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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三


  雷東寶果然是一肚皮不快,本以為最信任最推崇的人,被梁思申和外公一看卻是那樣沒意思,偏偏他想來想去又清楚梁思申說得沒錯,再加前面早有陳平原的話打底,他想不信都難。他來前還一肚皮熱情,沒想到卻是這般結果,他心裡更是悶氣,但他自然是不肯在梁思申這個小姑娘面前說出疑問,他只是梗著脖子道:「你知道我不痛快,就不會讓著我點?你還是我弟妹呢。」

  「別人憑什麼給你撒氣。冤有頭債有主,你想找老徐撒氣,我現在就回去開車載你去。」

  「你走,你走,我不跟娘們吵架。」

  「對,你當然不能跟女人吵架,贏了,是勝之不武;輸了,更慘。幸好你現在明白。」

  雷東寶頭痛,他最擅長的是粗話,是巨靈大掌,可這些對著梁思申都施展不開,只得更加鬱悶地道:「你走,你咋還不走,我不跟你吵。」

  「都走出這麼遠了還讓我一個女人獨自回去?這是夜裡哦,一個女人走夜路多危險。」

  「你這女人真煩,麻煩精。走,回去,我寧可沒出來,小輝怎麼吃得消你。」

  「早跟你說了,做人境界不一樣,想法不一樣,小輝就喜歡我這樣的。可憐韋嫂,遇到你這麼個不會憐香惜玉的。」

  可惜雷東寶說不出「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之類的話,又不能罵「小妖精你懂什麼」,更不能說韋春紅不知多中意他,怕太流氓。只有憋悶,反而把老徐為了面子叫他來上海的悶氣給忘了,一路光顧著跟梁思申吵架。梁思申跟雷東寶鬧了會兒,一天的悶氣也出了不少。回轉路上倒是誠心誠意地道:「韋嫂跟著你還是好的,大哥你天生寬容,不會小肚雞腸。」

  「少堵我嘴,小輝來了我照樣告狀。」

  「告唄,看你家小輝向著誰。」

  話說著,宋運輝正好開著車子轉回來,一眼就看到一條細的一條圓的人形在前面晃,特徵太明顯,他一看就認出是誰,便踩下刹車,降下車窗問:「你們沒休息?」

  「休息個頭,讓你們搞一下午腦子,這下你們都滿意了?」雷東寶邊說邊拉開副駕車門,自顧自坐了進去。梁思申只好坐到後面。雷東寶不死心,沒坐下就把梁思申的推測說了出來,又追著問:「是不是,是不是?」

  宋運輝一時沒吱聲,想了會兒,才回頭對梁思申道:「你怎麼想到的?我還琢磨了一下午,就是不明白幹嗎大老遠地要大哥來上海陪著。」

  「外公這個老狐狸提示的。」

  「難怪。」宋運輝說了兩個字後便沒了聲音,似乎是專心開車。一邊的雷東寶便心裡明白,宋運輝肯定梁思申的猜測,他這時候反而沒別的話說,長長歎了一聲氣,冒出一句「知識份子啊……」便沒了下文。

  宋運輝只得意有所指地道:「你別歎氣,都是人在江湖,有些時候不得不做些妥協。」

  梁思申聽著明白,宋運輝這話是跟她說的,但她已經跟雷東寶夾纏不清地吵了一頓,心裡早悶氣一清,因此很能體諒宋運輝的無奈,伸手指耙了下宋運輝的頭髮,輕道:「理解。」

  宋運輝提了一天的心才放下,對雷東寶道:「大哥,明天我陪老徐他們到上海各處走走,你要是也去,我就換思申的車子;如果不去,讓思申帶著你到處走走。」

  「算了,我明天一早坐火車回家,你老婆我不敢麻煩她,這個麻煩精。」

  宋運輝不知道梁思申怎麼折騰了雷東寶,不由得笑道:「你那麼大塊兒怎麼會真跟她動氣。對了,你不是銅廠二號機組上馬了,正對這銅礦流口水嗎,你跟思申說說,她對收購什麼的最懂。」

  雷東寶到地兒了跳下,鬱悶地道:「我跟你老婆沒話說,又不能捏死她,又看你面上不能罵她,淨挨她耍無賴。呀,老王先生太極拳很溜啊。」

  「別說,跟我吵幾句,你不是不悶氣了嗎。」

  雷東寶聽了一愣,看著梁思申甩手進門,忍不住對宋運輝道:「你老婆真是妖精,你吃得消她?」

  宋運輝笑道:「她幫你消氣,你還怨她?沒良心。」

  「都你們有理,你們這幫臭老九。」

  那邊外公緩緩地收起姿勢,深深吐納一口,才一邊做起太極雲手,一邊不緊不慢地道:「東寶啊,你來,我跟你說。別生氣,這種事常有,這個社會從來官最大,官說什麼做什麼,你看著聽著就是,別往心裡去,別認真拿他們當回事,他們要沒了印把子,啥都沒有。看看,他們做一輩子官的,跟我做一輩子商的,怎麼比啊。這件事告訴你一個教訓,別跟官做朋友,對他們,你能用,就交往,不能用,遠遠避開,理都不要理。你現階段能用得著的只有你那些地方官,老徐這種官太遠啦,你以後敷衍他一下就行,別太實誠。」

  雷東寶沒想到老頭子把他叫過去說的是這些,他聽著有點道理,但辯解道:「老徐以前是我們那兒的地方官,以前跟我很好,哥們一樣。」

  梁思申原本是進去的,聞言不由得從門口倒退出來,靜靜聽完,喲了一聲,以示存在。宋運輝對外公說的道理也懂,但沒想到外公還會和顏悅色地寬慰人,看來還真是喜歡雷東寶的。他也站住,想聽聽後面還說什麼。外公果然繼續不緊不慢地道:「官啊,誰進了這條道,慢慢地,慢慢地,姓啥名啥都不重要了,最後都變成同一種人:官,這叫同化。沒辦法啊,大家都那麼做,你能不那麼做?所有的異類都是要做出頭椽子的,活不長的,何況是在最磨人的官場。要麼走人,要麼成官僚,沒第二條路。你聽懂我的意思?所以你對哪個官都不要太當回事。」

  外公這話說出,在場的其他三個都沒了聲音,尤其是從小在官堆裡長大的梁思申,更是如醍醐灌頂。她不由得將眼睛瞥向正轟隆轟隆向著官僚方向奔跑的宋運輝,想到他這一整天的言行,不由得暗自嘆息。她都快弄不清,外公這話究竟是對她說的,還是對雷東寶說的,她真是感觸太深。

  宋運輝也是不由得想到自己,想到自己本來只是一個技術員,慢慢地,慢慢地,可不也成個「官」了。他看向梁思申,見梁思申也瞪著眼睛看他,院子迷醉的燈光下,他看到的是梁思申兩隻依然純粹的眼睛。他想到,剛入大學做學生證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是這樣,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即使透過鏡片,都能看到四射的光彩,不過他現在「官」了。

  雷東寶知道外公這人說話一向高深得很,今天這是對他說,才說得那麼直白,他也想了,外公這話對,比如陳平原,現在無官一身輕,人都大變樣了,與過去說話做人完全不同。那麼老徐?那就讓老徐「官」去吧。他這下更沒什麼可憋氣的了,說聲「薑是老的辣」,這還是照搬剛才梁思申的話。但雷東寶還是不免想到,說來說去,他就是因為身份與人差距太大才受到此般待遇。他不得不反思出獄後被宋運輝強摁著施行的低調,他繼續低調下去,人們會不會認定他一直沒法翻身,從此看死了他?

  宋運輝沖梁思申走過去,勉強微笑道:「外公真是人老成精。」「是啊,是啊。」梁思申一時難以回答,因為她想到小時候看人上她家的門,她爺爺她伯父還有她爸爸對待人家的態度,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其實她是最熟悉的,可是換作宋運輝求人的時候,她怎麼就看不慣了呢。而她工作中,也有時不知不覺在利用女性的優勢吧,有時候自知理虧,她不知不覺就小了聲音,細了音調,讓上司不忍指責。誰不是有求於人,又被人求呢?誰知道爸爸見上司時候又是什麼模樣,只是沒讓她見到而已。等聽到宋運輝問她「想什麼」,她沒答,但反身一個擁抱親吻,道:「你的事情有眉目了嗎?這一天可真辛苦。」

  宋運輝沒想到是這待遇,驚異了一下,礙於有旁人在,他沒梁思申開放。「老徐來上海,事情基本上定了一大半……」宋運輝邊說邊推梁思申進門,等進門,將其他兩人隔在門外,才道:「很多政策執行起來彈性很大,同一件事,你可以被高標準嚴要求,也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很多都是看執事者的態度。遇到這種比較高級的審批,我這個主事的不出面,意味的是我們的輕慢,後果可想而知。可是我出面……我其實是個技術型官僚……」雷東寶在外面看到,心說這個妖精對宋運輝倒是膩得很,奇怪的是宋運輝現在小動作也多,跟以前很不一樣。

  梁思申道:「我懂。我在想我自己,這個項目結束後,我估計得側重開拓,唉,以後跟官們打交道的機會可得多了,怎麼辦呢。哎,灰狼,不過你今天會不會表現得操之過急了點,顯得太熱衷。」

  宋運輝還是背後冒出冷汗,佯笑道:「有嗎?不過我是真的心急。老徐這兒是一關,後面還有無數關卡等著我。還有,思申,我來上海,一直蹭著外公的,而且一直以來是他在支持我,我得給他一個報答。」

  梁思申有數,宋運輝自己工資不高,但是來上海用車用電話用什麼,外公都是大方得很,主動奉上,錦雲裡有時都跟是東海廠駐上海辦似的。可是宋運輝又怎可能白吃白用。再有,結婚以來兩人的開銷也都是她出大頭,基本上宋運輝只要顧著他父母女兒的生活便可,像宋運輝那樣的人,又怎可能心安理得。他橫裡沒法出,總得想辦法在豎裡找補。可見,她無形中給宋運輝的壓力也非常大。

  外公鍛煉完了和雷東寶進來,一見小倆口又湊一起私語,就故意問了一句:「小輝,怎麼樣了?」

  「可以了。明天我帶他們去崇明一個農場走走,中飯外面吃,下午直接去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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