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耐 > 都挺好 | 上頁 下頁


  明哲聽了不是味道,「明玉你什麼態度,爸想去美國就去美國,被你說得居心叵測似的。爸,這幾天你先在明成家住著辦簽證,不喜歡就住明玉家。兒女家就是你的家,你愛進哪道門就進哪道門。去上海辦簽證叫上明成或者明玉,你一個人不行。明玉,你陪去?」

  明玉傻眼,明哲有完沒完,怎麼今天就盯上她了?問題關鍵不是她讓不讓老頭子去住,而是老頭子敢不敢心安理得去她家住,當初爸媽兩個人可是信誓旦旦,毫不容情地告訴她,他們未來不會要她這個女兒養,她這個女兒也別想從他們身上揩油。爸還有臉去她家嗎?她看著縮在明哲身邊的老父,淡淡地道:「看時間吧,我不行就明成,明成不行我派個人陪去。」

  明哲點點頭,對這個回答表示滿意,便低頭對父親道:「爸,你這兒辦簽證,我回去給你訂機票。完了你讓明成明玉給你打好行李,送你上飛機。」

  蘇大強沒想到大兒子居然一點沒有追究他的耳朵,居然那麼爽快沒一點條件地答應他去美國,居然還幫他一下安排好去美國的所有事宜,不用他操一分心思。他忽然感覺到有股熱流從丹田湧向全身,意識到自己的身份開始矜貴起來。對了,如今他是蘇家碩果僅存的長輩,他是長輩,如今他說什麼話都有分量。他忍不住挺直了脊樑,這輩子第一次有意識地挺直脊樑,心中有了翻身農奴當家做主人的感覺。三十多年了,他的心頭還是第一次冒出這種感覺。這種感覺非常美妙,讓他肺活量擴大,吐納之間有了粗氣。

  這時他忽然想到什麼,第一次勇敢地直視著明玉,道:「明玉,帶我回家拿樣東西。」

  「拿什麼?」明玉問了一句便起身準備當車夫。沒想到蘇大強憚於她的積威,被她一句話嚇得又將眼神抵了回來,還是看住安全的明哲,這回是輕聲細氣地道:「拿些換洗的……」

  明哲也感覺到父親怕女兒,心中奇怪,也對明玉有點不滿,不知道這九年中妹妹是怎麼搞的,把個父親嚇得看都不敢看她。他只有強壓疲累,起身道:「爸,我陪你一起去,這兒反正等著也是等著。」

  明玉伸手一把拍下明哲,道:「大哥你再睡一會兒,回頭多的是你的事。」說完一個眼神看向父親,蘇大強雖然沒有抬眼,卻早有感應,立刻乖乖跟著明玉出門,依然落腳輕盈,不出一點兒聲息。

  明玉率領父親下樓,正好遇見明成拎著兩大包餐盒上來,後面跟著空手剛剛下班的朱麗。已是傍晚,樓道雖然有燈,也是昏暗,明玉只是與明成朱麗點頭打個招呼,一點沒有減緩步速就走了。蘇大強停步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聽朱麗親親熱熱叫了聲「爸」,才慌忙說句「我回家一趟」,跟著明玉下去。

  明玉拉著蘇大強先去飯店吃了一頓飯。她吃什麼都可以,白水煮青菜都能下飯,唯獨不能忍受衛生問題。想到油膩黑沉的社區速食店與來歷不明的速食盒子,她酒精考驗的胃會犯抽。她不明白,衣住行都極其講究的明成與朱麗,怎麼在吃的方面如此馬虎。

  明玉看著桌子對面的父親埋首吃得狼吞虎嚥,心中忽然聯想到,對了,大哥二哥的眼神是如此相像,怪不得最初看著大哥是如此年輕,原來大哥眼睛裡閃爍的是略帶天真的眼光。可以理解,大哥一路學校到研究所,那邊的環境可能相對單純,搞得他用進廢退,某些社會機能缺失,三十多了,目光尚余天真。至於二哥明成,他眼中的天真是躲在母親強壯有力翅膀下培育出來的溫室裡的無恥的天真,不值一提。而面前的父親,則是始終如一的老天真。一家仨天真,鬧騰。她且思且吃,反而吃得沒父親多。

  家中一室一廳實在是小,小得即使明玉陌生人似的站在門口,還是可以看見進屋後如魚得水的父親以年輕人才有的身手,哧溜一下鑽進靠窗風水寶地上蘇母床位的下面,撅著屁股一陣倒騰。待得父親額角掛著幾縷灰燼得意揚揚起身,明玉雙目如電,在父親把手中東西快速掖進褲袋前,認出他手中深紅鮮紅暗紅的是一疊存摺小本本。明玉不由哭笑不得,急吼吼趕著來,原來是放心不下床底的存摺。還說什麼取換洗衣物呢,原來老鼠一樣的小人物也有小狡猾。

  蘇大強在床底下已經數岀,平時老婆讓他跑銀行做的存摺本本一個不少。他滿足地自以為不易覺察地將手臂垂在褲袋旁邊,無比真切地感受著小硬皮本帶給他的挺括感覺,心中暈暈地想,終於掌握財權了,以後,誰敢再從他手中刮一分錢出去,他「蘇」字改寫腳底下。

  正當蘇大強輕飄飄地往門外走,耳邊傳來一抹冷冷的聲音,「爸,你不是說要回家取換洗衣物嗎?這一件都不拿著去,怎麼在你兩個兒子面前圓謊?」

  蘇大強「呃」了一聲,定定站住一臉尷尬,忙低頭轉身又回臥室,撞來撞去地收拾換洗衣服,這回身段遠不如鑽床底靈活。明玉冷冷地看著他,忽然促狹地道:「爸,依照法律,媽去世後屬於她的那一半財產,如果沒有遺囑的話,必須拿出來我們四個一起分。包括你住的這房子,還有你褲袋裡的存摺。按照每人四分之一來算,哎呀,我終於在這個房間可以有個合法床位啦。」

  蘇大強聞言,頓覺天旋地轉。什麼?剛剛獲得的財權他得拱手出讓一半不說,連小小一室一廳住房也不能全部歸他?難道他到時還得搬到一居室的更小的房間去住?孩子們做得出來嗎?可他又是個有文化的人,退休後每天消遣乃是坐社區老年活動中心看報,他依稀仿佛記得法律上確實有那麼一個說法。他傻了。三個孩子中明哲可能做不出來瓜分母親遺產的事,明成肯定會,明成對從父母手裡流出去的錢向來來者不拒。而明玉……蘇大強瞄著燈光下明玉淡黑的影子,心中犯愁,她肯定是第一個施殺手將遺產官司鬧上法庭的人,她正等著看這個家的好戲呢。

  明玉笑眯眯地看著父親愁腸百結,卻不去開解,走幾步拉開抽屜與衣櫃一瞧,裡面灰撲撲黑沉沉的都是過時熟軟的衣服,被蘇大強放入旅行包裡的內衣起毛的起毛,脫線的脫線,幾乎沒一件好的。明玉不由心想,這兩老對她刻薄的同時,對他們自己也刻薄。按說一個護士長一個教師的退休工資加起來不會少,夠他們兩個吃穿,但看這些內衣,簡直是做拖把還得嫌它們容易脫毛呢。明玉雖然自己現在錢多,不會覬覦父親手中的那幾個錢,但還是不得不揣測,父母的錢都到哪兒去了?在父親褲袋的存摺裡,還是無聲無息又貼補了明成家用?

  回頭見父親還在冒傻氣,她歪著嘴角偷笑一下,伸出兩根手指拉住父親肩膀那兒的袖子,扯著他出來。蘇大強不幹了,一把抱住臥室門框,大著膽子叫道:「你不能趕我走,你媽屍骨未寒,你怎麼有臉趕我出門?」

  明玉哭笑不得,「誰趕你了?走,給你去超市買衣服去。你那些衣服別拿了,這都還能穿嗎?以後沒媽管著你,你別刻薄自己,吃好點穿好點,別弄得跟上世紀出來的似的。」

  蘇大強愣了會兒,再三回味,聽出明玉沒想要他房子之後,才心中舒了口氣,這下明哲明玉兩人都不用再顧慮,只余一個明成了。他有點放心地放開手,但隨即又緊張地捂住褲袋,道:「不用買新的,舊的穿著舒服。」

  明玉一看父親的肢體語言便知端的,沒一句廢話,直截了當地問:「我出錢,去不去?」

  「去!」蘇大強也沒有廢話,飛快跟上女兒,唯恐機會轉瞬即逝。

  一下收穫四套全新背心小褲,四套棉毛衫褲,兩套毛衣毛褲,兩條毛呢長褲,一件夾克一件羽絨服,以及簇新羊毛襪子毛巾浴巾牙刷牙膏的蘇大強,興奮得滿臉通紅。他當即想穿上羽絨服,可明玉不讓他穿,非要他晚上洗澡了後才能換新的。於是四大包衣物齊刷刷放後備廂。蘇大強不時回頭看看,雖然看不到什麼,可心中滿足。好吃好穿,誰不知道啊。他隱隱有了跟明玉過的想法,但這個想法在他腦子裡打了個轉,又蔫了回去,他哪敢啊。

  明玉一邊開車,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你從來沒當過家,別的我不管,諸如房產證、土地證、存摺、有價證券之類的東西,誰問你拿都不能拿出去,給人看都不行,知道嗎?身份證也不能給人,誰問都不給,否則人家拿著你身份證把你房產證掛失了,賣了房子你還不知道呢。記下了嗎?」

  「記下了。」明玉雖然說話跟訓兒子似的,但蘇大強不以為忤,他一向在老婆強權下俯首,已習慣成自然,反而對明玉的強硬態度容易接受。

  「那好。你七大姑八大姨上門哭著問你借錢救急你怎麼說?」

  「我哪有錢啊,我住的房子還沒她們的大呢。」蘇大強靈光閃現,脫口而出。

  明玉不置可否,淡淡又問了一句:「明成問你救急呢?」

  蘇大強再次勇猛地脫口而出:「沒有。這幾年我們一半錢都給他了,還不夠嗎?我都記著賬呢。對了,他敢問我分遺產,我要他還錢。」

  明玉斜睨了蘇大強一眼,心中好生奇怪。明成又不是過不下去,有房有車,吃穿用度都很小資,為什麼還厚著臉皮問家裡要錢?明玉想起這來,在平日看不起明成的態度上又百上加斤。她淡淡地道:「以後別那麼大公無私了,自己賺的退休錢自己好吃好用。手頭的錢好好存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以拿出來用,你那麼大年紀總得有點積蓄。古人說,積穀防饑,現在得積穀防病,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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