很多地方明玉曾到此一遊,可這回跟著石天冬的鏡頭看山水,又有不一樣的感受。石天冬這人很好奇,石頭水流植被昆蟲,他都要探究個究竟。他還喜歡動手參與,到哈爾濱旅遊,跟著人家一起做冰燈,做雪雕,不知跌倒爬起多少次,錄影顯示他一屁股的雪。

  一會兒石天冬收拾完,兩人又關了VCD去一處剛修好還沒通車的路上玩輪滑,這一回,明玉這個勞苦大眾終於能站起來了。中午,兩人坐在曬得到太陽的窗戶邊開一瓶明玉帶來的藏酒吃飯說話,菜都是石天冬做的簡單又簡單的家常菜,可味道一如既往的好。

  飯後,又沒事幹了,習慣於忙碌的明玉無所適從。終於石天冬提出要不要去看看他的媽,明玉有可無可。

  石天冬出發路上才給他媽媽打電話的,兩人車子到了石天冬經常停車的地方,石媽媽已經抱著孫子迎候在那空曠處。才五十多的人,一頭花白頭髮,異常蒼老。

  石天冬一看見他媽就來氣,「媽,她是明玉。小東西他媽呢?手斷了?她今天又不用上班,一歲多兒子還讓你抱著,你不是犯肩周炎嗎,還硬撐?」埋怨歸埋怨,手一伸就把孩子抱了過來。可那孩子顯然是早就怕了石天冬的,一到石天冬手上就哇哇大哭。石媽媽都來不及與准兒媳招呼,連忙來搶孩子,已被明玉接了過去。小孩子也就退一步海闊天空,立刻不哭。

  石媽媽忙笑著說:「哎呀,怎麼能讓你抱。你這麼好的衣服都讓孩子給蹭髒了。我來,我來。」

  明玉沒想到圓球一樣的孩子有這麼重,可看到石媽媽那誠恐誠惶的樣子,她又不好意思將孩子交回去,只好硬撐著,笑道:「沒關係,小孩子好像還挺喜歡我。媽你前面領路。」又給石天冬一個眼色,往後備廂努努嘴,石天冬搖頭,不予執行。可石天冬被明玉一聲「媽」喊得心花怒放。

  石媽媽幾乎是側著身在前面走路,一路賠笑。遇到相熟的就歡喜地介紹這是兒子的女朋友。明玉在後面跟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免走路跌跌撞撞,小孩子太重了。可石天冬稍施以援手,小孩子就跟靈敏感應器似的哭叫,石天冬一點辦法都沒有。

  石天冬媽的新家其實也不新了,是農村常見的三樓加一小院,小院都是水泥地,跑著一條黃狗圈著一群母雞。明玉看得出,石天冬媽在家沒什麼地位,話都是丈夫說了算。男方自己也有兒女,兒子已經娶媳婦,媳婦已經生孩子,孩子就石天冬的媽抱著,都擠一幢屋子裡住著。石天冬的媽跟天下所有想賢慧一把的後娘一樣,含辛茹苦撫養前妻的兒女,養岀來的個個都是白眼狼,還得做一輩子的老用人,帶大小白眼狼,卻又得罪了自己的親兒子。

  石天冬的繼父,繼父的兒子媳婦,還有女婿,四個人湊一桌搓麻將。還是繼父看見石天冬就停下手,將位置交給女兒,迎出來往屋裡讓,其他人都是好奇地看明玉,嘴裡招呼幾聲,依舊專心碼他們的長城。明玉不客氣,一進門就將孩子往地上一放,客客氣氣說聲「找你媽去」,不管不顧地走開,卻正好擋在石天冬媽與孩子之間。石天冬見此按住他的媽,跟繼父道:「叔,你們玩,我接媽出去聊會兒天。」石天冬的話還沒完,麻將桌上一女子聲音已經響起:「寶寶倒了,快扶一把。」

  明玉故作詫異地回頭道:「咦,寶寶媽呢?快來扶一把。」一邊若無其事地笑對石天冬繼父道:「叔叔一起去外面坐坐吧,我們說說話。」身後,小孩子的媽早搶了兒子回去。

  繼父客客氣氣地對石天冬和明玉道:「你們聊,你們聊,玩得開心點。老婆子,去換件衣服啊。」

  石天冬媽「噢」的一聲連忙上樓去,繼父也沖兩人笑笑,跟著上去。麻將桌上四個人中的一個因為得照顧孩子騰不出手,不得不暫停,於是四個人七嘴八舌刨根究底地問石天冬問題。明玉不吱聲,只微笑聽石天冬說話。石天冬大杜哈哈哈地打滑了過去,說了等於沒說。好一會兒沒見上樓去的人下來,石天冬輕輕跟明玉道:「我媽磨蹭,你別介意。」

  明玉暗笑道:「哪兒啦,他們在上面討論要不要給我紅包,該給我多大紅包呢。」

  石天冬一想,對,忍不住大笑出來,「怎麼想到的,真鬼。」

  明玉一笑,臉上卻是很溫良謙恭讓的樣子。

  果然,繼父送三個人一起去石天冬停車地方,車前塞給明玉一個紅包。明玉沒客氣,接了。不過自己繞到後備廂,取了兩瓶五糧液,和一箱橙一箱芒果出來,送給石天冬的繼父。又到前面取兩隻打火機,兩隻女表,幾本掛曆,請石天冬的繼父轉交麻將桌上的四個人。

  這才由石天冬開車,一起到市里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說話。幾句下來,明玉大致知道,石天冬的媽是個沒主意的女人,前夫去世後沒了主心骨,這才會急急另找。現在的丈夫有點木匠手藝,家境不錯,對她也不錯。不過小孩子對後娘一般都有抵觸情緒,石天冬的媽有丈夫疼著,操勞一點也無所謂,奇怪的一家就這麼相處了十幾年,局中人安之若素,只有石天冬看不慣媽受欺負,想接媽出來住他媽還不願意。可見每一個家庭都是不等邊形,只要每一邊都安之若素,不等邊有不等邊的理由。看蘇家那麼畸形的不等邊形,也是穩固地發展了幾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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