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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梁母親自飛到上海迎接老父。梁思申見面就輕輕叮囑媽,外公老了,以前好的品德未必留存,壞的脾氣反更見長,她要媽不要太委屈自己,別什麼都順著外公。梁母不答應,鞍前馬後地伺候得周到,可也氣得不輕。

  還是梁大的車梁大的司機。外公老派人,一定要坐到司機身後那個位置,梁思申勸誘他上海現在變化很大,坐前面才看得清楚,外公卻固執地道:「我是老上海了,駕駛員先生,儂地圖帶了伐,我尋和平飯店。」

  梁思申把媽媽推進後座,自己與司機一起將行李往後廂裡塞,可塞來塞去還差一隻旅行袋放不下,只得抱著這只碩大旅行袋坐到副駕位置,因為早知道外公向來坐車不肯將就,她若是把包塞進後座,只有委屈她媽挨擠。

  梁母見此忙道:「囡囡,把包遞給我,你這樣還怎麼坐。」

  梁思申道:「沒多少路,不重,外公派頭大,不喜歡擠著坐。外公,你最好講官話,你現在的上海話夾著粵語,上海人廣東人都聽不懂你,你太高深了。」

  外公不搭理,感慨地看著車窗外面道:「變化太大了,比我十幾年前來的時候又好許多。」外公果然不再講上海話。

  梁母心說,老頭子怎麼肯聽外孫女的話,不肯聽女兒的話呢?「爹爹,我們不住和平飯店吧,囡囡在上海有套別墅,外面看上去跟我們老屋差不多,裡面暖氣也好,我們住囡囡家。賓館再好,到底沒自己家方便。我昨天已經到了,把暖氣開得熱熱的,爹爹不用怕凍著。」

  外公道:「上回去你家住,連熱水淋浴都沒有,害得我回家剝了層殼才洗乾淨,我們住飯店。」

  梁思申笑道:「好的好的,聽外公的。上海現在好賓館不少,我帶你去住靜安希爾頓,與老宅近。」

  梁母剛想給女兒使眼色,不料卻聽她父親道:「來上海怎麼能住美國賓館,不會是和平飯店老掉牙不能住了吧,好吧,我先到囡囡家看看。」梁母目瞪口呆,這才明白女兒瞭解老頭子。梁母從小與父母分離,對父親的性格所知不多,現在見老頭子性格如此古怪,不由想到女兒小小年紀的時候在這樣的外公手下過日子,難怪後來會扯大旗反水。當年她簽署檔授權女兒打官司的時候還很是內疚,可從機場一路下來,這些內疚一點點被磨蝕掉了。

  梁思申坐在前面微笑,外公仗著手裡握著不菲財物,最喜歡給兒孫輩出難題,這會兒想在女兒面前也擰一下,她就順著唄,挖個圈套讓老頭子跟她擰,看老頭子掉不掉進她的圈套。若換作平日裡老頭子吃飽睡足的時候,她還真不能保證自己能贏,可今天一路飛機從美國飛來,老頭子哪兒還鬥得過她這年輕人。

  但一路對上海的變化頗有挑剔的外公還是站在別墅外面震驚了。他不等別人給他開車門,就自己走下來,不顧疲倦,繞著別墅看了一圈。梁母不得不在後面陪著,等一圈下來,便道:「爹爹,外面冷,快進去吧。」

  外公卻神情肅穆地又走到一株臘梅旁邊,深嗅一下,才道:「蠟梅,幾十年沒見了,花朵還是像蠟紙一樣透,香。以前我們家的一株更大,一直可以開到春節以後。梅花種了沒?啊,這是,還是哪兒挖來的老梅樁,不錯不錯,是綠萼,最難養的品種。囡囡出來,欄杆上爬的都是些什麼藤?」

  梁思申只有三個字:「不曉得。」

  外公卻道:「小姑娘有良心,我本來以為她拿著老宅的拆遷費吃光用光了,沒想到還原樣仿造一座,跟祖宗當年造的沒差多少,這一下我來上海有落腳地了。」

  梁母忙道:「拆遷的那筆錢我都另立一個戶頭存著,等下我把存單給爹爹。這房子用的都是囡囡自己的錢。囡囡現在有錢,她還在國內有兩處投資,都是不小的排場。」

  外公奇道:「我不是說這些拆遷的錢給你們用嗎?」

  梁母不卑不亢地道:「我們現在的日子都過得挺好,囡囡又有出息,爹爹的錢還是專款專用,給爹爹在國內時候用吧,省得換美元。」

  外公一時無語,當他發現他的錢不是那麼好使的時候,他收斂了脾氣。「王家第三代裡面,你的囡囡最有才氣。」

  梁母得意地道:「梁家小一輩裡面,我看看也是我們囡囡最有才氣。還得謝謝爹爹把囡囡帶出去讀書,囡囡有今天,跟所受教育分不開。爹爹進去吧,外面太冷,上海是濕冷,凍著了不好受。」

  外公這才肯進去,但到門口時不屈不撓地問:「我女婿呢?」

  「爹爹來上海的消息太突然,他沒準備,他得把工作交出去後才能來。很快的,明後天,再加元旦,我們陪爹爹在上海好好走走,他在上海有很多朋友。」

  「他在做什麼?」

  「我們那兒省工行負責人。」

  「也有出息,不靠著我反而都有出息。房子不錯,就是太空了點。」

  「囡囡自己不常來住,想稍微佈置一下夠生活就行,等我們退休來住的時候再依著我們性子佈置,她可孝敬我們呢。爹爹的房子在樓上,我扶你上去,先洗個臉,吃點東西睡一覺。」

  「下面不能住?我不要爬樓梯,你佈置一下。有什麼吃的?」外公洗手洗臉,開始饒有興趣地看梁思申費勁收集的那些小玩意兒。梁母只得去吩咐從梁大家搶來的保姆做雞粥配肉鬆、醬瓜等小菜。

  梁思申早跑上自己房間洗澡去了。她瞭解外公,知道陪外公這幾天將是一場持久戰、消耗戰,必須得分秒必爭地保養好自己。

  §1994年(3)

  韋春紅雖然巴不得立即飛到醫院查出個結果,但她還是守在飯店,等娘家侄兒買來飯店一天的菜蔬,過秤對賬完畢,才吩咐幾句離開。到了醫院,雷東寶早已給她掛上了號,她喜滋滋挽著雷東寶的手臂上二樓婦產科。

  這回雷東寶沒胡亂吱聲,站在外面走廊上等。眼睛很想看婦產科病房,但是見那門口總是進進出出女人,他覺得總盯著挺流氓,就只好無聊地看向樓梯口,心裡卻是激動得恨不得沖進裡面旁觀旁聽。

  但是等了半天,等來的卻是韋春紅煞白的臉,看上去都比昨晚老了十歲。

  一頓子檢查做下來,韋春紅當天就住進醫院。

  昨晚還那麼歡喜。韋春紅看著丈夫進進出出地忙碌,一直默默流淚。醫生告訴她,雖然要等所有結果出來再說,但基本上子宮是保不住了。她以後將永遠沒有孩子。這讓她如何面對雷東寶?她怎麼說都有兒子了,可是雷東寶還沒有,看昨天雷東寶多喜歡孩子,可是她卻不能給他生了。她對不起雷東寶。而且,往後沒有孩子的夫妻,像夫妻嗎?

  等雷東寶辦完所有手續,坐到她病床邊,一臉無奈地看著她。她強忍著傷心,違心地道:「東寶,我不能讓你雷家絕後,我們離婚吧。」

  雷東寶沒想到韋春紅這個時候會說這種話,長長歎了聲氣,道:「你別胡思亂想,養好身體等做手術。我去外面吸根煙。」雷東寶背著手出去,但走到門口回頭一看,見韋春紅臉色白得像鬼一樣,忍不住又折回來,好聲好氣地道:「我們雖然是半路夫妻,可我坐牢的時候你也沒離開,你說我會離開你嗎?你當我姓雷的是什麼東西?」

  韋春紅這才伸出兩隻手死死拽住雷東寶的手臂,神經質地道:「可是我不能生……」

  「閉嘴,這是我的命。我命裡沒兒子,才會先害死一個,再害你生病,都是跟生孩子有關……」

  韋春紅一聽傻了,都忘記自己的難過,十指緊緊摳住雷東寶,道:「你也快閉嘴,這是什麼話。好好,我不說,我再也不提。你趕緊去叫我妹來伺候,這兒是婦產科病房,你男人家不方便。快走,快走。」

  雷東寶卻是沒走,任韋春紅緊緊拽著他手臂,安撫道:「你別緊張,不怕,醫生說手術簡單,不會比生孩子痛。麻醉下去什麼都不知道,醒來就完事了,沒幾天拆線出去,活蹦亂跳就跟啥都沒做過一樣。別怕,別怕,你不是一向很膽大的嗎?」

  韋春紅一向不僅膽大,而且堅毅,這會兒被雷東寶當作女兒哄著,反而抽抽搭搭地滿是傷心滿是軟弱起來:「我往常哪兒是膽大了,是沒人靠才硬撐著,才剛安定下來,本指望靠著你,再生個一兒半女的,我也不開飯店了,專心伺候你,可……我怎麼命這麼苦哇……」

  雷東寶抱住韋春紅,讓她哭個痛快。他心裡開始謀劃,首先要到宋運萍墳前燒炷香,然後到廟裡捐點功德。而宋運輝那兒,那是說什麼都沒時間去了。

  終於安撫下韋春紅,雷東寶立即開始行動起來。回到小雷家村裡的家,他鬼使神差地走上二樓,翻出久不開啟的那只已顯陳舊的樟木箱子。打開來看,裡面宋運萍一針一線做出來的嬰兒衣服依然顏色鮮亮著,就像中間沒有流逝過那麼多年一樣。他對著一箱子的小衣服吸了一支煙,終於痛下決心,提起箱子來到宋運萍墳前,念念叨叨地將這些都燒了。他扶著香對宋運萍說,他對不起她,但希望宋運萍保佑韋春紅手術順利,要宋運萍有賬都算到他頭上來。他看著黑煙扶搖直上,漸漸與冬日低沉的烏雲混為一體,他相信天上的宋運萍一定是聽到他的話了。

  也是奇怪,等他說完燒完,山上的風才忽然大了起來,似是要下雪的樣子。雷東寶沒緊著走,給宋運萍墳頭拔草培土打掃完了才下來,直奔後山寺廟。他這時候深信他的命一定有問題,否則怎麼會有接二連三的厄運找上他家的門?以前他參過軍,入過黨,死也不信鬼神。可這時候他動搖了。他對著神佛深深拜了下去。希望臨時抱佛腳會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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