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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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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雖然被大群人簇擁著,可滿心都是荒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若是換作剛畢業的時候,他仰首看到上層打架,他會罵一聲無恥。因此可想而知簇擁著他的這幫人心裡在想什麼,他能看見這幫人的口是心非,可他無法驅趕他們的簇擁。他索性一言不發,閉目養神,什麼都裝聽不見,其實他在接近醫院的時候,已經能聽到車外的聲音,好在醫院確診他耳朵問題不大。 又被大夥兒簇擁上車子,宋運輝才坐上,司機就問:「宋廠長,回家還是去廠裡?」 就那麼簡單一句話,宋運輝卻是一時答不上來。他愣了一下,往後視鏡一照,鬱悶地靠回車椅,好久才道:「批發市場。」 他應該回家的,可他這樣子沒法面對父母,尤其是女兒。他怕看到女兒純淨的眼睛時心虛,不由想到精靈似的梁思申,真不知她的官僚父母是怎麼教育她的。 心煩意亂間,看到車子走上去市里的公路,那是去尋建祥那兒的路,可宋運輝忽然又不耐煩地跟司機說:「回家,開回家去。」 司機沒吱聲,但開始找地方調頭。宋運輝又恢復沉默,但漸漸地,一種可稱之為愉快的情緒如醉酒般在全身彌漫,和著避震很好的進口車的輕顫,和著坐滿四個人卻依然保持的嚴肅緊張的靜謐,混成只可意會的美酒般醇厚的享受。 因此下車的時候,宋運輝雖然鼓腫著一邊臉,口齒也是含糊的,卻已一臉滿不在乎,大度地吩咐陪他坐了一下午悶車的同事回去好生招呼欽差,也讓開始著手準備小規模歡送老馬的活動,具體讓看老馬自己的意思。 晚上,尋建祥從妻子那兒獲知消息,打電話過來關心宋運輝,宋運輝只是捂著冰毛巾漫不經心地說,不過是代價而已。尋建祥金州出身,瞭解大企業的那些桌面桌底較量背後的齷齪,但對於宋運輝這回以一個耳光換來正位背後的原因,他有些不敢深想。他已經越來越感覺宋運輝變了,變得像當年的水書記們,變得不再有單純的清高。 楊巡卻是從一個東海廠後勤採購員那裡得知消息,立刻準備禮物,自己開車直奔宋運輝家。雖然東海廠那個後勤跟他說宋廠長要面子,此時未必喜歡人去,全廠領導都不敢去,可楊巡還是去了。他相信,自古伸手不打笑面人。 但令楊巡沒想到的是,他進了宋家,宋家其他人都在小院子裡乘涼,宋運輝卻在書房。書房朝北,宋引積極要求前面帶路,帶著楊巡到書房門口,即便已經是初秋,楊巡依然感覺房間內熱氣轟然撲面。 楊巡看到的宋運輝臉上紅腫基本已經消退,檯燈光暈下略現疲憊。不等兩個男人開口,宋引已經嘰嘰呱呱地說話:「爸爸,楊叔叔送來好幾枝桂花,真香。」 宋運輝起身,請楊巡入座,順手倒茶,嘴裡依然略帶含混地道:「你又送東西來?跟你說了多少次。嗯,桂花正當季,謝謝你,別的都拿回去。」 宋引立刻道:「我跟媽媽說去。」說著就劈劈啪啪順著木樓梯跑下去了。 楊巡搶了熱水瓶自己倒水,又順便把宋運輝的也滿上:「早知道宋廠長不肯受禮,可上門提東西慣了,不拿些東西在手上不敢敲門,呵呵。不過聽你的話,不敢亂來,只拿來幾枝剛摘的桂花,還有剛下的蓮蓬和蓮藕,都不是什麼值錢玩意兒。」 宋運輝笑:「東西不算值錢,搜羅起來可得費心,那就謝謝你了,小楊,你的電器市場怎麼樣了?」 「證照全拿出來了,憑這些再問國托要了兩百萬,我打算電器市場與建材市場一起上。前幾天錢拿來,才去廣州和上海看了一遭,看起來市道不錯的。」 「那麼說,已經借了七百萬?壓力大不大?」 楊巡笑道:「說實話,沒壓力,現在反而是國托巴結我,怕我不還。宋廠長這麼熱還在做什麼?」楊巡其實想問的是,什麼事這麼要緊,要才剛挨了打還急著做。 宋運輝又不是不知道,但依然微笑著從一堆國內國外的資料中,把一刀信紙撿出來遞給楊巡,當然也有調戲楊巡看不懂的意思。楊巡果然一看就笑嘻嘻遞了回去:「天書,絕對是天書。宋廠長,你是我見過唯一一個工作那麼辛苦的國營廠領導,我見的好多晚上搓麻將喝老酒,以前的是打牌喝老酒。」 「辛苦,哼,辛苦都是為對得起自己。哎,小楊,你怎麼想到建材市場那一塊?這主意不錯,我們職工宿舍樓完工入住,好多人著手自己裝修房子,這市場倒是有前途。」 楊巡一拍大腿,道:「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到好處,這還是我特意跑去上海跟你那個美國學生梁小姐討論出來的,梁小姐也說好。宋廠長和梁小姐兩個都是見多識廣,出國去過的人到底不一樣,想出來的招數我都拿來當寶貝。改天等我稍微空點,我也得去外國看看,見見世面,嘿,我一定要去美國看看梁小姐……」 宋運輝聽著楊巡左一聲梁小姐右一聲梁小姐,忽然心生不快,淡淡打斷:「小楊,你以前那個妻子,找到沒有?」 楊巡一愣:「沒,她已經結婚了。」忽然想到,他以前曾跟宋運輝提起過這事,宋怎麼會又想起來問,估計是忘了,卻沒想到宋運輝又反常地關心了他一下:「沒考慮找個對象?」楊巡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媽才去世不到一年,唉,等最小的妹妹考上大學再提,現在家裡還按不平。」 「你那麼辛苦,找個妻子給你解決一下後顧之憂很有必要。」 楊巡笑嘻嘻道:「我本事沒宋廠長大,我的老婆,不,太太,一定要漂亮、能幹,最好我還不是她的對手,我得一直追著她。」 小子想吃天鵝肉,宋運輝聽著楊巡的話,順理成章地想到楊巡想的是誰,心頭更是不快,楊巡憑什麼?他的眼睛在檯燈光暈之上再次打量楊巡,看到的楊巡雖然如今一身儼然,可依然有抹不去的低俗。他心中一聲冷笑,便也將此事拋到腦後。在他婉轉示意較累打算早睡之下,楊巡識趣告退,宋運輝送他出門。但回來,宋運輝依然坐檯燈下翻閱最新資料,那都是他托虞山卿替他收集寄來的最新技術動態。如今,義大利總理安德雷奧蒂剛剛繼英國首相後訪華,國際市場的大門已經轟然打開,而他,則已經手握東海廠的大權。如今唯一的難事,大約只有錢從何來這件事了。這事,小拉也幫不了。 除了進京跑路子,他必須做出最能感染人的二期方案。 眼下,雖然腦袋有些淤塞,可他興奮得不願入睡。一巴掌,結束了。他可以開始好好做事,好好……做人。 程開顏剝了一些新鮮蓮子上來,非要一粒一粒親手喂給丈夫吃,就跟她剛才剝了喂女兒一樣。女兒吃時專心看著她的手,丈夫卻是專心看他的資料,因此丈夫的嘴唇總是在叼走蓮子的時候有意無意擦到她的手指,她很享受這小小的接觸。程開顏坐在扶手上,貼著丈夫,不打擾他,繼續剝蓮子喂他。 生活是如此安定,她是如此滿足。 蓮子吃到宋運輝嘴裡,有淡淡的清香。可他現在一邊臉頰疼痛,並不方便咀嚼,但看程開顏如此體貼,他不便拂了妻子的好意,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勉強吃著。順手又抽出一張紙來,記錄考慮得還不十分成熟的處理決定,他決定根據部裡處理老馬的力度酌情減輕對跟隨老馬去日本那幫人的處理力度。老馬已去,群龍無主,那幫人受此教訓,還能反到哪兒去?唯有老趙,宋運輝落筆時很是猶豫。老趙此人,其技術在碼頭舉足輕重,猶如所有有才幹的技術能人,老趙從來對上司的指示並不認帳,也並不只針對他宋運輝。可他自己過去也是個憑技術頂撞上司的,對老趙的態度並不厭煩。估計老趙現在正後悔不該不聽他勸,爭著赴日。他而今不可能處理其他人而不處理老趙,他下筆維艱,老趙這人,實在是重不得輕不得。 他運掌轉動著一隻蓮蓬,老馬去後,現在的東海已經如這蓮蓬般盡在他的掌握,他的決定已不再需要假惺惺地再走一個會議過場。只是偌大東海廠,豈能如蓮蓬般乖覺? §1991年(11) 楊巡從宋運輝家出來,聞著一車子的桂花餘香,看看宋家小樓,滿是感慨。怎麼有人能如此用功,怎麼有人能有如此定力用功。若是賺的錢都能歸自己,用功倒也罷了,換他,沒日沒夜都行。可宋運輝才拿的是些工資獎金,圖什麼啊? 楊巡不由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心說難怪那樣出色的梁思申會一直拿宋運輝當老師。他這時也有些欽佩起來,不像以前,也就當個靠山而已。 看看時間還不算晚,楊巡也用功一把,便找去給他做市場建築設計的工程師家裡,催催進度。看來知識份子喜歡晚上做事,那工程師也在家裡看書。楊巡走進去,看到牆邊擱著兩塊圖板,分別是兩幅鉛筆畫的畫。一幅一看就是他的電器建築市場,另一幅則是高樓的樣子。楊巡把剛想出來的細節與工程師商量了一下,討論設計圖中的增減。隨後指著另一幅圖畫問:「這大廈造哪兒的?派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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