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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一


  三輪車吱呀吱呀地穿行在積灰厚重卻樹蔭匝地的村路上,不時得避開隆隆開過的貨車,穿行於飛揚如霧的煙塵裡。梁思申拿塊紙巾遮住鼻子,更無法說話。晃晃悠悠地,三輪車來到村後山下,預製品廠的門口。雷東寶這才歇腳,指著後山蜿蜒的一條山路,道:「你看,那路,最早去市里要從這條山路翻過去,得走老半天。那會兒沒公共汽車,搭輛運輸車去市里算享福。小輝以前上大學,就得從這裡走過,去市里火車站乘火車。一九八〇年冬天,他寒假回來過,那年下雪,他和他姐姐不小心掉前面大溝裡,是我拉他們出來的,我們就這麼認識的。媽的,肯定比你早得多。」前晚韋春紅說他認識宋運輝的年日還不如梁思申,他當時沒反對,卻耿耿於懷。

  梁思申不知道雷東寶究竟想說明什麼,卻沒想到能瞭解到這麼一段久遠的歷史,她看著眼前那條坑坑窪窪的山路,絕想不到宋運輝竟然是從這樣的山路走出去上的大學。她驚呆了,看著那條幾乎被廢棄的山路,很想走進去看看,那兒是否還有宋家姐弟的足跡。雷東寶沒聽見梁思申說話,回頭見她張著小嘴好像很驚訝的樣子,道:「不吱聲了吧?」

  「不。我比你早認識,我一九七九年就認識宋,我第二年就知道你。」

  「知道我什麼?他怎麼什麼都跟你說?你那時候才多大,你聽得懂?」

  「你不用心虛,宋不是個背後隨便說人壞話的人。我從他嘴裡聽多有關你的話題,可見面……他美化了你。」

  雷東寶忽略梁思申的觀感,對宋運輝的美化表示滿意:「對,我們兄弟感情一向好。再告訴你,這預製品廠最早是小磚窯,我們小雷家村社隊辦企業第一炮就是在這兒打響的。看後面那些鱉塘沒有,都是磚廠挖泥挖出來的大坑,乾脆從山后水庫引水過來養魚。」

  梁思申噢了一聲,這些磚窯啊魚塘啊都是宋運輝曾經告訴過她的神話般的故事,原來典出此地,而那小磚窯現在都英雄無覓。她見預製品廠門口一排花兒開得熱鬧,就問:「廠門口那花兒就是據說農村女孩染指甲的鳳仙花吧?」

  「對,女孩子就關心這些。萍萍去那年,扔下家裡幾隻花盆幾棵花秧,我也不知道什麼花,等天暖了都種外面院子裡。馬屁精都知道我喜歡這花,挖了籽去種,每年夏天到處都開鳳仙花。走吧,看老屋去。」

  梁思申沒想到隨手一指,便是過去種種,不由得看看路邊不時冒出的開得璀璨的鳳仙花,又看看前面已經汗濕的肥厚寬背,好生感慨。從雷東寶看似輕描淡寫的描述中,她意識到自己對雷東寶可能有偏見。

  這一路,看到過去雷宋聯姻的曬場,看到曾經甜蜜、現在已經蓋起廠房的老屋所在,看到宋運萍帶領養兔收購兔毛的所在,聽到好多相關的故事……走啊走啊,一直又走到一處小山包,雷東寶告訴梁思申,宋運萍就葬在上面。梁思申跳下來,要求上去。雷東寶沒攔著,前面撥開荊棘帶路。很快,兩人便到宋運萍墳前。雷東寶看梁思申摘下墨鏡和帽子,在墳前雙手合十拜了幾拜,他看著滿意,這才道:「萍萍,這是你弟媳婦,大熱天特意來看你。」

  梁思申看看雷東寶,沒說什麼,又閉目合十在墳前把早想好的該說的在心裡說一遍,才跟雷東寶說「回吧」,兩人一起下山,雷東寶心說這個半洋人原來也迷信。

  兩人輾轉又到而今小雷家的住宅區和工業區,這下雷東寶告訴梁思申的,都是他和宋運輝的交情,包括這住宅區的規劃設計,包括那邊工業區的改造更新,還有宋運輝當年來他家住過一段時間謊稱甲肝與金州領導作對。梁思申聽著,與過去的記憶印證,兩人這會兒都心平氣和,難得雷東寶不嚷嚷了,梁思申不諷刺了,可前面路上卻熱鬧開了。梁思申看去,卻見一個年輕女孩從前面路上跑過來,哭得披頭散髮。

  雷東寶一看見就罵了聲「操」,但立即靈活地跳下去,跑去迎住那年輕女孩,一把抱住不讓蹦躂。原來是馮欣欣在小雷家工作的親戚誤會梁思申是個狐狸精,及時向馮欣欣示警,馮欣欣立馬從市里殺來搶老公。

  梁思申跳下車,驚異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從馮欣欣的哭鬧中她猜到是怎麼回事,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插嘴為好。她不免想到現在雷家的韋春紅,心說這下有點麻煩了。但見馮欣欣很快便擦乾眼淚,掛上笑容朝她走來。梁思申心說,這不是宋家人的風格。她沒動,她記著宋運輝的反感,也沒摘下眼鏡,只淡淡地注視著馮欣欣過來,聽馮欣欣一路說著「原來是美國姐姐啊,我早想去看你了,可……」就是一動不動。

  馮欣欣很快感覺到梁思申的冷淡,一張臉很是掛不住,不由得回頭看雷東寶一眼,年輕女孩終究是生嫩,又不敢對梁思申輕舉妄動。梁思申仔細打量馮欣欣這張據說與宋運萍很像的臉,從這張小眉小眼的臉上實在看不出宋家的氣質。她見馮欣欣止步,才道:「大哥,謝謝你陪我半天,我得回了。」說完,她就擦著馮欣欣離開,憑記憶摸去雷東寶家,見到馮欣欣真人,她把剛剛生出的心軟又壓了回去。

  雷東寶料定梁思申與宋運輝穿一條褲子,肯定不會待見馮欣欣,卻沒想到她竟當沒看見馮欣欣這個人。雷東寶暗自罵聲「操」,扯起嗓門大聲道:「小三,小三,送小馮回去。」見有人探出腦袋應一聲說去叫三主任,雷東寶才對馮欣欣道:「看,丟人了吧,鬧半天人家還看不起你,誰打電話告訴你的?」

  「誰讓你這兩天都不來,人家還以為你幹什麼了呢。我現在不回,我今天要跟你一起回家,我去你家等著你。」

  「到底誰打電話給你的?」

  「不說,反正你有什麼事都有人報告我,哼,你可別想瞞我。」

  雷東寶最煩這種小伎倆,憋得滿臉通紅,可就是拿這個帶球的沒辦法:「你趕緊回家,我工作,沒空跟你玩。」

  「你不是陪你弟媳婦轉悠嗎,你有時間陪她怎麼就沒時間陪我呢,你再不陪我,我肚子裡的寶寶都不認識你了。」

  「好好,我晚上一下班就去你那兒,現在我沒空。我弟媳婦是來工作,跟你不一樣。不跟你說了嗎,人家在美國大銀行做事。媽的,小三這麼磨蹭,還不來。」

  小三終於開著車子出現,載上馮欣欣走了。雷東寶趕緊沖進最近的辦公室,給自己家打電話,穩住剛走進他家的梁思申。但他沒急著趕去,而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給馮欣欣打電話的馮家親戚。很容易,廠裡可以打外線的電話機並不多,一問就知道是誰打過電話。他找到那個親戚,二話沒說,就是兩個大耳光。他媽的反了,敢監視起他來。他不敢動馮欣欣一根汗毛,他難道還怕了馮欣欣不成?

  隨即,雷東寶便趕回家。他媽與韋春紅依然和平共處,韋春紅有的是辦法把雷母的話當耳邊風。雷母更不敢對梁思申出什麼話,知道她這個小雷家太后的幹部家屬身份與梁思申比實在算不上什麼。等兒子出現,她就走了,三不管。

  梁思申並沒快嘴將馮欣欣殺來的事告訴韋春紅,反而是雷東寶進來就把已經送走馮欣欣的消息透露了,韋春紅的臉色變得難看了一會兒,就收起臉色沒事人一般。梁思申準備回市里吃飯,雷東寶道:「你別走,我還有話問你。你和小輝都說我以前對他姐沒掏心窩子,你說,怎樣才算掏心窩子了?」

  梁思申沒想到雷東寶那麼直接,她想了想,才答:「我不清楚你說的掏心窩子的意思,請原諒我中文不好。但從你對待韋嫂的態度,你不是個尊重太太的人。我們有理由懷疑,我們也正要問你,你懂韋嫂的心嗎?你以前又懂姐姐的心嗎?今天很巧,讓我見識到馮小姐,我看來看去,馮小姐與宋家人完全不一樣,你說她像,難道你以前看到的只有姐姐的皮相,而沒看到姐姐的性格、言行甚至內心?」

  雷東寶被梁思申繞得煩了,索性摸出皮夾,展開來給梁思申看:「怎麼不像?你看,你看。」韋春紅心裡感激梁思申幫她說話,但她旁觀。

  梁思申接了皮夾仔細看,心說果然是相像,但是她冷笑道:「我不明白,姐姐會有馮小姐那麼勢利的眼睛嗎,姐姐的性子是會當眾撒潑的嗎,我雖然沒見過姐姐,可我相信宋家人不是那樣的。因此我可以說你,別看你跟姐姐結婚那麼幾年,沖你連一個人都會認錯,我就可以認定你根本不懂姐姐的心,正因為如此,宋心痛姐姐。」

  不用說同是女人的韋春紅,即便是雷東寶這回也聽得出梁思申說的是什麼,宋運輝心痛姐姐什麼?就是心痛姐姐嫁錯人,心痛姐姐因此早逝。雷東寶氣得一拳砸桌子上,怒道:「我跟他姐怎麼樣,你們懂個屁。你給我去問小輝,我到底對他怎麼樣,我以前對他到底怎麼樣,讓他憑良心說,我有沒有當他親兄弟?」

  韋春紅見此連忙扯住雷東寶,按到位置上坐下,低聲提醒他別嚇到孕婦。雷東寶呼哧呼哧地別轉臉去,免得再看見梁思申就管不住怒氣,這女人簡直指鹿為馬。梁思申倒是不怕,但是愣了會兒,才又冷靜地道:「宋一直拿你當兄弟,而且是好兄弟,他說起你的時候,通常非常驕傲,所以我雖沒來過小雷家,可對小雷家的一草一木早已非常熟悉。可你呢,你指鹿為馬把個輕浮女孩指為姐姐,你簡直是往宋的眼睛裡揉沙子。你卻還可以為一句話暴跳如雷,難道宋就不可以生你的氣?」

  韋春紅心說這個小姑娘別看一張臉那麼嫩,可真能罵人,但也眼見雷東寶與梁思申水火不容了。雷東寶太獨,不肯被人指責;梁思申太驕,容不得自己丈夫受委屈。還是她歎聲氣,站起身道:「妹子,你別說他了,他也不容易,他這是多少個地方燒香拜佛才求來個孩子。他對我好著呢,我不怨他。」

  梁思申心裡挺替韋春紅感到無奈,可也沒辦法,難道要她煽動韋春紅爭取女權?可她還是忍不住替韋春紅瞪雷東寶一眼,與韋春紅挽手離開雷家,上去門口的計程車。雷東寶好歹看宋運輝面上背著手送到門口,看兩人離去,心裡極度鬱悶,這一早上親自踩三輪車都沒挽回事態。而對韋春紅,雷東寶更是負疚。這麼幾天下來,對馮欣欣的新鮮勁也過去了,當然已經知道馮欣欣不是宋運萍,他這會兒又惦記起韋春紅的好來。可馮欣欣肚子裡不是有個他的孩子嗎,韋春紅能理解的。

  雷東寶又回銅廠,而項東也正等著他。項東一看到他進來,就掩上門,嚴肅地道:「書記,正要跟你說件事……」

  「扇倆耳光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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