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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吳非一個人在美國七騙八拐收拾了寶寶上床睡覺,幾乎是等寶寶一安靜下來,她第一時間打開案頭的電腦,好奇地查詢蘇家其他人的反應。一看明成的那段,她心裡立刻好笑地冒出一句老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看了明成那非常細節的,甚至寫出當年衣飾的補充,她終於能夠將思維調整到那個荒唐年代,她對那時候已是稍有瞭解。於是,她想到一個問題,當年找一個工作是如此艱難,即使只是醫院做髒活的臨時工,否則哪來什麼上山下鄉支援邊疆。而戶口壁壘更是難以逾越,婆婆一個護士,最多也就是個能言善道的護士,她憑什麼本事衝破常人難以逾越的壁壘,將弟弟的戶口遷入城市?她不敢把這疑問扔上論壇,知道婆婆在明哲心裡有多神聖,這個問題問出來,明哲會發飆。而且她也不是很堅定自己的疑問,她對那個年代的瞭解畢竟道聼塗説多於親身體會,準備等她自己的父母來美後,問問兩個過來人。

  明玉也收到明哲的兩條短信,但都沒打動她。她不清楚,明哲挖這等剽悍母親和膽小父親的過去有什麼意思,明眼人都知道,任何一對不合常理的搭配背後,肯定都有不可告人的緣由。瞧瞧父親死活不肯要那些舊傢俱就知道了。明哲能挖嗎?敢深挖嗎?明玉不以為然。

  而且,她對參與蘇家的事已經夠厭倦,沒興趣去瞭解什麼內幕。只要不是問她要錢要她贍養老爹,她一概不願搭理。欠朱麗的賬已還,明哲家的沒有欠賒,沒事洗洗睡,少招惹蘇家的老老少少。

  她早起才不會去看明哲建的什麼論壇,她打開電腦是接收郵件,當然有石天冬的一封信。打開,又是美食,還有他的一些流水帳。兩人通郵幾星期來,彼此好像瞭解不少。明玉寫了幾個字回復,她自己雖然不要看什麼家史,卻把明哲給她的BBS位址和ID、密碼都交給石天冬,讓石天冬有空上去看看。幾天通郵下來,她心裡頭感覺石天冬是個可以信賴的人,再說,石天冬也一直在把他家的事告訴她。

  然後才點開柳青的郵件。打開附件,卻是姿態各異的光裸上身在廚房操作的肌肉男。明玉立刻知道柳青意指石天冬,忍不住哈哈大笑。自從她拿石天冬做擋箭牌拒絕了柳青後,柳青經常有暇就找各色圖像笑話之類的東西發來取笑她找石天冬的「罪惡」用心。柳青好像還挺耿耿於懷的。

  明哲中午時候終於有時間打開論壇看大家的反應。看了明成的話,再聯想父親當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對他的痛訴,他不由嘆息,這是場孽緣,從開始就是錯誤。從目前情況來看,除了明玉沒有上站,其他三位都是反應良好,沒有質疑或者否認。那麼,要不要把他寫了卻存著沒發出來的下半段發上來呢?

  明哲猶豫再三,終於想,弟妹們都是成年人,而且都是有主見的人,即使爸的敘述有偏頗,就比如他寫的第一段,大家還是能理智地對待,明成還給出他的所知所聞。那麼,看起來他有必要將下面內容也發上論壇。但是,他考慮半天,還是決定與吳非口頭商量一下。旁觀者清,吳非一向會對他直說。

  吳非晚上睡前接收郵件,看到明哲來郵。

  「好消息,你爸媽的簽證已經辦好,我已經替他們訂票,你等著簽收。你爸媽問我需要帶什麼給你,我想還是不給他們增加負擔。你需要什麼寫給我,我收集起來等年底回家時候打包扛去。你也跟他們這麼說一下,別讓他們扛太多東西。我爸媽的過去,我又寫了一些,但我沒敢發上論壇,你幫我看看,適不適合往上發。」

  吳非見此郵件異常高興,爸媽終於可以來了,天大的好消息。雖然每天看見寶寶是件多麼愉快的事,可是,寶寶一個小人精不知道多耗精力,而她已經三十有餘,吃不消了。爸媽過來,不亞於救命。

  高興過後,吳非想到,明哲是用他卡上很有限的一點點錢定下她爸媽來美的兩張機票,而不是她原先設定的由她在美國這邊出錢。這筆錢出去,再加他這個月又陸續給他爸添置傢俱,他一個人在上海還怎麼過?同時,他還周全地考慮到她爸媽行李的重量。他原來不僅是在他爸面前大方,對她的爸媽也關心周全。她爸媽說明哲傳統,明玉和事佬似的說明哲教條,看來,都有那麼點意思。可他苦自己,把妻子女兒也一起坑了。怎麼說他這個人呢?卻真如爸媽所說,他不是個壞人。

  吳非搖搖頭,對明哲的反感卻是減少許多。她打開附件,看明哲究竟寫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家史,還要她幫忙判斷能不能發上論壇。

  「爸爸說,相親時候,媽媽看上去很溫柔很文靜,奶奶看著很喜歡,爸爸自己也看著喜歡,再說又是鎮上衛生所的正式工,一個學校的一個醫院的,多麼般配。最主要的是,奶奶看上媽媽那雙粗糙的手。小姑娘的手粗成這樣,說明家中幹活不少,以後肯定是個會過日子的。就這麼,大家很快決定了婚事。奶奶答應女方,結婚後,一定千方百計將兒媳婦的戶口弄到城裡。

  「奶奶要面子,給了很多彩禮,可是媽媽家沒岀多少陪嫁,只有一床花布被面的五斤重棉被,和兩隻繡花枕頭,棉絮都是舊的,拉岀來一蓬灰。彩禮都被媽媽家昧下了。奶奶因此心裡很不高興,辦喜酒時候半路就回屋睡覺。爸爸說,更可氣的是,媽媽竟然不是處女。洞房花燭那夜,他很難受,但被媽媽劈面一個耳光打回來。爸爸說,媽媽的樣子很猙獰,這事兒他都不敢跟奶奶提起。後來爸爸聽到親戚那裡傳來的傳聞,說媽媽進衛生所做臨時工後轉正,都是因為媽媽被縣衛生局一個人睡了。爸爸想,怪不得媽媽這麼漂亮又吃皇糧的人肯嫁給他,原來是沒人要的破鞋。爸爸告訴了奶奶,奶奶氣瘋了,等到媽媽休息天進城團聚時候與媽媽吵架。但是媽媽比奶奶狠,看見奶奶跌地上水灘兒裡哭她都不拉一把,還把大門一關把勸架的都關在門外,大冷天的,奶奶凍病了,最後不治身亡。

  「我在爸爸敘述過程中有過提問,顯然,爸爸以出血見紅作為驗收處女標準是不科學的。爸爸以此責難媽媽,是對媽媽的侮辱。有關媽媽衛生所轉正的問題,早在很久以前大姨就跟我說起過。大姨說,媽媽很會做人,待業期間先是去街道叫著阿姨叔叔,眼淚汪汪地拿家中生病父親要照顧,那麼多幼小弟妹要養活的理由來逃避上山下鄉。又在街道聽到小道消息,聽說衛生所要招臨時工,她就每天走一個多小時去縣裡,主動給縣衛生局一個負責人事的副局長阿姨家幹活,換季時候被褥都洗不過來,要大姨一起去幫忙。得到臨時工的工作後,還是每週都去那個副局長家幫忙,媽媽嘴巴又很甜,在醫院打掃衛生時候跟著醫生護士學業務知識,有時護士人手不夠就要她幫忙。

  她雖然做的是分外事,可還是做得很好,大家都喜歡她這個勤快人。兩年多後,副局長幫忙,替媽轉了正。當時我把這些跟爸說了,爸不信,說這是大姨粉飾太平,說我聽信一面之詞。可見,父母的婚姻基礎並不良好,媽媽家想靠著爸爸家得到好處,爸爸則是因為不自信而不信任媽媽。當中又有奶奶的死被爸爸怪到媽媽頭上,這些,決定未來爸媽的相處不會太理想。」

  難怪明哲不敢把內容發到論壇上去,這些內容確實火爆。吳非看看時間,這個時間,明哲應該已經上班,他工作忙,上班時間不便接聽太長時間的電話,而她的意見,卻不便三言兩語打發。想到明哲這人本質裡的實誠不會拐彎,吳非覺得她有必要提醒明哲。

  「明哲,附件裡面的內容很讓人震撼。或許作為他們的兒子,你不會想到什麼。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和朱麗會在看到這段荒誕的記錄後,找自家父母求證些什麼。然後,你的父母不免被議論,雖然會是實事求是的議論,但是,你父母的那些經歷太經不起推敲,便是你自己也在最後一段竭力為你母親辯護,那辯護在我眼裡已經是千瘡百孔,何況是看在經歷過那些年代的我和朱麗父母眼裡。我的想法是,那些舊事,即便是經歷過的人,回憶的時候也已經帶上自己的主觀烙印,何況到你手裡更是二手貨,孰是孰非誰能說得清?既然說不清,何不繼續糊塗下去?你還不如寫得簡單一些,留大幅空間給弟妹們自己去想像。比如某年某月,父母相親結識,某年某月,父母結婚,附結婚證掃描,某年某月,你奶奶因什麼病去世,某年某月,你出生,等等。你不如單純地只做最忠實最無趣的記錄,至於其他的,讓我們看的人自己去想像。否則,你既對不起你爸,也對不起你媽。他們兩個,一個已經有意徹底拋棄過去,重新做人,一個死者長已矣,你還糾纏於過去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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