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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那都是看你的態度,你看看我,我拿的有紅偉他們多?還不一樣沒日沒夜的,機關那麼多幹部,誰不是拿一點點工資?」

  「你少給我說大話,你是你,別人是別人。你開著公家車子,吃喝都是公家,你還要什麼錢?」

  宋運輝火大:「你這麼說,我沒法跟你說了。但我再說一句,算是廢話。作為一個集體經濟的領軍人物,如果你先貪財,如果你失去你的信念,如果你沒有一點犧牲精神,你那個集體經濟將很快缺乏向心力,很快土崩瓦解。」

  雷東寶對於宋運輝的話領會一半,大聲駁斥:「我哪裡貪財,我問你,多勞多得對不對?」

  宋運輝悶在那兒,無法再說——雷東寶完全無法理解領導的藝術。程開顏見兩人吵架一樣,一直想勸他們冷靜,這會兒才有機會插嘴,自然不便偏幫丈夫,打個圓場:「多勞多得當然對,國家說的。」

  雷東寶卻道:「我不是問你。」

  宋運輝歎一聲氣,道:「理是沒錯,可人是講理的嗎?人要講理,那管理就太簡單了,跟一加一等於二一樣簡單。」

  雷東寶道:「好,既然沒錯,我就做到底。誰要跟我不講理,我打也要打得他講理。」

  要是換了別人,宋運輝早就話不投機半句多,可對著雷東寶,他走又不能走,說又說不通,只能坐那兒生悶氣。心想既然堅持自己沒錯,那還辛苦跑來這兒問什麼。程開顏見氣氛那麼僵,只敢小聲跟丈夫道:「我吃飽了,回去哄貓貓睡覺去。」

  宋運輝看看雷東寶,叫服務員去叫來小車班值班的,把程開顏送走。

  這邊雷東寶一個人的時候緩下勁來,等宋運輝回來,就道:「你說服我啊。」

  宋運輝被這話驚得兩眼滾圓,奇道:「我為什麼要說服你?」

  「你是我親戚,你既然說我有錯,你拿出理由說服我。」

  要是換作別人說這種話,宋運輝一早拍案而起,這不是調戲他嗎?他好歹忍住,悶頭吃菜。雷東寶卻不想放過他,一迭聲地要他說。宋運輝心裡真疑問,當年姐姐是怎麼對付雷東寶的。宋運輝也有耐心,不說就是不說。

  兩人吃飽回到房間,雷東寶坐下就道:「你剛才一直跟我拗勁,我知道你大領導不方便在手下面前服軟。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你說吧。」

  宋運輝歎口氣,疲倦地道:「你只要相信我是為你好,你就相信我的話。但我的話是不是有理,這件事上面我們兩個站的立場不同,看出來的理由不一樣,你不用一定要我說服你。就像以前我爸讓人批鬥,批鬥的人心裡認為他們占著理,他沒錯,可我們一家不那麼想。理沒有絕對。大哥,你有你的理,我不是你上司,沒法讓你服從我的理,我說再多的理你也不會認同,白說。你若是勉強因為我是誰而相信我的理,照著我的理做,你心裡彆扭著,你也做不好。你說呢?其實我該說的理前面都已經說了。我再講一點我的經驗,任何有關錢財分配辦法的改動,都不能太激進,不要一步到位,否則一定會引起極大反彈。你們小雷家分配方式這回的改變,步子跨太大了,是質變。」

  雷東寶聽宋運輝繞來繞去說了半天,道:「你到底什麼理由?」

  宋運輝愣了一下,道:「你不是一直睡不著嗎?你愁的還不是集體資產讓你們挖牆腳,你擔心名不正言不順嗎?就是這個理由:集體資產,不能擅自轉為私有。」

  雷東寶道:「你這裡的集體資產都是國家一五一十投資的,當然不能私有。我們那兒不一樣,我們都是靠自己搞起來的。我要是一開始就說我開磚廠我當個體戶,你們給我幹,我岀工資,現在這些錢不都一開始就是我的了嗎?我哪裡還用才拿10%?全都是我一句話的事。我已經夠客氣了。」

  宋運輝聽了,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也有理。」

  「那你說……」

  「為自己,為家人,別做出頭鳥。我的意見:雷霆公司這個形式好,第一年先別挖村集體的牆腳,先依靠村集體的實力,向外發展貿易。不要給新公司太多唾手可得的好處,是逼他們自我發展的關鍵。第一年分配後看看大家意見,再看看社會環境變化,你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走。你以前那麼激進,是因為小雷家本來就是窮到底的,折騰得起,可你也因為一次冒進讓我姐早早離開我們。現在小雷家家大業大,你也已再婚,你凡事要考慮再三。」

  宋運輝提到宋運萍的死,雷東寶立刻跟挨了針刺的氣球一樣,縮了進去。一下子幾乎什麼理由都不需要,就順利接受了宋運輝的建議。他沒再跟前面似的大聲,而是歎氣道:「挖集體牆腳這種事,我沒當回事,其實我是不想對不起村裡那些人對我的死忠。」

  宋運輝聽著「死忠」兩個字,心下駭然,自覺把它們翻譯成「死心塌地的信任」。而雷東寶對他姐姐的舊情,讓他心中好過不少。

  回去,雷東寶依然召開五人會議,把雷霆公司分階段走的想法說了。紅偉、正明、忠富三個人面面相覷,不肯吱聲。雷東寶再三問三個人意見,只問岀紅偉一句話,紅偉說,那樣的話,雷霆公司的總經理太難做了,他顧得了建材廠顧不了公司,為了別兩頭都落空,他還是專心顧住建材廠為好。雷東寶生氣光屁股朋友不幫忙,一口應承下來,這個貿易公司他自己來。

  三個人忽然都想到,這麼一來,他們三個不都成了只管生產的車間主任?但是,雷霆公司已經在他們的支持下成立,雷東寶坐在那兒一張臉跟雷公一樣黑,他們暫時都沒法再有言語。

  雷東寶說幹就幹,第一件事是把三個實體所有供銷人員全部抽調出來,騰出村辦會議室給他們辦公。又把三個實體其他電話都拉來村辦,只給每家留下一個號。他出手,誰敢有半句異議?紅偉、正明、忠富三個人臉都黑了。

  而抽調出來的供銷員們,卻看到另一片天地,相信屬於他們的機會來了。

  於是,雷東寶成了總經理,下面添了五個經理。小雷家的財權在雷東寶一聲令下,全部集中到雷霆公司。一群人摸著石頭過河。即使有供銷員原先的熟悉門路,可到底雷霆公司的模式還有待磨合,一行走得風風雨雨。

  §1991年(15)

  梁思申聖誕前一天收到來自國內的包裹,打開一看,卻是來自楊巡,很是驚訝。她識貨,扒開碎紙條看清紫檀花開富貴妝奩盒,愛不釋手,一看就感覺這玩意兒逃不出清三代。但看到明晃晃亮晶晶突兀不搭調的新鏡子,再看楊巡寫的字跡漂亮的信中說他怎麼新鏡換舊鏡,她真是欲哭無淚,對著嶄新的鏡子做了十秒鐘的苦瓜臉。

  楊巡信中雖然沒說什麼,可梁思申還能不清楚為什麼嗎,她不願欠楊巡的情,照著這紫檀妝奩盒的價,給楊巡買了一隻名牌鋼筆打火機套裝盒,與送給宋運輝的禮物包裹在一起,郵寄給宋運輝,請Mr.宋幫忙轉交。

  這一回的聖誕和新年長假,她沒有回國。而她的同學們和同事們卻都各回各家,過他們家自己的聖誕。包括這半年一直跟她走得親密的老同學。她對耶誕節沒什麼感覺,就抱著提琴去她做義工的老人院,給那裡的聖誕做伴奏。

  夜深人靜回來,一個人駕車「刷刷」地駛過無人的公路,從黑暗走向另一處黑暗,似乎總也走不出濃濃黑暗的包圍,她忽然感覺非常寂寞,非常孤獨。周圍靜得像真空,她迫切需要聲音填補真空。停車翻出磁帶,卻是貓王經典。一會兒,熟悉的旋律在車廂彌漫開來,「Are you lone 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聲聲問,問得梁思申越發孤獨,一個人靠著椅背垂淚。遠近黑暗中雖有喜慶燈火,可那些都是冷的,冷得跟路邊的雪一樣,與她無關。

  回到一個人住的小窩,錄音電話有綠燈閃爍。打開,卻是老同學的聲音。老同學說,在新年鐘聲敲響的這一刻,他要大聲說:「我愛你!」

  梁思申握著臉流著淚,喃喃重複:「我恨你。」她這才明白,她的這個聖誕,為什麼如此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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