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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梁思申還是微笑,心想千挑萬選的禮物,看來外公識貨。她不願小人得志似的聲明自己脫離外家後過得很好,可又難忍當年被舅舅們視作窮親戚的惡氣,就想了用這一隻清三代的印泥盒說明問題。但既然外公看透了,她樂得大方:「這是媽媽提醒送的禮物。」

  外公點頭,也不再問,打開相冊看老宅照片,又看到被搭建得亂七八糟的老宅,老頭子情緒激動了,一路罵罵咧咧,終於充滿期待地問:「你爺爺不是高官嗎?有沒有辦法讓老宅免予拆遷?或者我回去跟他們談談?」

  「我爸爸已經努力了,可是那兒需要經過一條高架公路,沒法讓公路為老宅改道。媽媽讓問外公,有什麼需要保留的,她盡力拆下來保留。還有上海市政府補償的拆遷款,她讓我在這兒折合成美金支付給外公。」她將一張支票取出,推到外公面前。

  外公沒取支票,卻翻閱著相冊連連嘆息,好久才賭氣地道:「算了,早已給破壞得差不多,我早年親手挑的彩色玻璃一塊不剩,連屋架子都殘缺不全,還留什麼留。唉……」他將手中相冊摔到矮幾上,梁思申看著心想,還是一樣的躁脾氣。「支票拿回去,沒幾塊錢,留給你用,你現在做什麼?畢業沒有?」

  正說著,一個表姐先回家來,對梁思申倒也客客氣氣問好。梁思申心想她回家的時候,堂兄堂姐們都說她生活奢侈,養尊處優,她自己也覺得是。可現在與表姐稍一對比,立見高下,表姐才是真正的養尊處優,而她則需要奔波照料自己的生活。一雙手伸出來,怎麼都不可能有表姐的綿柔觸感。形容中,更是沒有表姐的悠閒單純,她有因獨立覓食帶來的一身精明銳利。

  這一認知,令梁思申銳氣大傷,沉吟許久,直到表姐上去更衣,她才緩過勁來與外公簡單說起近況。外公眼裡的驚訝稍微撫慰了她,但她說完這些,就與外公告辭離開,不願意吃那拿腔拿調的年夜飯,外公眼裡卻是更添驚訝。

  行李箱子原封不動地拎回,梁思申坐在夜班飛機上,思緒萬千。沒對比不知道,對比了才看清自己的身份。想到與表姐同樣出身某家門第的高中同學,想到她一直來相處時候的有勁沒處使,現在才明白,兩人不是同一種人。若是她當年沒出國,而是一直依附在爸媽羽翼下,雖然物質生活沒那麼優裕,可她終是不需這麼早為生活操心操勞的吧?因此如今,除了風花雪月,有些生機勃勃的話題,她還真沒法與同學交流,說了,找不到絲絲入扣的響應。她確實喜歡同學的英俊帥氣,可就是一直不願承認他是男友,原來是因為沒法在同學身上尋到支持點吧。她閉目暗歎,還以為又愛了呢。

  靜悄悄地回學校上課,回吉恩手下上班,只覺得生機勃勃地幹活的同事分外可愛。

  §1992年(3)

  楊巡開著車子回家,雖然這車子比較老式比較陳舊,可畢竟這既不是拖拉機也不是小平頭卡車,這是村裡第一次開進來的小轎車,著實在村裡轟動了一下子。多少人忙裡偷閒趕來隻為摸一把車子。楊巡最先還頗為得意地帶著幾個老小在村子裡的機耕路上兜一圈,才一天下來就疲了,將鑰匙交給楊連,有人上門,讓楊連帶領參觀。

  但楊巡開著車子去小雷家時,卻是一點沒體現出什麼優勢,小雷家村辦門口,雪亮的兩輛新桑塔納,棱角分明,比拉達可漂亮得多。

  雖近年末,可村辦人來人往,依然忙碌。楊巡才將車子停下,就見老相識正明匆匆從一間辦公室出來,神色不快。楊巡當即伸出頭招呼一聲:「正明廠長,拜年拜年,呵呵。」

  正明聞聲一低頭,見車裡居然是過去的老客戶楊巡,不由驚道:「楊巡?呀,發達了?」

  楊巡鑽出身來,笑嘻嘻地關門,順便踢車子一腳:「發個屁達,租來的車子,正明廠長這身皮大衣老噱頭。」

  正明勉強笑笑,不甚熱情地邀請:「去我那兒喝杯茶?要不你還是見了書記,回頭去我那兒吃飯。」

  楊巡笑道:「正要找你,我那兒開了個電器市場,問問你要不要去弄個攤位。我先給書記拜年,等下找你。」

  正明臉色毫不掩飾地一沉:「這事兒,現在不歸我管。楊巡,拜完年,有空過來坐。」

  楊巡怔怔地看了會兒正明背影,心想難道正明被收了權?才發愣著,裡面傳來雷東寶一聲大嗓門:「楊巡,快進來,老子看看你長高沒有。」雷東寶說完,裡面傳來眾人一陣哄笑,辦公室玻璃窗後探出無數腦袋。

  楊巡悻悻的,他這幾年迅速成長為有頭有臉的楊老闆,那種被人當小孩子取笑摸頭皮的事情早已成為歷史,這會兒雷東寶這麼說,他當然並不會反駁,可心裡並不舒服。他只得整岀笑容大步走進辦公室,進門便派香煙。

  雷東寶看著楊巡,感覺這小子長進不少,說話做事,多了些派頭,少了點滑頭。他不等楊巡東家長西家短地招呼齊全,就大聲道:「小楊,你今年管理費呢?」

  「還沒到賬?忘什麼不行,怎麼會忘了繳管理費。喏,我帶著電匯單子。」楊巡趁機將打招呼行動告個段落,坐到雷東寶面前,將銀行開給的電匯單給雷東寶看,「書記,怎麼小辦公室不坐,湊大辦公室熱鬧來了?」

  雷東寶將單子看了看,交還給楊巡:「這是臨時的,我把我們所有外勤都集中起來搞個公司,為以後聯繫業務方便,打算把辦公室搬到市里去。正在市里找辦公室,找到就搬。你呢?看你混得好啊,一個人做生意,車都有了。」

  「那是借來充門面的,哪有書記氣派,走出去前面兩部車,後面一群人,呵呵,書記,拜個早年。」說著公然把一包香煙老酒往雷東寶桌上放。

  雷東寶也沒客氣,當場收下:「小楊,我聽說現在私人去工商註冊容易不少,你幹嗎還掛著我們小雷家的名頭每年交管理費呢?這筆錢自己用著多好。」

  「我那兒規模大,還得替工商管著各攤位的經營,得替稅務管著市場統一開發票,要是掛的私人名頭,有些手續不讓辦啊。誰都知道我那市場是個人的,可誰都非要我拿出集體資質來不可。我就那麼喜歡交管理費給村裡嗎?還不如咱拿出來玩了吃了。書記,一年多不見,你又發福了啊。娶個飯店老闆娘做太太,別的不說,口福就是好。」

  雷東寶哈哈一笑,卻見忠富風風火火闖了進來,進門也不找雷東寶,直接奔向一個外勤人員,劈胸抓住那外勤人員就道:「你怎麼進的豆粕,你怎麼進的豆粕?你跟我去,你要敢吃一口,我放過你。」說著就把那外勤往外拖。

  那外勤自然是不肯去,回頭向雷東寶求救:「書記,前天進的豆粕,你有簽字的,就是前天那批,書記……」

  雷東寶這才發問:「怎麼回事?」

  忠富一點沒放過那外勤的打算,憤憤地沖著那外勤道:「怎麼回事?你說怎麼回事?你跟書記說怎麼回事!賊胚,他媽的,跟我進了那麼多年貨,你存心搞……」

  「忠富,好好說話,到底怎麼回事?」

  「這賊胚,趁過年進的『好』料,豆粕都黴臭得近身不得。後天就是春節,全國都休息,想退都來不及。人能休息,豬卻得吃飯,這春節十天豬吃啥?等死?豬只好吃黴豆粕,到時想退貨都沒法退,這賊胚不是給我設圈套?跟我進那麼幾年貨,死人都知道進什麼貨,這賊胚心裡有鬼。」

  楊巡見此變故,悄悄把椅子往牆邊轉移,作壁上觀,只見雷東寶瞬間眉毛吊起,殺氣騰騰起身,劈手將那外勤從忠富手中搶來,一言不發,「啪啪」就是兩個大耳光。楊巡心想,雷東寶發火了。

  雷東寶打完耳光,依然揪著那人,狠狠盯著他,牙縫裡只冒出一個字:「說!」聽完忠富所述,雷東寶不懂也懂了,這事兒有極大貓膩。他怒火中燒,最恨有人騙他。

  那外勤本想抵賴的,此時被兩個耳光一扇,啥念頭都沒了,一聲都不敢岀。雷東寶等半天沒聽見響動,就大聲喝道:「四隻眼?叫來。」立刻有人跑出去找四眼會計,愣是把四眼會計從年貨分配現場拉來。雷東寶這時放了那外勤,退身坐回自己辦公桌,指著那外勤對跑進來的四眼會計道:「他家,爹媽兄弟四戶,停發今年年貨,已發的追回,一根雞毛也不給。媽的,賊胚,想揩村裡的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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