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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二


  外公拿梁思申手機撥老友房間,說了楊邐的工號,要老友想方設法投訴楊邐。

  梁思申在一邊兒聽著心說楊邐慘了,外公和那老友都是久經世界各處好賓館的油子,他們想搞楊邐,楊邐還有幾條命。外公打完電話道:「你以為爹娘的債不算到小孩頭上,算誰頭上去?」

  梁思申被爹娘債孩子還的話弄得又心煩意亂。最近她爸媽有電話來,她都是不大敢接,怕聽到什麼,總是三言兩語打發。若是她能替爸媽還債倒也罷了,可是她都不知道爸爸做了些什麼,甚至連爸爸做沒做過都只是憑猜測。隨著時間推移,他們不打電話,她就當爸爸什麼都沒做,他們來電,她就怕,她現在是什麼都做不了,只有送東西去孤兒院的時候才安心一些。

  回到錦雲裡,卻見到宋運輝在。她扶著外公出車子,嘴裡早奇道:「你不是說有誰去你那兒考察嗎?」

  「完事了,正好一起乘飛機來上海,送到上海,夠意思吧!可哥剛才喊我小宋,哪兒學來的?」

  梁思申捂著嘴笑:「可哥,帶爸爸看小宋去。」

  宋運輝驚訝,可早被懷裡的兒子扯著頭髮往屋子方向走。外公感慨:「小輝這幾年變得快,跟那張照片上面的人完全不一樣了。看那張照片,叫他小宋是理所當然,現在看著他,沒幾個人敢再叫他小宋,他再年輕也只有我們幾個家裡人以老賣老叫他個小輝,做人乏味許多。」

  「誰說的,不是挺好的嗎?」

  「跟你當然挺好,跟別人你看看?他看得上的,話不投機就沉默,拿那麼雙眼睛看著你,讓你沒好意思再說;他看不上的,話不投機也是沉默,看都不看你。你還好,你要是哪天不好了,等著吃苦頭吧。」

  「不會,我們不一樣。」

  「你們當然不一樣,我不過是白提醒你一下。哪個傻女人都是聽男人幾句好話就以為自己獨一無二了。」

  梁思申只得拿眼睛白外公兩眼,進去裡面吩咐小王搬椅子和烏龍茶去院子,她只好再次打退堂鼓,沒法繼續孝敬外公。裡面可哥與宋運輝正對著相框裡宋運輝那張嘴上長燎皰的照片笑,她走過去也跟著開心。

  待得可哥閒不住跑出去玩了,宋運輝才問:「你還沒主動跟你爸媽打電話?這樣也不是辦法。」

  梁思申腮幫子鼓鼓,一臉黯然:「梁大又打電話給我,炫耀前不久才剛轉手一套房子,淨賺30%。」

  宋運輝笑著打諢:「原來你生氣你鐵口不靈。」

  「誰生氣那個啦,我又沒存心咒他們房子壓在手裡。」

  「我不看好。近期我接觸的國外客戶已經有動搖傾向,我不看好香港經濟能一花獨放,香港是個深度依賴貿易的地域。不過經濟有個慣性,現象沒那麼快呈現,梁大不用太早翹尾巴。」

  梁思申嘆息:「我還寧願他翹尾巴,我總擔心他哪天不翹尾巴哪天暴露什麼事。」

  宋運輝考慮之下,還是道:「你媽媽來電跟我抱怨。他們很寂寞,可你總是說忙,一個電話說不上三分鐘。再說現在住的地方人生地不熟,電視只能看懂翡翠台,他們更悶得沒處散心。你媽媽說起來一直哭,你媽媽還說你爸爸情緒很低落,她很擔心你爸爸。」

  梁思申聽著垂淚:「可是……爸爸說了什麼沒有?」

  宋運輝搖頭:「都是你媽媽說電話。」

  「我也是,都是媽媽說電話,可過去他們都是兩人一起說。我很怕,我真怕爸爸忽然拿起電話,又斥責我懷疑他,我會不知道怎麼回答。我怕他說真話,又怕他說假話,全怕,我都不敢多說電話,怕他們說到什麼上去。」

  「我昨天聽著你媽媽的電話也想落淚。」宋運輝也很替梁思申為難,只有紙巾伺候。他知道梁思申理智上早已認定她爸爸有問題,可是父女親情,讓她至今無法徹底承認事實。他理解她的害怕,她最怕她爸爸沖她一再否認的真相,可她更怕她爸爸忽然又承認真相。她是那麼遵循職業操守,嚴謹得給他開一絲後門都不肯,她一向為自己的高標準驕傲,而那堅定的操守,卻又來自她良好的家教,她原是多麼驕傲于她優秀的爸爸媽媽,又讓她如何面對可能的真相?他也寧願梁思申一直做鴕鳥,也好過由慈父擊碎她所有的驕傲、所有的信任。

  外公卻讓小王進來喊:「王先生請兩位挑桂花去。」

  宋運輝往窗外看一眼,道:「我們有些事,不去。」

  小王轉回身,可哥卻扭著屁股爬上臺階爬過門檻,來找爸爸媽媽。宋運輝忙迎過去管住可哥,可哥卻是徑直走到媽媽面前:「媽媽,哭哭。」一邊說著一邊要爬上媽媽膝頭,幫媽媽擦淚。梁思申忙抱起可哥,可哥的手順勢軟軟地抹上她的臉。她一時心有所感,流淚更甚。多年以前,她也那麼小的時候,她對爸爸媽媽還不是與可哥對她一樣,可現在她卻忍心讓媽媽寂寞,不聽媽媽哭泣。將心比心,媽媽是多麼傷心,她又是多麼痛心!

  可是可哥被媽媽的哭嚇壞了,見一雙手總是抹不完眼淚,他小嘴一癟,也開始抽泣。弄得梁思申立刻沒了哭的心思,與丈夫一起哄兒子,總算又是度過一次困擾。

  看到可哥現在活潑地橫衝直撞,宋運輝總擔心錦雲裡那麼多硬木傢俱磕壞他兒子,趁週末有閑,拿布條將桌椅的腿腳都細細包上軟墊。連外公都哭笑不得,說可哥最近對小樹躍躍欲試,要不要給小樹裝上扶手便於攀爬,宋運輝還真考慮上了。

  §1997年(9)

  雷東寶終於感受到資金的困擾,小三提醒他入不敷出,他讓紅偉出差回來就過來談話。

  談話的時候,雷東寶手裡捏著小三給他的報表,緊皺著眉頭:「這個月出口訂單比上月少,真是讓小輝說中了?」

  紅偉揉了揉疲倦的臉,道:「我們集團一個月的表現還不能算,他們外貿說,他們有些生意遇到老外拖著觀望的現象。不過還看不出進一步的動向。」

  雷東寶想了想,道:「老外什麼時候開始觀望,什麼原因觀望,你弄清楚沒?」

  紅偉搖頭:「沒問那麼清楚,應該是近期的事。好不好再問一下宋總,他們也做外貿的,再說他們早已開始關注。」

  雷東寶心虛,卻反而批評:「你這懶漢,做人有點志氣嘛,你現在是這麼大公司的老總,你工作要自己做,腦筋要自己動,不能總靠在別人身上偷懶耍滑。這樣吧,你安排外貿的跟我吃飯,我們一起問問。你先睡一覺去,看你眼皮都睜不開了。」

  紅偉笑道:「昨晚跟他們搓麻將一直搓到上火車。唉,現在不敢睡,我還是自己過去一下進出口公司,問問他們出口到底怎麼樣。我們的出口要是受影響,得影響全域呢。」

  雷東寶只有比紅偉更關心全域:「你先談談,談的東西先跟我通個氣,晚上一定約吃飯,我自己再問清楚。」

  紅偉走後,雷東寶立即致電項東,問他有沒有辦法調整在建工程進度,改齊頭並進的大兵團作戰為各個擊破,以便完工一個投產一個,投產一個產出一個,這樣負擔較小。雷東寶打這個電話,可謂厚著臉皮。因為去年規劃這個大工程的時候,項東謹慎,建議按照產品工藝流程,先建下游項目,再以下游專案的產出和需求支持中、上游專案。項東說這樣的話雖然工期會較長,但是穩紮穩打。雷東寶當時不以為然,那規模太溫吞,何來令人耳目一新的國際化?而現在,雷東寶看到工程資金鏈面臨的隱隱危機,他無法不想到項東過去的提議。

  項東在電話那端卻嚴肅地道:「書記,現在收縮戰線已經沒用了,不會降低任何費用。首先,我們已經訂了全部的設備,即使我們不安裝,設備還是得依照合同運來,我們得執行合同支付設備款;其次,安裝公司已經進場那麼多天,忽然要他們一半以上的人員和設備撤離,我們未必付得起那退場費,也等於浪費前期高額進場費;最後,我們已經養熟一半的工人現在沒法遣散,遣散的話一方面是對過去已經付出的培訓的浪費,同時遣散工人對士氣打擊極大。我們還得照舊養著,因此人力成本也沒法降。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雷東寶皺眉沉默良久,時間長得讓對方項東都以為斷線,「喂」了好幾聲。「小項,你先別說那麼滿,你今天別忙,給我關小屋子裡好好想半天,怎麼把最近每天的支出降低一半。」

  項東道:「行。不過書記,還有電纜方面的新工程也在上。我建議是不是開會討論一下?」

  雷東寶皺眉:「好,明天上午八點半,集團總部開會。」

  雷東寶很想下午就開會決定,可是他現在還沒接觸外貿人員,在摸清出口訂單本月比上月少的確切原因之前,這個會不能開。雷東寶一隻胖手一直按在電話機上,他其實從小三那兒拿到報表開始,就很想打宋運輝的電話。剛才批紅偉不動腦筋總想找宋運輝求助的話,其實一半是說給他自己聽,逼自己不要沒骨氣,不要涎著臉又找上宋運輝的門。做人得爭氣,宋運輝明顯疏遠他,他是宋運輝的大哥,不是小弟,沒有他找回去的理兒。

  他按在電話機上的手慢慢抬了會兒,又沉沉落下,如此再三,始終沒打出那個給宋運輝的電話。他想再看看,再聽聽,起碼落個胸中有數,別找上門去討人取笑。

  紅偉下午就傳遞給雷東寶各處拜訪尋來的消息,並不樂觀,除了外商對從哪國採購舉棋不定之外,進出口公司還說那些已經遭到衝擊的國家原先下的訂單基本告吹,有些對方單位都已消失。沒告吹的這邊擔心他們的支付能力。紅偉總算以餐敘名義邀來四個出口業務比較多的外貿經理,但大家都說沒心思吃飯,最好是找個清靜包廂方便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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