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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


  楊巡被問得一怔,這不是他預料中的問題:「當然沒了,人沒在企業了,哪兒還來醫藥費退休金。」

  梁思申奇道:「國家不管嗎?那麼他們失去工作後有沒有最低生活保障?」

  楊巡也被問奇怪了:「我從來都沒有過,不是活得好好的?工人比我們農業戶口的運氣好,有單位養那麼多年,夠他們了。把單位折騰死了,我接手還得付買斷工齡錢,我才最冤。」

  原來這裡是國家把福利責任交給企業負擔,可而今體制變革形勢變化,有些人就成了犧牲品。梁思申想了好一會兒,道:「對於解雇工人,給予工人適當補償,我覺得是應該的,照這兒的辦法是買斷工齡。但是我不認可你一筆錢分幾年給。聽聽他們今天的聲音,這筆錢對於我們,是影響進度,但是對於他們,影響的是他們的生存。即使對於我們來說,進度意味著一切,可是你不能不承認,你不能無視他人的生存……」

  「你錯了,他們沒生存問題。我現在給他們的錢已經多於他們的年收入,他們以前怎麼過,現在還怎麼過,不會受影響。以後他們有沒有收入、怎麼過,那不是我考慮的事,該由他們自己考慮。他們的問題是,以前國家抱著他們,他們靠著國家過一輩子。現在國家不抱了,他們想通過鬧事粘在你我身上靠一輩子。你聽出來沒有?包括蕭然的工廠也是一樣,一方面是他的管理水準差,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工人靠慣了,懶慣了,一下讓外國人管起來,吃不消了,寧可懶著,拿少一點的錢。你在國外,沒見過這些事,以為他們鬧,是因為他們有多大委屈,不是。」

  梁思申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但是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你帶我見識過他們的工作,我並不認為我有義務抱他們一輩子。但是我們應該關注他們的生存。我們按照政策一次性地把買斷工齡的錢付了,他們可以合理投資,或許是新生活的起點。最不濟,也可以存起來,有筆錢傍身。另一方面,我們一年付一次,肯定沒考慮付給他們滯後付款的利息,我們這是利用強權強扣他們賴以生存的錢來發展我們的事業,吞沒這筆錢產生的利息,這種做法非常惡劣。我不認為我們可以這麼做。再有,我是從企業形象來考慮。我們準備做的第一個專案是商場,商場需要給人親和的形象,要是傳出去我們是恃強淩弱的人,是不講理的人,以後誰還敢來我們的地方花錢?剛才包圍我們的工人,以後就是我們的顧客,他們的言論會影響他們周圍一大幫人,以致最後影響我們的形象。最後是我的個人感受。我看今天包圍我的人年紀都不小,他們未來的就業很成問題。我為我必須解雇他們,斷了他們的依靠而內疚。我們應該還沒難到付不起這些錢的地步。我願意付出利息,專項資金支付這筆買斷工齡的費用。」

  楊巡幾乎是從聽第一句開始就想駁斥,但是忍著,並不是因為梁思申說得有理,而是因為他不想讓梁思申難堪。但他心裡早已左一個「理想主義」,右一個「不切實際」,幾乎全盤否認梁思申的話,只有最後一條,他承認這才是梁思申的理由,大小姐可憐窮人,大小姐的錢來得太容易,願意花得容易。他不。他從小只有比今天這些人更窮,他靠誰去?親戚都不讓靠呢,沒錢的時候就餓著唄,受不住就挖空心思賺錢,靠自己才是辦法,妄圖靠別人的都是懶漢。他初中開始就賣饅頭掙錢,他還放棄上高中出力養家,他那時候還不到法定工作年齡呢,可見只要想賺錢,總有辦法,那些四五十歲的女人男人哪會沒處就業?沒法就業,那不是他的原因,是那些人自己的原因。他根本不接受梁思申那一套。

  楊巡耐心等梁思申說完,才非常乾脆地道:「第一,貸款不容易;第二,我拿不出這筆錢。你已經看過帳目,我們資金緊張,我請的施工隊是帶資進場,等工程結束我才付錢給它,也沒利息這回事;第三,分期付款買斷工齡費符合政策規定,不是我有意苛刻;第四,我有基建經驗,我手裡的每一分錢全有規劃。我們的項目這才是開始,我必須在每一個用錢的口子都死死卡住,不留一點餘地,否則,今天可以為買斷工齡費開一道口子,明天就有其他理由讓我開別的口子,沒完沒了,我們的預算肯定超支到不知哪兒去,影響的是我們項目的生存。以上是理由。最後說我個人的意見。我們的分工很明確,以前早已說定。既然我管著這邊的實務,你得放手給我,不要干涉。只要我不犯法,你不要插手。另一方面,我人都可以給你,我當然會對你負責,不要相信他們說的,我不會騙你。」

  梁思申無言以對。如果說她可以反駁楊巡的一二三四,可是她無法反駁楊巡最後的個人意見。對,這是他們的分工,只要不違法,她沒有理由干涉。可是她無法漠視那些人的基本生存。因為她的收購,那些人失去工作,她總應該有所補償。可是楊巡有楊巡的理由,楊巡作為工程的負責人,對資金的用度有楊巡的計畫,她不能干涉,除非她全盤接手。

  楊巡知道梁思申滿嘴理論,但見梁思申不再說話,一臉鬱悶,心裡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人太講理。不像他,為了目的,歪理都在所不惜。他忽然有些反悔自己把話說得太重、太硬,不讓梁思申有半絲迴旋餘地。但他硬是守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妥協。他將蘑菇菜心往梁思申面前推推,方便她夾到,心裡記下蘑菇菜心也是梁思申愛吃的一道菜。

  梁思申考慮了好久,問:「買斷工齡費用一共需要多少?哦,對,我這兒有,我最先還搞不清這筆賬。」她拿出記錄疑問的紙,重看一下資料後,想了會兒,道,「這筆錢我來解決。但我要說明,錢到賬上,你不能挪作他用。」

  楊巡奇道:「你還有錢?」

  梁思申點頭,但她心說她這會兒哪兒弄錢去,心裡一時茫然。

  楊巡只得換個話題:「你說帳目裡有些問題不明白,我們抓緊弄明白吧,不耽誤你回上海的時間。」正好隔壁桌一個北方人大聲地說「我就這樣,你咬我啊,你咬我啊」,楊巡也覺得挺無奈,心說這是不是觀念差異。「那位申寶田你還記得嗎?我們這回銀行貸款多虧他同意擔保,否則我們還真難找到能讓銀行滿意又肯擔保的實力企業。像宋廠長那樣的企業管理嚴格,不可能給我們提供擔保。」

  梁思申有氣沒力地答一句:「知道他,我哪有資金跟他合資。」

  楊巡道:「你有沒有資金不是問題,關鍵是你有外商身份就行。他這事也挺難開口,總算跟我關係很好了才肯跟我說,也因為我跟他說了,跟我說就是跟你說,一樣。他那企業原本只有幾十個人,一間才一百平方米的爛房子,他腦子活,有幹勁,幾乎是靠著他一個人,把只有幾十個老弱病殘的虧損小廠盤成現在規模。可那是集體企業,他出再多力,資產卻全是國家的。他心裡氣不順,我也替他不順。他最先單純是一股熱血要搞活一家廠,現在廠活了,流水的錢從他手裡過,他卻沒份,當然要開始有想法……」

  「我不幫這個忙,我明白你要說什麼,但是這個忙不合法。」

  「可合情合理。這個廠幾乎等於他自己開的,他理應獲得該得的一份。你知道宋廠長的姐夫嗎?雷書記親手把小雷家村的經濟搞上來,可是最後他想把村集體股份制了,他只占好像10%的股份吧,這也差點成為他的罪名,是宋廠長跑關係幫他擺平的。雷書記最後還是為了村集體的事坐牢,當時他妻子為了避禍把飯店搬走,可沒錢擴張,別看小雷家村集體資產千萬,可雷書記本人只有那些收入,沒法支援他妻子。我理解雷書記和申寶田這樣的人,以前都是不計報酬有些理想主義地只想把企業搞好,可人到底是有私心的,不可能一輩子大公無私,你說是不是?幫他們個忙吧。申寶田會支付報酬。」

  梁思申本來根本不予考慮,可楊巡策略性地提到類似命運的宋運輝的姐夫,她才傾聽。她覺得付出跟報酬不相襯,當然不對,不允許在股份制裡占份額,更不對,說明這個法律不正確。她在與東海廠談合資的時候也遇到過政策陳舊匪夷所思的問題,她能理解。可是她知道申寶田要做什麼,以她的名義假合資,實質是申寶田自己佔有外資那個份額,或許還有其他操作,她曾經聽人說起過。但是這樣的操作很不光明正大,她接受不來,那與宋運輝姐夫的股份制是不一樣的操作手法。或許申寶田那麼做是不得已,但那是申寶田的事,她不想掙這筆報酬。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楊巡,請他找其他人。」

  「很難找其他人,不理解我們國情的老外不敢找,對我們國家有敵意的老外不敢找,不知根底的人不敢找。我勸他找個長期有來往的國外客戶,華僑也好,他不敢,同一行業的人,更容易受到誘惑,畢竟這不是法律保護的事情。他很難,幫幫他。我可以安排他跟你見面談談。」

  梁思申想了會兒,道:「對,他們都很難。兩件事,買斷工齡費年付這件事合法,但是不合情不合理,申寶田的想法不合法,但合情合理。」

  楊巡沒想到梁思申並不隨他的思路走,而是把兩件事相提並論:你既然同情申寶田合情合理的想法,因此可以做不合法的事,為什麼要在買斷工齡上做不合情不合理的事?而那還是合法的。楊巡都不好意思再為申寶田的事說話。

  但是楊巡又豈是一個肯善罷甘休的,他一下就想出另一個主意:「可以兩件事一起辦嘛。幫申寶田辦事,拿來的酬金去買斷工齡。」

  梁思申道:「雖然看似兩全其美,可我抵制申寶田的想法,他應該尋找更合理的途徑。」

  楊巡實在忍不住道:「梁思申,你別書生意氣好不好?要是有合理途徑,宋廠長的姐夫還能坐牢?你看我也是,我兩家市場到現在還掛在小雷家村名下,去年也為這個坐了十二天牢,未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出事一下。當時你答應無償借名字給我做合資企業,你不知道我多感激,但那也是不合法的,可合情合理。當然我知道你對我好。可申寶田那裡,是不是因為他提出報酬刺激到你?你用這說法拒絕我,是純粹為拒絕而拒絕。」

  「楊巡你錯了。掛名不僅僅是給一個名字那麼簡單,作為法律認可的公司股東,未來還牽涉到各種責任。有些責任即使我在國外也擔不起。對你不一樣,你有宋老師為你擔保,我又熟悉你,我願意冒險。對於申寶田我完全陌生。我建議你別鑽牛角尖,你今天沒睡好,脾氣大。今天的你脾氣壞過往日所有我見過的你。」

  「有關責任的回避,我早已與申寶田商量,可惜你打斷我,沒給我時間說話。可以這麼說,從今天我們被圍住那個時候起,你心裡已經在否定我,不是我脾氣大,而是你心裡早有立場。」

  「有嗎?」見楊巡點頭,尤其是見楊巡疲累未睡醒的臉,梁思申有些內疚,「真對不起,那我少說一句話。但是申寶田那一塊,我確實沒有興趣。他可能是你的朋友,可我並不喜歡他。還有那些買斷工齡的費用,我回去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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