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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〇


  梁父終於解決懸於心中一年的疙瘩,先一步回去上班,不過他在飛機上對被外公趕回來的妻子說,這事兒沒完,思申的錢放在楊巡那兒,總是個不定時炸彈,楊巡那個體戶太不能讓人相信,他得回去找企業家們商量商量,怎麼樣進一步妥善解決這個問題。梁母只會嘆息,沒想到看著挺好挺上進的一個孩子,做事情卻是那麼沒有度。但梁母當然是更心疼女兒,看到女兒本來挫折就挫折了,依然能理性對待,可是被楊巡一跪之後,女兒卻沉默下來,令她很不放心。再說女兒還得對付極其多事的外公,梁母離開得牽腸掛肚。

  梁思申送走父母,從機場回來的路上便開始頭痛起來,眼下沒了父母中間當屏障,她一個人將如何面對外公直來直去的火力。以往她沒錯,沒把柄捏在外公手裡的時候,可以與外公唇槍舌劍,可是今次有老大辮子捏在外公手裡,兩人一對一的時候,外公還不把她笑話個夠。

  她硬著頭皮回到家裡,卻見外公在插花,用的是從外面院子剪來的新鮮蠟梅,桌上則是擺了好幾隻瓶瓶罐罐,外公這裡插插,那兒插插,看來都不甚滿意。梁思申沒想到外公也有這等閒情逸致,就走過去看,看了會兒才道:「媽媽去年說,蠟梅摘下來,拿這兩隻碧玉荷葉盤飄著就夠味道。」

  外公神情嚴肅地將一枝蠟梅傾斜下去,在碧玉盤上比畫了一下,才道:「不好,好好的新年弄什麼落花流水,彩頭不好,你爸媽走了?」

  「嗯,媽媽讓我趕緊回來陪你,去城隍廟嗎?」

  「不要去,太冷,到處沒空調,凍死我這把老骨頭。來前還滿心想著蟹粉小籠,看這樣子,別小籠端來路上就冰涼了。快吃中飯,等我午睡後,你開車帶我出去走走,隨便哪兒逛逛都行。」

  梁思申吃驚,外公怎麼講起道理來了?外公抬頭一看梁思申的神色,了然地道:「沒辦法啊,寄人籬下,就怕你把我一個人扔在中國回不去。」

  梁思申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外公這話是真是假,只能當他是假,因自認識外公至今,外公從無妥協的時候。她見梁大的保姆拎菜從外面進來,就問外公:「今天想吃什麼,看看去?」

  「想死牛排,想死羊排了,別每天給我吃海鮮。」

  梁思申一笑,過去看保姆買的菜,果然又是什麼魚之類的,不過也有兩隻雞腿。她見了便打發保姆回去,自己做菜。外公這才湊上來問:「你也會做菜?做什麼?」

  「讀中學時候學的,還記得第一堂課教怎麼燒開水。那時候還覺得新鮮好玩得不得了,沒想到這會成為後來獨自生活最好的維生教育。我把雞腿骨取出來,雞肉拍松,做煎雞腿吧。沒有牛排羊排,雞腿聊勝於無。」

  外公是極其不願吃梁思申這種雜毛廚師做出來的菜的,不願將一條老命交到雜毛廚師的手中。可是人家有積極性,他不便打擊,只得苦著臉憑著他有限的食品知識,在一邊兒監看。

  果然,梁思申的手法生疏得很,倒油的時候就跟油瓶子打翻一樣沖,放料的時候則是手指輕觸如彈鋼琴,怎麼看怎麼不像樣。梁思申自己也在頭痛,平常用慣平底鍋,這兒遇到的鍋則是圓底,怎麼煎才好?眼看著外公臉色越來越不善,可她終究沒有創造奇跡,焦頭爛額地忙碌好久,煎出兩塊顏色可疑的雞肉餅。她頗心虛地道:「我做的菜一向注重口味不重皮相。不如我先試菜,味道好,外公再吃。」

  外公倒是一點不客氣,癟著嘴疑惑地看梁思申試菜。見到梁思申一吃之下臉上大有驚豔之色,立刻不客氣地把外孫女剛試過的一盤端走了,刀叉齊下:「我餓啦,馬馬虎虎將就啦,誰讓我寄人籬下呢。」

  梁思申只得吃另外一盤更糊的,看外公吃得認真,問上一句:「要不要去外面吃?」

  「不去啦,勉強能吃,總比每天吃煎帶魚好,平時你一個人怎麼吃?」

  「美國家裡才煎不出這樣難看的雞肉,這兒圓底鍋的火候怎麼也掌握不了。」

  「算信你。不過我從姓楊的小子來這兒一跪後,開始相信你的看人眼光。這個人能屈能伸,是個混江湖的人才。」

  「不說他,影響胃口。」

  外公到底嫌雞肉口味不好,吃得無精打采。胃口沒有,卻吊起說話的興致。「說還是要說的,不是替他求情,是教訓你。一個人吧,真要是實誠到底,是不能做生意的,可是像楊巡滑頭在外的也不行,誰都不願跟一看就滑頭的人交往。可是憑你的道行,你連楊巡那麼明顯的滑頭都看不出來,只能說你經歷太少,誰都別怨。只有三個辦法:一個是等,等經歷多了自然眼光毒辣;第二個是靠,以後獨自跟國內商人做生意,一定要來請教你外公,你外公什麼人沒見過,一見楊巡就知道他幾根肚腸;第三個是疑,遇到所有人先存下戒心,斷定他一半狡詐一半實誠,做事之前先想好預防。這三條做到,以後基本不吃虧。你這回壞就壞在最初太自以為是,以為你什麼都能幹,結果中楊巡這種小赤佬圈套。現在國內人不講規矩,你看看保姆,擦地只擦個中間,從來不蹲下去辛苦一點把轉彎抹角擦到,這邊的人啊,沒點職業精神。聽說是混大鍋飯吃,混慣了。可你別看一張黃皮,本質是美國傻大妞,心計離國內這些艱苦底層打滾出來的人遠了,你以後再過來做事,一定要跟他們丁是丁卯是卯地把所有規矩講清楚。」

  「知道。像宋老師那樣的人很少,估計跟教育程度有關。」

  「還有啊,以後再遇到這種事,一定要把人拍死為止,不能留一條尾巴。你生意場上跟人有過節,你要麼吞下一口血,賠上一個笑臉,再割一塊肉送走瘟神,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要麼看自己實力足夠,一定要花血本把對方拍死,不給對方東山再起的機會。你把他拍得半死不活放走,這叫養虎遺患,總有一天等著他來報復你。你這回做事欠考慮,姓楊的小子今天給你們跪了,他嘴上不說,什麼都隨便你們捏弄,可心裡不曉得多恨你們,回去,你說他會怎麼處理你還放在他那兒的錢?我反正不知道,換作是我,我男兒膝下有黃金,我今天跪你,沒辦法,但我心頭一腔毒氣總要你也吃到,就是破產,也得讓你嘗嘗血本無還的滋味。不過好在你們梁家官大勢大,你們可以官商勾結,這事就難說得很了。不過依我看來,我這女婿做官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做生意卻是大大地不行,不如那個楊巡多了。」

  梁思申聽著覺得有理,可有理歸有理,想到如果真的拍死楊巡,她可做不出來。可心裡有另一個聲音告訴她,以後再有跟這邊的合作,一定要工作歸工作,交情歸交情,不能將兩者混為一談,因此心悅誠服地道:「外公在這件事上面的觀點都對。」

  「我其他的就不對?不是我不對,而是你領會不了。」

  「也就對了這一件事。」

  外公只得白了梁思申一眼,自管自吃雞肉,可還是忍不住道:「你以後還打算回國工作嗎?」

  「會。」這回梁思申沒有猶豫,「本來只打算做飛人,這下有過來兩年的打算了,有意思。」

  「有意思在哪兒?」外公有些意外,本來以為梁思申被打得灰頭土臉,沒想到她卻說有意思。外公認為梁思申可能是打腫臉充胖子,因此他一定要問個徹底。

  「沒規則。所以什麼都可以做,一切皆有可能,比在美國的工作富有挑戰。」

  外公明顯地愣了一下,舉著刀叉看了梁思申好一會兒:「是的,你應該回來。」外公一本正經地道:「起碼在中國,你做錯事情有人給你擦屁股。」

  梁思申被正正地踩中尾巴,心說外公果然不放過她。她不由冷笑道:「我獨自打拼那麼幾年,也該享受享受照顧了。不錯,這滋味真好,我很享受。」

  外公白梁思申一眼,「哼」地一聲冷笑道:「才知道你原來在國內是大小姐,委屈你。」

  梁思申也是冷笑:「就等著你今天良心發現。」

  「沒良心的,要不是我帶你出國,你最多跟你那個梁大堂哥一樣,傻不啦唧。」

  「在美國的未必不傻不啦唧,傻不傻全靠自己,不過感謝外公肯定我不傻不啦唧,雖然這肯定對我而言無足輕重。」

  「媽的,白眼狼。」外公扔下餐巾,拂袖而去,上樓睡午覺。

  梁思申收拾盤子打算去洗,沒想到外公去而複返,對梁思申道:「你把這所房子賣給我,我打算以後長住上海。你賣了這房子,正好手裡有點閒錢,省得讓楊巡那筆債逼得苦哈哈的,沒見過手裡捏著錢的人日子過得這麼憋屈。」

  梁思申驚奇,但並不相信,拿著盤子往廚房走,扔下一句話:「讓你白住,不收你錢,我就不信你真來。」

  「好,你說話得算數。明天你把機票改簽去,我不回去啦,我要葉落歸根,在中國過像模像樣的春節。回頭他們問你,你告訴他們,想要分遺產,都過來伺候我。我這兒住著挺舒服,最好讓保姆小王跟來伺候,那就十全十美了。」

  梁思申再驚,但還是以為外公說說而已,沒想到外公果然拿來機票要她去改簽,她不明白外公這個八十歲的老頭子究竟在想什麼,以為老頭子跟她吵架吵得心中氣悶,故意找點事情讓她做。她不動聲色地果真替外公去改簽了,然後悶聲不響地看外公什麼反應。沒想到,等她打包回美國,外公真的不走,而且已經跟美國那邊電話說得清楚,要跟著他多年的保姆小王簽證過來。梁思申不明白了,外公究竟為什麼要留下?外公原先還擔心說錯話回不了美國,後來又開玩笑說怕她丟下他,怎麼忽然轉念要留下了?不過不管外公是因為什麼留下,梁思申想,她得被舅舅們罵死了。但她才不會將舅舅們的罵當作一回事。

  想到以後她的別墅將是外公舅舅濟濟一堂,她腦袋吱吱地痛。她心中萬分希望外公終於撐不住逃回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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