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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原以為打算旁觀梁思申的幸福,可是眼看到她的歡笑,他卻如此心痛。他忍著痛將車開岀去,只覺一轉一個腳印,一個腳印一滴血。就像他給宋引講故事時講到的小美人魚,他也是化尾為足,忍著鑽心的刺痛,旁觀愛人的幸福。

  然而,還不僅僅是旁觀,他還在菜桌上做了一回長輩。好在他電話眾多,他終於找個合適的電話,找藉口離開。離開的時候還拍拍李力的肩膀,收穫李力感激的笑容。

  宋運輝繼續死忍,忍著將車開岀一段,這才停下,泛岀一臉辛酸。旁觀,哪兒那麼容易?

  而在宋運輝離開後,梁思申掰起指頭回憶,長輩一樣的宋運輝究竟應該多少年紀。說出來,別說是李力,她自己都不信,宋老師竟然這麼年輕。她禁不住圓睜雙目,一連串的「天哪」。李力這時候一聲「嘿,你別動」,掏出一支自動鉛筆一本筆記簿,「刷刷刷」畫下一個人像,然後笑著轉給梁思申。畫中人神情驚異,靈動若生,不是她是誰?梁思申快樂地徵求了李力的同意,將畫像撕下來,收藏進自己的皮包。

  他們兩個誰也不會想到,不遠的地方,宋運輝一個人貓在漆黑樹影之下,面若死灰,他才活了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時。

  此後,宋運輝喜歡上咖啡,什麼都不加,唯有濃濃的苦和香。

  此事,他連尋建祥都不會告訴。以前他還會有痛恨,有激憤,有懷疑。而今,他認為到他現在的年紀,一切因果,都已是自作孽而已。

  §1992年(14)

  雷東寶在裡面的日子,最先是受罪,然後是煎熬,後來是麻木地等待。大多數同牢房人的案子早已判了,就他等啊等啊,對外界一抹黑地等。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宣判後被轉移到勞改農場後的第一天就有人過來探訪。這讓他充分意識到外面的人沒拋棄他。這個感知,令半年多不得不聽話因此麻木下來,差點以為沒權沒勢等於被世界拋棄的雷東寶,終於有了一些感動。

  他迫不及待地想見來探望他的人,他想第一時間知道,究竟誰對他有良心,誰對他沒良心。他跟著管理員出來,其實急得恨不得飛奔,可終於沒有,他已經如同被關進馬戲團的獅子,懂得聽取號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誰,是誰,是誰!他眼前無數人面滑過,他都不關心,等他最後到達那房間門口時,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門之隔處與自己打賭,他最希望一門之隔的人是宋運輝。

  但他賭輸了,外面的人大概是公認最應該來看他的人,是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媽,一個是他妻。雷東寶心中挺沒良心地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在他心目中,這兩個是毫無疑問該來看他的人,她們倆不來看他,那才是怪。但是雷東寶被關了那麼多天,親情的承認他並不太掛心上,那對他是理所當然,毫無懸念。他現在最要的是社會、是友情的認同,而唯有宋運輝,一個人身上集合了他所有的需求。

  但是,宋運輝沒來。他等著兩個女人哭完,他被她們哭得有點心酸,但他迫不及待地問的問題與她們倆無關。

  「我一會兒給審這個問題,一會兒被審那個問題,最後只判了我個行賄罪,是不是你們在外面替我折騰了,怎麼折騰的?」雷東寶問完,看看兩個人繼續抽泣,沒打算回答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又問,「小雷家現在怎樣了?他們幾個死哪兒去了?都不來看我?」

  好不容易,韋春紅才勉強止住眼淚,雖然內心對於雷東寶沒問一句家裡的情況有些不滿,但想他在裡面受夠委屈,她也不計較了,開始哽咽著回答。

  「你的事,哪天等宋廠長來你再問他吧。我們全都使不上勁,我們最多想辦法讓你在裡面的日子好過些。其他的,後來聽說都還是省裡發話。我只知道,就在那麼一天,宋廠長找上我,說事情了結了。具體怎麼了結,恐怕他不會告訴任何外人。」

  「嗯,應該是他。」雷東寶心裡挺滿意,「他知道我判了嗎?」

  「知道,楊巡應該告訴他了。小雷家的人今天也都來了,但今天輪不到他們,他們都得排隊等。」

  「是誰?都來了些誰?」雷東寶忽地眼睛一亮,上半身猛地趴了過去,急切地盯著韋春紅。

  「都來了。士根是一派,忠富紅偉正明是一派,還有一派是年輕沒名號的,三派人見不到你,在外面打架呢。」

  「怎麼會成三派?怎麼回事?打什麼架,聽士根的不就得了?」

  韋春紅沉默了一會兒,道:「最先村裡縣裡都對你有誤會,以為你不知道貪了多少呢,誰都繞著你走,當你瘟生一樣,害我飯店也開不下去,只好搬市里開去了。媽也在村裡待不住,跟我搬去市里。唉,雷士根這個人,口口聲聲說是為你,可做出來的事,哪件都不對,還不如不做。這蠢貨,我殺了他的心都有。」

  說了這些,韋春紅渴望地看著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東寶,等待著,等雷東寶問她究竟遭了多少罪,安撫她誇她堅強,最好還能跟宋運輝一樣地表揚她做得好。但是,等了半天,瘦了而且蒼白了的雷東寶並沒問,而是低著眼皮想什麼,呼吸急促。韋春紅看著雷東寶,卻也沒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樣了,她還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裡發生的那些曲折告訴雷東寶,怕一心只牽掛著小雷家的雷東寶受不得那打擊。

  但雷母就絮叨上了,雷母告訴雷東寶,他出事後,那些村裡人怎麼罵他,怎麼當著她的面罵,都罵了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家待著,只好求兒媳收留。韋春紅聽著,一邊小心地打量雷東寶的臉色,從他急促的喘息,她知道雷東寶憤怒了,她真怕雷東寶會暴跳如雷,擔心雷東寶這個啥都不怕的霸王在這麼個環境裡拍桌子鬧事。但是,她發現自己擔心得多了。她看到雷東寶瞪著眼聽著,除了呼吸急促,並無激動神色。韋春紅心裡反而提起另一種擔心。

  雷東寶是怎麼都不會想到,他被關在裡面半年多的時間裡,他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小雷家村竟然連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的時候,他卻正犧牲自己成全小雷家,他咬緊牙關忍受苦楚,只想保留小雷家的實力。可是,他們都忘恩負義。還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老娘,他託付錯了人?雷東寶心中無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幫人還來看他幹什麼,他只看到他老娘都沒法回家的現實。

  韋春紅沒有打斷婆婆的話,但一心留意著雷東寶的反應。那麼多時間都沒聽到雷東寶哪怕冒出一句斥駡,她從擔心變為害怕了。她真怕雷東寶已經不再是雷東寶。

  韋春紅連忙打斷婆婆的絮叨,講忠富和紅偉反岀小雷家的事,講正明把持小王國的事,又把村裡現在青黃不接,村人又想起雷東寶好處的最新情況說給雷東寶聽,還說了現在那幫由他主持由小雷家出錢培養岀來的大學生們發出的清醒的第三種聲音,那幫人正反思小雷家以前的發展,認識到雷東寶的巨大作用,並且與正明他們爭鳴。

  雷東寶依然沉默地聽著,間或地,只是伸手將韋春紅穿在外套裡面的襯衣的領子拉了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領口紐扣,都沒其他動作和臉部表情。他失望,徹底地失望。韋春紅的敘述雖然解了一口他剛才差點咽不下去的氣,可他依然失望。除了忠富和紅偉,哪個人是真正體會到他這麼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幫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紅偉悍然出走剝奪的利,才能讓他們認識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沒人看到。

  他關在裡面半年多的所有想頭,竟然都錯了;而他那麼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錯了。

  韋春紅擔憂地看著雷東寶的沉默,終於忍不住逼問:「東寶,你在想什麼?你說句話啊。」

  雷東寶還是等了會兒,才道:「不說小雷家的事,你看見士根,要他回去。說說你,飯店搬到市里,生意好不好?」

  韋春紅實事求是地道:「市里好飯店多,又是做出名氣的,人家都沖那兒跑,我的不突出,只能勉強維持。」

  雷東寶現在也只能束手無策:「委屈你了。」見韋春紅點頭,再看韋春紅憔悴的臉,他別過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錢,你都取出來,把飯店好好搞搞。我沒多少錢,你全用了吧,反正在我裡面也用不到。」雷東寶本來不想說那麼多,但怕他不說明白,他老娘阻止韋春紅用錢,只好囉唆到底。

  韋春紅點頭,歎道:「我看看。」但心裡暖暖的。因知道雷東寶不是個甜言蜜語的,但他的行動夠說明問題。他們只是半路夫妻,而且還沒孩子,韋春紅想都不願想恩情比海深什麼的,她看得太多,才不會輕信。雷東寶能做到這樣,她夠領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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