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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〇


  第二天,小三在眾目睽睽之下,拿著有關《商標法》的報告來到雷東寶辦公室。雖然雷東寶已經清楚小三要說的是什麼,雖然小三說的沒有新意,而且雷東寶甚至已經從宋運輝那兒得來解決辦法,可雷東寶還是耐心聽小三講述。雷東寶聽著小三說得八九不離十,政策方面的問題有些還比宋運輝說得詳細,心裡比較滿意,當即封小三為他的秘書,從財務部脫離出來。

  小三被搞得挺沒意思,昨晚雷東寶驚天動地一喊,喊得大家都知道雷東寶找他,都以為有什麼好事降臨到他頭上,沒想到竟是讓他當秘書。女孩子才當秘書呢,他以前讀個財會都已經被人笑話娘娘腔,再當秘書算是什麼事兒。他心中頓時生出一些離別意。但是雷東寶卻要他立刻去財務辦移交手續,又要他立刻開始注冊商標,然後還要他去辦事兒的時候去紅偉的公司,到紅偉的公司也掛了個職。

  小三做得怨聲載道,還得承受同伴們的嘲笑。原來是會計,多要緊的職位,上上下下的人走進財務室都對他客客氣氣,而如今卻成了秘書,如此可有可無的位置。雖然他的辦公桌給搬到雷東寶的辦公室,可那更麻煩,每天得被雷東寶管著,一點自由都沒有。走進走出雷東寶辦公室的人又都是大佬,誰高興了都可以在他頭上摸一把,因為他最小。而且他還不知道秘書該做什麼工作,雷東寶除了讓他做注冊商標的事和繼續做資金預算,其他都沒佈置,讓他自己見機行事。小三坐在雷東寶的辦公室裡,看著人進人出,電話不斷,被煩得沒法做事,即使安靜下來的時候,身邊有雷東寶在,他也渾身不自在,精神沒法集中。每天上班最快樂的事就變成出去機關辦事了。

  雷東寶一看,這倒是一件好事,他這兒拿得出手的文化人少,以往去機關辦事,資料方面老是丟三落四,經常他已經跟上面的主管領導聯繫好,他小雷家的辦事員卻跑好幾趟都沒完,氣得那邊主管領導打電話追罵。現在終於來了個都不用他事先打招呼,自己能把資料準備齊全,而且還能知道怎麼辦,辦不成才找他雷東寶出馬的人。陰差陽錯間,小三掛著秘書的名兒,卻做起辦公室的事兒。沒多久,雷東寶越看越中意,就把原來的辦公室主任削了,換成小三,人稱小三經理。

  小三跑多了機關,長多了竅,針對雷東寶給他的宋運輝的主意,他想了又想,又找在機關的校友商量,還找在日報社工作的同村人商量,拿出具體措施。報告遞交給雷東寶的時候,雷東寶懶得看,要小三演說。小三無奈,他是在雷東寶積威下長大,現在跑機關跟跑自家門似的,唯獨看見雷東寶心裡犯怵,可也只能說。雷東寶聽來,越發覺得小三像宋運輝,事事都有算計,環環都能相扣,只是氣勢上縮手縮腳,可見是沒幹多實事的緣由。雷東寶稍作修改,改得符合他的風格了,讓小三佈置下去,開始實施。

  此時,人們看著小三的白臉眼鏡,都覺得小三不再是娘娘腔,而是白麵軍師的模樣。

  §1994年(19)

  週六傍晚,在上海出差的宋運輝在同事驚異的目光中獨自打車出門。同事的驚異在於,宋運輝出差行程一向都安排得密不透風,可他這回一早就讓留出週六和周日時間不許安排,而且,同事們看到,宋運輝從外面回來後。特意沖洗一身熱汗,又換上乾淨純白短袖和淺灰長褲才走,離開時候,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尤其是他的秘書最驚訝,連秘書都不知道他去做什麼、見誰。

  宋運輝基本上是掐著時間去梁思申的別墅,因為梁思申白天在臨時辦公室上班,別墅沒人。沒想到在別墅大門口下車,門口保安不讓進去,說這家主人有令,不招呼男人。宋運輝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精靈古怪的梁思申為什麼想出這樣的條令。但他做了那麼幾年官,身上有自然流露的氣勢,拿出名片與保安稍微交涉,保安還是猶猶豫豫地把他放進門了,還周到地給他指了路。

  天色還沒暗下來,宋運輝很容易就找到梁思申那與眾不同的別墅,這時別墅已經燈火輝煌,而且似乎還比其他家璀璨了一些。宋運輝用他專業的眼睛仔細辨認一下,不是他的判斷出問題,而是梁家的燈光佈置有異。那麼,梁思申就在家裡了吧?宋運輝還是第一次在非公共場合會見梁思申,一時心情非常激動,走上臺階時候,心裡一直在想,梁思申會穿什麼,她說的晚上她會安排,她自己佈置的家究竟什麼模樣?

  沒想到開門的是個面色淡黑的東南亞女子。宋運輝隨菲傭小王進去,就看到梁思申的外公盤踞在一張古色古香的床榻上,床榻周圍簇擁著漂亮而茂密的耐陰植物,枝枝蔓蔓地垂掛在穿著秋香色絲綢長袖中裝的外公身邊。外公看到宋運輝就笑道:「你英語還真不錯,來,請這兒坐,先吃些小點心。我有些問題要請教你這個中國企業家。」

  宋運輝挺不習慣這樣風雅的環境。老徐家雖然也是到處古傢俱,可看上去沒梁家的閒適。他找一把黑魆魆的太師椅坐下,立刻贏得外公一聲喝彩:「好眼光,你挑的椅子正是我最中意的,我閒時不歪羅漢床的時候,最喜歡靠這兩把太師椅上看書,這可是我上月才拿珍藏多年的一塊田黃一塊芙蓉三顧茅廬換來的。呵呵,光顧著說話,你嘗嘗小點心,我專門請一個點心師傅做的,拍思申馬屁。」

  老頭子滔滔不絕,宋運輝都沒法插嘴,只好悶聲吃點心。他挑了塊小巧雪白的點心一嘗,清爽的薄荷味,讓剛從悶熱外面走進來的人渾身一爽。他從小艱苦,長大以後雖然見多識廣,甚至吃到海外,可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精美細緻的點心。他對於吃喝一向不講究,且是個自我節制的人,美食於他可有可無,可這塊小點心卻讓他食欲大開,一塊之後立刻又毫不客氣地來了第二塊。

  外公看著笑道:「好,你也愛吃,只有思申跟我對著幹,說裡面有mint不好吃。這丫頭,我說東她偏說西,她一說來上海辦事,我特意請了兩個女傭伺候她,她還嫌我,氣得我真想搬出去住……」

  「是啊,若不是看我孤單沒人照料,您老早自個兒風流快活去了。咦,Mr.宋,你來得真早,對不起,我塞車了,我又不熟悉路,不敢繞小路轉出來。Mr.宋等我會兒,我把上班打仗的鎧甲去換了。」

  「去吧。」宋運輝轉身看去,見梁思申一絲不苟的職業裝,果真是鎧甲的感覺,不由會心一笑。

  外公冷眼旁觀,可嘴裡卻一點不閑著,只給宋運輝說兩個字的機會,不再多給。「你看看,小宋,我現在就是寄人籬下。沒辦法啦,我年紀大了,八十多啦。雖然法律只規定小孩子是無行為能力人,可大家全都拿我這種七老八十的人當作實際無行為能力人,家裡要是沒人給我撐腰,不知道多少人欺負上來,就是一個小姑娘撐腰也是好的。我現在什麼都求著思申,就是買一個大院子,也得等思申有工夫陪我去談,不然不敢去。你看,所以我只能拍她馬屁,好吃好玩哄著她。你要看看嗎,我的院子可好了,老法租界的,牆高院深,看進去全是味道。」

  宋運輝只是微笑,並不附和,他知道老頭子是什麼樣的人,不會被老頭子真真假假的話所迷惑。外公一時有些拿宋運輝沒辦法,想了想,才又找到話題:「你來上海幹什麼?融資?」

  宋運輝這才微笑道:「我來接觸兩家工廠,他們當地的地方政府希望我們帶動他們的技術,我看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

  「那不是思申的強項嗎?你找思申諮詢來?嗯,你說我聽著,我六十年,一甲子的經驗,我才是給你提供諮詢的最佳人選。她們那些紙上談兵的算什麼,我告訴你,她們紙上的理論都是美國總結出來的,只歐美兩地適用,到中國來統統報廢,你信不信?你看年初這事,鬧得多低級。」

  宋運輝只是微笑,但不得不承認,老頭子說得有理,這也是他的看法。梁思申在上面聽見,探頭應了一句:「外公,今天是不是竺小姐沒來,你悶得慌?」

  外公「嘿嘿」一笑:「你說有貴客來,我一整天替你盯著廚子做菜,哪裡還有時間管自己的事,你的事要緊嘛。」

  「哼,盯著做菜,還是盯著他們洗盤子?」

  宋運輝不解梁思申說的這兩者有什麼區別,外公卻笑嘻嘻地道:「分那麼清楚幹什麼。小宋,你扶我一把,我們先坐過去。」

  宋運輝扶老頭子起來,但老頭子下了羅漢床就自己走了,才不要宋運輝幫忙。宋運輝跟去餐區,見寶光閃閃的螺鈿鑲嵌的紅木桌子上早已照著西餐的規矩放上三套杯盤,他心說他現在西餐吃得順,要是換作最早,連紅酒斟得深淺都還是老徐教導他的。而坐下去的椅子則是富貴得煩瑣,但他說不出好壞,只知道梁思申這個人對於身外物精益求精,估計這椅子自有門道。不由再看杯盤,似乎不是常見西餐的盤子,而且三套的盤子都不同,老頭子自己的是青花,給宋運輝的是蟹青盤子,給梁思申的則是描金彩盤。宋運輝終於沒忍住,開口問一句:「請問王老先生,這是古董?」

  這回外公只是看著宋運輝狐狸似的笑,就是不答。弄得宋運輝訕訕的,感覺老頭子在給他下馬威。轉眼卻見梁思申下來,這房間沒遮沒攔,就這點好處。梁思申穿著一身珠灰連衣裙,反正在宋運輝眼裡很是漂亮,與剛才的渾身鎧甲全然不同。宋運輝克制自己的眼睛回頭看外公,卻見外公正目光灼灼盯著他看,他若無其事地一笑,心下大約明白外公的意思,也於百忙中悟出外公這人的性子:千萬不要順著外公的毛,那是給自己討罪受。難怪梁思申而今事事逆著老頭子的意思來。

  梁思申還沒入座,就道:「本來想請Mr.宋在外面吃,省得跑這麼遠的路過來,可有人不甘寂寞啊。喲……」梁思申站住,兩隻眼睛滴溜溜地在宋運輝面前的蟹青盤子、宋運輝的臉和外公的臉三處之間盤旋片刻,才入席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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