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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小穆伸雙手接了資料夾,可猶豫了下,終於沒有打開,將資料夾輕輕放回桌上,很有些慚愧地道:「宋廠長,你批評我吧,我……我只認錢了。」

  宋運輝沒想到那八千塊的工資誘惑如此巨大。他無奈地收回資料夾,不再做任何挽留,簽字放行,但是他還是對小穆提出忠告:「你再想清楚,這家獨資企業是不是你合適的跳槽落腳點。據我所知,有更好更適合、工資更高的外資企業,你今次的跳槽會不會太倉促;再有,一定要問清楚那家外資企業還有沒有擴張前途;最後,不得不告訴你,如果離開東海總廠,以後你絕無回來的可能了。你好好考慮,批准你三天事假,三天后如果還想走,來辦手續吧。」

  小穆接了簽過字的辭職手續單,猶豫再三,人都已經起身站了起來,才道:「廠長,我不休三天了,我已經決定了。」

  宋運輝沒想到小穆對東海竟是如此沒有留戀,懊惱地揮揮手結束談話。

  早在去年前年,行業內大家開會聚首的時候已經談起職工紛紛跳槽下海的事,似乎如今勞動人事政策越來越鬆動,誘發國企內部職工大量下海。那些機關的也是如此,與領導關係處得不好的,扔下檔案就南下深圳廣州珠海,絕無留戀,關係處得好的則是停薪留職,交點管理費保留一條退路。就跟閔廠長在春節時候談起的那樣,有本事有活力的人紛紛跳走,沒本事年紀大的死皮賴臉打都打不走。

  宋運輝早就心驚,他可不願自己費心培育出來的人才成了別人的獵物,他辛苦經營的東海總廠成為別家工廠企業的黃埔軍校。因此他早有準備,在前途上給予年輕有為人員以出路,在技術上給予他們發揮的機會,在收入上,他千方百計提升東海總廠全體職工的收入和福利,因此東海總廠一向是全市招工的焦點,哪個家長不是打破頭地想把孩子往東海送?很多孩子寧願放棄中專,甚至拿著高專的分數線想進東海總廠……可是,沒想到如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八千塊,他都能被砸昏,何況小穆。可見他前面的若干努力全是白費。

  可是他又能怎麼做,體制之下,他能怎麼辦?他不能把最基層工人的工資壓到太低,而肥上面中層幹部的腰包;他不能兜裡有錢就大肆發放工資,換了下面的笑顏而不管上面臉色;他們東海廠的工資本來就已經受到系統內部紅眼,他只有以分發豐厚福利替代工資,本身就是不得已的掩蓋高工資的辦法;他已經為了高工資向外尋找來錢管道,他已經為了高工資積極開發產品檔次、開拓外銷管道,以行業內的獨一無二來封住非議東海高工資者的嘴。他自己也想要高工資……可是,人家外資一砸就是八千月薪。這是多麼讓人無法抵擋的數字啊。

  宋運輝覺得很無力,他不僅是盡力了,他簡直是殫精竭慮,可還是跳不過體制這一關,只能眼睜睜看著小穆之類的青年才俊跳槽。未來,隨著可預見的改革開放的深入,伴隨人事制度的寬鬆,跳槽的人只會越來越多吧。可是他的三期專案已經開始,他的一期專案正待改造,哪兒都需要大量人才,他都還在鬧人才饑荒,卻還要被別人一個八千塊就輕易挖走。人才,是流動的,跟水一樣,大禹治水都只能順著水性來治,人才他要流走只能流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看來是沒辦法的事。

  春節時候這還是閔廠長的問題,他還只是隔岸看火,沒想到今天火就已經燃燒到他這裡。看著幹部處給他的辭職員工名單,他憤憤地想,這是挖社會主義牆腳。他又不得不想到虞山卿對他的利誘。小穆都有八千,那他該有多少?原本虞山卿說起收入的時候他還可以旁觀,因為虞山卿出國留學拿綠卡,跟他情況不一樣,可是眼下小穆都拿了八千。他鬱悶地想,而他如果想獲得與工作相應的收入,卻得做賊,付出自尊和氣節,屈辱地從虞山卿手中去拿。他無法達到心理平衡。

  這時幹部處長拿著宋運輝剛簽出的小穆辭職手續,急急拍門進來要求宋運輝收回簽字。宋運輝奇道:「小穆血性要走,攔著有什麼用。」

  幹部處長道:「不是這個意思。現在很多人都在觀望,他們最放心不下的只有幾件事,一個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考大學考來的幹部身份,一個是放在總廠的人事檔案,還有一個是落在總廠的集體戶口。這事情關係到他們以後結婚生孩子評職稱買房子落戶糧關係繳納養老金,甚至以後孩子上學,本人出國辦護照。如果輕易放走小穆,後面呼啦一下得走好大一批,走的都是這幾年招進來的大學生,都是剛培養出來等著用上的人才啊。」

  宋運輝想了想,似乎只有用這看似低級的招數了,否則還真得看著人才嘩啦啦一江春水向東流。他答應了幹部處長,不過放過小穆,因為他答應小穆在先,不能出爾反爾。

  若干年前,他曾經憤懣地想從金州跳出時,顧慮很多的就是那些身份問題。而今,風水輪流轉,輪到他用身份用檔案用戶口築起堤壩,限制人才流動,而當時他是多麼非議那些限制人身自由的堤壩啊,可是他今天卻得身不由己步金州的後塵,無可避免。他如今在那些小穆們的心中,是否也是一臉官僚地面目可憎?

  §1994年(13)

  回到家裡,父母女兒好不容易逮到他這個出國好幾天的大忙人,都是紛紛在飯桌上搶著跟他說話。父母說起一件事,說是星期天帶著宋引一起去尋建祥的市場買些東西,正好遇到尋建祥出來巡視,尋建祥請他們去辦公室坐,他們不願湊熱鬧,過會兒楊巡就出來長陪了。

  宋季山道:「從我們搬來這裡後,小楊不常來了……」

  「我不讓他多來,影響不好。」宋運輝忙解釋一句,但不說他已經疏遠楊巡的事。

  「是啊,好久不見,忽然看見都快不認識,噱頭很多。我們回家都說,都看不出以前那個小楊饅頭的影子了,以前笑起來多客氣熱情啊。」

  宋母也道:「是啊,小楊現在派頭賊大,走到哪兒人家都是楊哥楊哥地叫,年紀比他大的也這麼叫。我們都不好意思當著那些人的面再叫他小楊。倒是一個給小楊做跟班的人活脫是小楊以前的模樣,人前人後那個機靈勁兒。」

  宋運輝隨口說道:「小楊現在是老闆啦,走出來當然前呼後擁,跟當年賣饅頭的時候怎麼一樣。」

  宋母道:「他早就做老闆了啊,可好像派頭是這一年才大起來的,以前他來我們家還不是活蹦亂跳的?」

  「那是在我們家,他找誰派頭去。」宋運輝道。

  「可大尋就沒變啊,大尋還是老樣子,小楊變得太快了,說話也上檯面了很多,很有……一言九鼎吧,說出來的話下面沒人敢不聽的。他陪著我們買東西,我們都嚇死,他哪是幫我們還價,那是白拿,那些攤主都還笑嘻嘻地沒話說。」宋季山一邊說一邊連連搖頭,覺得那不是他們熟悉的小楊,「很霸道的樣子,跟香港片裡大哥大似的。」

  宋運輝回想了一下,想不出楊巡有那麼大哥大的樣子:「他在我面前還是老樣子。呵,不過比以前是改多了,以前有些低三下四。現在說話真是一言九鼎的樣子?」

  「是啊,好像都是他說了算,旁邊誰都追著他拍馬屁。你那兒是不是也那樣?那樣子不大好看。」宋母有些擔心。

  「何止不好看,旁邊溜鬚拍馬的人太多,自己萬一把持不住,一個不小心就被腐蝕了。」宋季山這輩子看得多,都是從底層往上看,看到的是一眾猴子紅屁股。宋季山這話一說出,倆老頓時都看向兒子,警惕地問:「你那兒……不會吧?」

  宋運輝忙笑道:「我已經久經考驗,周圍豈止是推不開的馬屁精,多的是送上來的錢物,比起錢物來,馬屁還算什麼。你們看我拿回家沒有?」

  宋引在一邊舉一反三:「我是班長,小朋友送我香橡皮我也不要呢。」

  「對,貓貓做得很好。」宋運輝立刻表揚,但不免心裡想到虞山卿想塞給他的賄賂。他有些對自己說似的,道,「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做班長的如果拿了人家的東西,以後見人就心虛了,小朋友吵吵鬧鬧你也不好管,是不是?」這道理說出來很簡單,可是,一樣的事情,成人遇到時候,怎麼就變複雜了呢?宋運輝想到自己的行政級別。

  這邊宋季山還是圍著楊巡的變化打轉:「小楊不會是忽然從小楊饅頭變成楊哥啊楊老闆啊,把持不住了吧。」

  宋運輝被父親提醒,舉箸想了會兒,啞然失笑:「可能吧,小楊還真是這一年多才平穩發達,手下多了不少蝦兵蟹將,再說現在做的事掛名的合資公司,場面大了不知幾倍。」再想想,不由點頭:「是了,小楊的性子確實變了不少,果然變得自以為是。不過他最近剛跌了一跤,可能會改一改。」

  「嗯,大尋跟我們提起,說有人好像在搞小楊,小楊到處在查是誰搞他,聽說已經有些眉目。」

  宋運輝這一聽倒是奇了,楊巡和梁思申的糾紛不是結束了嗎,難道又節外生枝?他如今與楊巡聯繫得少,楊巡吃了他幾次不回電話後也不敢沒事亂找他,他對楊巡的近況還真是不大瞭解,說起來楊巡現在果真是狂了不少,他不願結交這樣的楊巡。估計,梁思申的合資,商場項目的進展,讓從小一直掙扎在生活邊緣的楊巡膨脹到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膨脹得都不看看梁思申是他介紹,竟公然拂他面子。難怪,他這下倒是有些理解楊巡上回在梁思申注資事情上的匪夷所思行為了,這個個體戶,到底還是缺了點涵養。

  §1994年(14)

  梁思申這回是陪著大老闆來中國,而已不是過去的吉恩。一起來的還有亞太區的相關人員。通過她的聯絡,和駐北京臨時辦事處同事的跑動,約定與體改委、計委、人行、兩家銀行、上海市政府等相關人員的會談,以及在北京、上海兩所大學與學者的交流。他們一行先到北京,然後轉到上海,其中一個議程,就是參加有梁父參與的會談交流。

  會談下來,第二次來中國的老闆就總結說,與會人員的開放眼界已經與一九九二年底那次會談時大有不同,心態上從過去的警惕、排斥,甚至恐懼,向如今的學習、交流、行動上靠攏。上司說,他已經看到先期開展金融服務方面合作的一線曙光。可見,自接觸後,大家不斷保持聯絡,加強溝通的做法是正確的。

  梁父自然是其間最得意的,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正襟危坐于會談長桌邊,他心裡自豪。當然,女兒在國內私人投資方面所犯錯誤,他早不當回事了。梁思申這回沒有清高,聯絡的時候常打爸爸和各位親戚的招牌,見面會談的時候也自己介紹上去。楊巡那一跪給她觸動很大,從楊巡那一跪,她才真切認識到一個人想做成一件事,所謂的無所不用其極的那個極,是到什麼程度。以前只是知道個體戶不容易,但是個體戶如何鑽營以掙得一片天空,她也是有聽說沒見識。她這回也是強脾氣上來了,沖外公扔下話說她要來中國工作。可是回去後才想到,有類似楊巡這種無所不用其極的競爭者在,她要如何改正工作方式,才能在中國立足。她是不是該放棄一些清高?

  她決定試著放棄。就像宋運輝說的,她既然已經站在事實高度,那她順理成章地就該就著這個高度做事,而不必非要俯身做出一個姿態,那倒是有些惺惺作態。事實表明,她做得很好,她也沒在做的過程中覺出有侵佔別人的意味。不錯,她利用了家裡的關係,但這只是使她做事效率大大提高,並使國內相關領導能傾聽他們的聲音,結果對誰都有好處。她並沒有因此強求其他好處,她的公司也並不允許她這麼做。當然,她也收穫上司的贊許。做事的順利,讓梁思申拋棄成見,靈活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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