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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六


  再想到她在上海買別墅,多麼簡單的事兒,可是因為她或者爸媽都沒有上海戶口,這事卻成了難題。後來還是李力通過關係七搞八搞給房子安個外銷房的名頭,她這個已經拿了美國國籍的華裔才算如願以償成為業主。反而她爸媽的外地戶口沒有這等政策,說什麼都無法成為實際戶主,李力和梁大無縫可鑽。梁思申心想,古怪至匪夷所思的政策可真多,竟然還有這等政策堂而皇之地得以執行著。

  再想到楊巡這個私人辦企業的沒法註冊,因此還受累坐牢,申寶田與宋運輝姐夫面臨的產權問題,處境各有炎涼,梁思申開始理解申寶田。說起來,楊巡估計是感同身受吧。

  看著為兩個人合資公司疲倦得睡得極香的楊巡,梁思申竭力要求自己寬容、理解。她估摸著楊巡可能無法認同那些失去工作的人,對於他來說,每一步都是汗水,哪裡有伸手向別人要錢的好命。他說那些人是懶人,該遭貧窮,那也是他該有的理解。楊巡一向來被別人剝奪著各種權利,從夾縫中求著生存,他自然也錙銖必較。

  梁思申感慨了會兒,若不是與楊巡合作這兩個項目,她還不會看到那麼多,以前見識一些泛泛的東西,最多一眼帶過,無法深入。而今切身相關的問題,逼得她不得不思考她所處的美國與眼下中國的差別。

  她決定投資國內的時候,曾被同學朋友嘲笑她心裡有割捨不下的故土情結,因為誰都知道她在美國投資做得很好,沒道理抽調資本投資政策風險很大、收益不明的不規範市場。連吉恩也這麼說,吉恩說她傾盡家產做出的這兩項投資缺乏風險意識。梁思申當時用一句中國的老話來回答吉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無法旁觀國內蓬勃的改革開放,她想參與,她也正好有這實力,於是她選擇楊巡。可是今天她面對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田野,心中百樣滋味。

  她拿出筆,將心中的感受記錄下來。她準備這幾天因公與上海官員接觸的時候提出她心中的這些問題,進一步探究國內的政策,並看看能否探討問題的解決。她接觸的都是經濟官員,她的團隊應邀來浦東發展,她相信她摻雜在公事議題中的私人問題應該會獲得答案。她也已經想好她會寫一份工作要求之外的中國市場調查報告,糾正團隊內部很多人對中國想當然的認識。不過,她想,她會首先把草稿傳真給爸爸和Mr.宋看。

  楊巡送走梁思申,並沒留宿上海,家裡的活兒離不開他。他一路掂量梁思申送給他的兩句話。梁思申說她回去美國後,會專門為申寶田的事情註冊一家公司。但是梁思申又說,她請求楊巡多放一些寬容來考慮弱勢的失去工作的人,不是別人都跟他楊巡一樣能幹。

  楊巡不知道他睡覺期間梁思申做了什麼想了什麼,怎麼會輕易做出那麼大的讓步。他回想梁思申從火車去別墅的路上提出的其他有關合資公司的政策或市場問題,看不出那些問題與梁思申的讓步有什麼關聯。梁思申都已經心平氣和地用到「請求」兩個字,楊巡很想答應她,可是想到公司每一天的巨大開銷,想到專案至今才只是一個開始,後面更多用錢時候,他斟酌再三,還是硬著心腸決定拒絕梁思申的「請求」。甚至給申寶田幫忙所得酬金他也早有用途,不打算提前支付買斷工齡費。他有他的計畫。

  §1993年(16)

  送走楊巡,梁思申在花木扶疏的花園裡逡巡了會兒,循著空氣中清新而又甜美的花香,找到牆邊的一簇白花。她不認識這種葉子似是玉米的植物。她這一年已經來上海四次,次次聞到不同花香,梁大說過幾天園子裡的桂花會開,她挺有期待。走進裡面,傢俱不多、略顯空曠的屋子裡也是一室花香,原來是來自沙發邊茶几上的一束同樣的花。

  花被插在一隻青瓷執壺裡,執壺是她的,但不知是誰挑的這只本不與插花相干的執壺,一束花竟被插得極有味道。梁思申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人。抽出執壺下面壓的紙條一看,果然是李力的傑作。李力說他剛出差回來,有急事相詢,讓梁思申回到家裡無論多晚多早都打電話給他。李力的字一如既往地漂亮。

  梁思申看看手錶,不客氣地一個電話掛給李力。然後開門出去,坐在臺階上等被她吵醒的李力過來。

  夜涼似水,在皎潔的月光下,欣賞一個美男子披拂花香而來,是件賞心悅目的美事。梁思申一直等到李力走近,才道:「是不是不應該打攪你?」自從元旦疏遠了之後,兩人還是第一次單獨見面,梁思申覺得不便請李力半夜進門。

  「應該,很應該。你這麼晚才回來?」

  「是。本來想明天給你電話,但看你留下紙條似乎很急的樣子。」

  「不好意思,買通我的保姆擅自進你家門。送你一件小禮物,我畫的花瓶,前幾天去景德鎮做的,請你這專家看看還行嗎?」李力說著坐到臺階上拆開包裝,在月色下亮給梁思申看。他畢竟是個爭勝好強的,有個機會去景德鎮玩,便用心學上了,這就拿來梁思申面前顯擺。

  梁思申看了一下,微笑道:「很多仿製品因為出自工匠的手,即使仿製尺寸相當,可整件東西依然透著濃重的匠氣。這件的形體一般,少點靈巧,可上面彩繪佈局卻是非常漂亮,有清三代雍正時期的雅致。真是你畫的?屋裡你插花用執壺,也虧你想得出,真漂亮。」

  李力得意,笑道:「這叫匠心獨運。本來想用這只瓶插姜蘭,可惜感覺不對,這麼熱鬧的粉彩不合姜蘭的素雅。回家再看這只,對比後才知你那只青瓷執壺之美,我這只花瓶太鬧。」

  梁思申奇道:「什麼,半夜要我打電話給你,就是談這些?要不我收拾收拾睡去,你自己慢慢參悟?」

  李力笑道:「呵呵,總得找風雅事寒暄寒暄。有這麼一回事,最近我又看准一處地塊,蕭然想參一股。可是我想知道,蕭剛為出資他的合資公司賣掉一塊市中心地皮給你,現在他跟我說他的資金不成問題,我能信他嗎?」

  梁思申沒想到是這麼個問題,想了想才道:「我倒是今天中午剛遇見蕭然,談了幾句。但我跟他從未談過他手頭有多少資金的話題,我想,你是他的朋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一些。」

  李力也料想梁思申不會直說,但他還是繼續問:「你看蕭拿得出一千三百萬嗎?」

  梁思申搖頭:「不清楚,我對你們這些人在國內銀行借貸的途徑和手段都不瞭解,你們的能量不符合常規。」

  「你的意思是,蕭現在拿不出這些錢,需要通過銀行借貸才行?他的合資公司不是章程裡面注明不能用於抵押和擔保嗎,他還有什麼管道籌資?啊,對了,你們今天中午見面都說了些什麼,蕭很重視你的經驗,常說有問題要請教你。對不起,希望這個問題不會令你為難。」

  梁思申笑道:「你要真不想讓我為難,你就別問。蕭然問了我一些工廠管理方面的問題。他的合資工廠出了些麻煩,工人習慣于以前的工作節奏,而日方管理想提高工作節奏,雙方正鬧得不可開交,好像已經影響到正常生產。」

  「那麼說,他的合資工廠現在無法產生預期效益?」

  「恭喜你,套話成功。」

  李力一笑,心照不宣。知道梁思申正在蕭然的地盤投資,不便得罪蕭然。他笑道:「我何嘗套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啊,還有,這事你最清楚,年初蕭跟我打聽他的日方合作夥伴會不會有惡意,你看日方惡意的可能性有幾成?」

  「惡意可能是我教給蕭的,做最壞打算的意思,最後可能性有多大,我想蕭應該心知肚明,要不然他不會賣了市中心地塊便宜我。」

  李力一時無法確定蕭然那邊的資金究竟保險不保險。梁思申側目看李力思考,問了一句:「你不是一個項目正在造樓,旁邊一家廠正成你的囊中之物,梁大好像說你們資金緊張啊,你有能力再背一個項目?」

  李力顧自出了會兒神,才道:「最近大家都搶著批租地塊,一般……聽說你最近通過二輕局改制拿下兩家廠,是不是也是協商議價的方式?你準備把那兩塊原廠房用地用於自己開發,還是倒手轉讓?」

  梁思申一想,便明白李力吞吞吐吐不便說明的意思,微笑道:「我的用於自己開發。對了,我雖然沒參與具體操作,可也大致瞭解到,兩家廠的轉手,基本沒有交付評估,這價格……如果同樣一件事,你在上海操作的話,可能你說的通過協商議價的方式得到的地價更低吧。我早跟蕭然說,像他那樣的人,想不通的才弄一家工廠管管。」

  李力微笑:「我記得你以前問我為什麼拿了地皮不轉手賣掉。今天才知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出來的人問出來的問題各個事出有因。不過還來得及。」

  梁思申笑了笑:「對了,官員都跟我說浦東即將大發展,鼓勵我們去浦東投資,你看呢?」

  「浦東可能是未來的希望吧,不過目前看來,增值不高。而且交通著實不方便,即使南浦大橋開通,可一道收費站就夠阻攔人氣。」

  「是的,我看浦東荒得很。不過我明天可能談到浦東。你們明天上班幾點?我準備八點五十分與同事在賓館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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