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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五


  兩人不約而同後退一步,心照不宣地談上了話,一個不再提收徒,一個不再提要求,倒是各自在某個角度坦誠布公,搭上了線。外公終究是個見多識廣的,他橫跨中西,又歷經風雨,在商場沉浮一個甲子,對於市場經濟不僅僅是見多識廣,而更多的是縱深的對比見解。這方面,則正是宋運輝所欠缺的。外公坐上餐桌,左手一杯說得上名號的白蘭地,右手一支小鋼炮似的雪茄,一徑滔滔不絕。幸好宋運輝是國內少有的具有豐富實戰經驗的人,外公才越說越興奮,要是遇到個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外公會將手中杯子砸過去。可饒是這樣,宋運輝還是挨了不少罵,被罵見陋識淺,墨守成規。外公還什麼都說,連切雪茄都要說個明白。宋運輝雖然挨駡不少,恐怕比工作以來挨駡總和還多,可依然受益匪淺,只是他手中的一杯酒則是一動沒動。

  梁思申終於做完手頭工作,急著往家趕。回到家裡,一屋子的香煙臭,正是外公還坐在飯桌邊放毒。梁思申白了外公一眼,走到自她進門就一直看著她的宋運輝身邊,俯身貼臉過去。弄得宋運輝在外公面前很是尷尬,但還是親了她臉頰一下,拍拍她讓她上去換衣服去。

  外公看著笑道:「這世道,女的比男的還不要臉。」

  梁思申聞言也沒回頭,就道:「香煙很臭,我開了樓上主臥的窗戶放蚊子通風吧。」

  「幹嗎開我的窗戶,你要熏死開你的。」

  「你那房間才能最充分交換空氣呢。」

  「媽媽的。」外公不得不掐滅雪茄,因為知道這個外孫女幹得出來,「滅了,你不許開窗。」完了才對一張臉變得笑眯眯的宋運輝道,「你是過來人啦,你有辦法,趁著她現在意亂情迷,趕緊做下規矩,否則你一輩子讓她騎頭上。」

  宋運輝最煩「過來人」這三個字,就當耳邊風,只淡淡地道:「祖孫何必一直作對,我找時間會勸勸思申。我們繼續吧,剛才說的那家廠,原本上交審批的進口設備外匯批復被一家省電纜冒領了,他們只好繼續用國內設備,這是鄉鎮企業在與國企競爭中常遇到的政策難關。正如你剛才說的,大家也都說國企是正房嫡出,鄉鎮集體企業是二娘養的,個體戶更是外面生的野種……」

  外公聽到這兒才笑起來,道:「你別看野種,野種只要堅持到底,跟那詩裡說的一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野路子得很。你看上回搞思申的那個個體戶,能屈能伸,是個精乖,為了挽回局勢,大冷天在門口跪上一夜都做得出來。」

  宋運輝這才明白梁思申說起楊巡的時候冠以「無賴」二字,滿口不屑,原來楊巡還做出過這種事。可楊巡估計也是沒想到,跪了之後樑家依然沒放過他。想到梁父對侵犯女兒之人的嚴懲,宋運輝不由脊背發涼,不知道如果梁父不認可他的話,會做出什麼舉動。梁父對他,估計能成亦蕭何,敗亦蕭何。

  外公不知道宋運輝在想什麼,看他驚訝,就笑道:「是啊,你做不出來吧?你們都是被慣壞的,所以你們常高不成低不就,不肯放低姿態。你再說,那家二娘養的電纜廠只好怎麼樣,有沒有調整策略。」

  宋運輝只得收起心神,道:「有。考慮到省電纜的專和精,他們受條件限制,只能從廣度入手。他們現在的考慮,一是撇下低門檻設備,著力擴大高門檻設備的產能,這個考慮已經在實施,他們動作很快。第二個考慮是整合周邊小電線廠,為他們補充低門檻設備生產的產品系列。但這方面的實施有一定難度,需要當地政府和輿論的配合,也需要他們的市場人員積極開拓市場。可我看他們最大的難題是如何制定一個行之有效的整合政策,充分保證整合後那些小廠生產的穩定,保證小廠聽他們指揮,還得給小廠留下一定利潤空間。」

  宋運輝說話的本事自然不同于雷東寶,雷東寶說了半天的事被他改頭換面一說,就清楚了好多,容易被多少有些不大熟悉國內市場的外公聽懂。梁思申換了衣服下來,坐到宋運輝身邊吃飯,倒是沒再做親熱舉動打斷宋運輝。

  外公聽了笑道:「這個容易啦,我六十年代在東南亞一帶做過,你要他們八抬大轎來抬我,我教他們去,有意思,這個從廣度拓展的主意有些意思。做這種事一定不能全指望政府,你得什麼無賴手段都使出來,黑的白的一起上。就不知你說的那家公司負責人敢不敢做。」

  宋運輝道:「這人人稱雷老虎,當過兵,坐過牢,以前的造反派書記只怕他。為人粗中有細,有魯智深的性格。不過沒良心的事他不會做,他心地很好。」

  「你姐夫?」梁思申問一句,見宋運輝點頭,她繼續吃飯,並不插嘴。不過她所謂吃飯,也只是有限地吃些素菜。在宋運輝面前她不用掩飾什麼,小時候豁著門牙最傻的樣子都讓他見過。

  外公道:「魯智深好,我喜歡的是魯智深,不喜歡武松。《水滸》你全看了沒有?你信不信這裡面一百單八將,我可以一個不漏全背下來,現在還能背。」

  宋運輝聽了笑,今天這麼久地談話下來,他看出老頭子愛好天馬行空:「我也行。最喜歡是魯智深醉打山門。這種事我姐夫也幹了不少,有些事說出來聽著都好笑,但他村子裡的人都很聽他的,只要他一句話,說一沒有二。要不是他們現在一個電解銅廠太髒,外公去那兒住幾天也是不錯,夏天避暑。」

  外公了然地笑:「哪兒剛發展起來都是一樣,犧牲環境,倒也不是有意要犧牲,人沒錢的時候不拿性命當回事。等年紀大了七病八痛冒出來,才會想到愛惜性命,拿辛苦賺來的錢延長小命,都不知道好好享受。」

  外公說了半天,就是不說到底要怎麼整合。宋運輝心裡清楚,外公又想跟他做交易了。他便不再盯住外公,開始與擱下筷子的梁思申說話:「只吃這麼一點?」

  「小姑娘,漂亮衣服比性命還要緊。嘖嘖。」外公對梁思申向來沒好話。

  梁思申道:「晚上運動少,攝入太多糖和脂肪,燃燒不完會沉積下來,肥胖和脂肪肝就是這麼來的。你說的整合,我手頭正好有一個案例,是香港同事整理的,今年初發生在浙江溫州的正泰集團以加盟形式整合同行業三十八家小企業。這個案例被我們當作值得研究的典型案例來對待,明天我找出來給你。對於你姐夫的企業,應該有很高參考價值。」

  宋運輝眼睛一亮:「哦?你把資料給我,我也正考慮怎麼發展關係企業,本來週六過來是找你商量這事的……」

  兩人都是會心而笑,他們昨天還哪有時間。梁思申道:「正泰的模式估計你用不上,你的比較正規,你那兒我的本事就用得上了。等我給你做個方案,你看過之後我們再討論。」

  外公的如意算盤被梁思申半路攔截,心頭鬱悶,搶著道:「企業的事情不能照搬照抄,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環境,別傻不啦唧地人家做什麼你也做什麼。你叫你姐夫親自來接我,我要是看著他順眼,替他出幾個主意。」

  宋運輝將與雷東寶的關係簡單介紹一下,才道:「你上回見過,不過那次他現在的妻子生病,他心情不好,沒跟外公說上什麼話。我這就給他電話讓他過來。只是外公辛苦,具體行程我會讓我大哥好好安排。他們農村比較好玩,外公過去散散心也好。」

  梁思申非要與老頭子對著幹,就拉起宋運輝道:「我們去那邊,跟你先談談正泰,我已經看過那個案例。或者你的事,我先把設想告訴你?」

  外公眼看著宋運輝被拉走,臉上打翻醋瓶子一樣地酸,但他是個驕傲的人,才不願公然去搶宋運輝,因為知道肯定落敗,他知道這個時期的男人對朋友最沒良心。他們坐到沙發上,他就遠遠坐到他的羅漢床上,放上巴赫的大提琴曲,看他剛收集來的解放前的《申報》。

  兩人說的是宋運輝的事,梁思申把自己所知道的案例一個一個地翻出來,問宋運輝有沒有可行的。宋運輝就跟小時候接觸到萬花筒,沒想到只那麼小小一隻孔,看進去有千變萬化。只是梁思申不老實,說一個案例,就要討一個彩頭,他只好耍賴用吻來付帳。最先的時候還不好意思地回頭看看外公,後來便當外公為無物。梁思申說的這些案例,宋運輝沒聽到的時候,他一時還難以想到,但是梁思申只要提一個頭,他基本上就觸類旁通,自己能領會應該怎麼做。國內國外的那些豐富經驗,點亮他急欲繼續向上的活躍思維。

  §1994年(20)

  雷東寶來上海前,先與宋運輝見一下麵,商議過後才轉到上海。他挑的是周日到,因為宋運輝說周日梁思申休息,可以幫著他一起說話。雷東寶再次見梁思申,用的就是不一樣的眼光了,那是在幫宋運輝相媳婦。在機場接上頭,他便把一隻信封遞給梁思申,然後看著這個比程開顏更細皮嫩肉,看上去更難伺候的梁思申,心想宋運輝苦頭吃不怕。但心裡又想,越細皮嫩肉才越配得上宋運輝,宋運輝在他心裡,那是多出挑的一個人啊。

  梁思申還以為信封裡是宋運輝讓轉交的信,一摸有這麼厚,頓時笑顏逐開,帶著雷東寶去停車場的一路就撕開信封來看,打開卻看到裡面是一疊子的百元大鈔,她奇道:「大哥,他拿錢給我幹什麼,我不缺錢。」

  雷東寶忙道:「這是我和春紅給你的見面禮,你收著,我們都高興小輝總算肯找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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