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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意思差不多。」宋運輝笑笑,不過心想,如果換成是老馬攬權,估計大家在工廠建成後也會說幸虧是馬廠攬權。新廠,元老們多少占點便宜,誰攬權都一樣。

  宋運輝還是聯繫了老徐,老徐挺忙,經常全國各地地跑,難得見面,這回倒是有緣,宋運輝一聯繫就約好時間見面。這回見面的地方是在全聚德。

  兩人交流了一下彼此的近況,老徐奇怪宋運輝既然已經大權獨攬,為什麼還不下手,要宋運輝別拘泥成規,開始尋找機會。宋運輝沒隱瞞,說二期就是機會。宋運輝心裡基本已經厘定思路,小拉這麼好的刀子不用,更待何時?

  §1991年(9)

  梁思申的暑假是陪著吉恩等三個上司考察中國。他們從北京開始,再到廣州,然後折回上海。梁思申根據爸爸的提議,沒聯絡外辦走走過場,搞個會見,就算完事。她通過爸爸的關係聯繫到三地的計委和工商銀行,雖然是關係打頭,但三地這兩個機構都很願意安排這樣的會見,甚至可說是踴躍。如此高層的會見,自然比梁思申冬天的時候單槍匹馬在廣州上海跑一圈的效果好得多。再去證券市場,又是一番新的面貌,裡面人頭簇擁,甚至有人如打撲克牌似的一下拿出一疊幾百張身份證申購新股,據說是把全廠人的身份證拿來一起壓新股,因為新股中簽率太低了,每張身份證又有限購額度,不多拿些身份證來中不了,等中了大家平分收益。吉恩等三個看看有限的股票,再看看無限的人氣,都很有感覺。回頭吉恩就說,上海很可能後來居上,成為全國經濟中心。

  但是,吉恩不是中國人,更不是上海人,吉恩肯定了上海的未來,卻認為現在還不是他們這樣的公司進入的時候。吉恩開玩笑說,他個人傾向拿現金來上海做一回大冒險家,大量接手星羅棋佈地側身中心市區的業績不良工廠,等待土地升值。吉恩說,那簡直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但老法師也有栽倒在小鬼手上的時候,梁思申告訴吉恩,中國的企業幾乎包了職工的生死,那是制度決定的現狀,買下工廠,必須面對職工醫療和養老的包袱,升值預期是不是夠支付那些包袱?吉恩思考之後,給了一個否定的答案,這個答案還是他在與計委人員對話後得出的結論,他否定的主要原因還在於對上海未來發展速度的不確定。

  吉恩感覺中國的發展有許多問題不符合規矩,比如沒有規範的制度,比如龐大的吃飯人口基數,比如均攤到人口頭上並不豐富的資源,還有官員們嘴裡說出來的無法讓他採信的資料。如此充滿風險的市場,在看不到相應高額回報可能的前提下,他不願涉足這樣的陌生領域。面對梁思申不斷強調的上海這十來年的飛速變化,甚至是冬天到夏天才半年來的飛速變化,吉恩都是微笑聆聽,堅決說不,並教育梁思申,金融行業容不得感情用事。

  雖然目的沒有達到,但吉恩在幾天時間裡的交談中說的一句話,卻在梁思申心頭點燃了一簇小小火焰。吉恩其實也是無意的,他只是在梁思申的安排下,得到好于同行的對話環境,獲得更多內部資訊之後,很有感慨地問梁思申,既然在中國有如此四通八達的人脈,有沒有考慮畢業後回國發展。梁思申當即回答沒考慮。吉恩當時也笑說,還好還好,他可不願把親手培養兩年的好手養熟了放走。梁思申當時還挺得意,她確實是個不錯的人才,但回頭想起來,忽然想到,為什麼不呢?

  因此送走吉恩後,她回家過暑假,刻意地留意起四通八達人脈的好處。而她終於通過宋運輝與楊巡這個被宋運輝稱道的個體戶通上了話。

  楊巡對於宋運輝的這個要求,覺得莫名其妙。心說人家公主一樣的高幹子弟,即便是社會實習,也要比他們這種家庭的孩子方便許多,人家一聲招呼,他湊著上去讓人家公主調查,還生怕湊慢了。哪像他們從小就在社會實踐,比如楊速一畢業就得擔負起照顧楊邐的責任,楊連暑假到他的新市場打短工。他呢,他一直就在實踐,實踐得沒時間讀書。

  但他不能不打這個費錢的長途電話。但才接通,才說上兩句,楊巡心頭的反感立刻煙消雲散。

  對方有很好聽的聲音,那聲音聽著都感覺得岀對方在親切地朝著他微笑,完全不是他常見的機關晚娘態度或者子弟們的飛揚跋扈。那邊微笑而親切的聲音對他說:「我叫梁——思——申,名字有些拗口,那是我媽媽的不良愛好所致。我正在美國讀書,同時在一家投行工作掙學費。我這次帶隊回國瞭解國內經濟,接觸了不少機關人士,獲得不少以前不知道的資料,但是我回頭總結的時候,發現我接觸的不是政府機關就是國營企業,其中缺少非常重要也非常具有活力的一環,就是個體經濟。宋運輝老師說,你是很典型的個人奮鬥事例。請問,你願意回答我幾個問題嗎?會不會打擾你的工作?」

  楊巡立刻爽快地回答:「沒事兒,你儘管問。」

  梁思申道:「好,你請先掛電話,我整理一下問題了,很快再打給你,可以嗎?」

  楊巡又是爽快地回答:「沒問題,我今天下午奉陪。」

  梁思申微笑,放下電話。其實她心裡早想好問題,只是不好意思讓楊巡付那長途電話費,就找個藉口自己打去。稍等了一會兒,她才撥通過去,果然楊巡一直等在電話邊。

  「楊先生,有些問題你如果覺得涉及隱私,請儘管拒絕回答。第一個問題,是什麼促使你發起做個體戶的念頭?」

  楊巡本來就話多,再被親切的聲音一鼓勵,變本加厲,恨不得把梁思申不問的也回答了。果然,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天哪」一聲輕呼,楊巡感覺非常滿足和自豪。

  梁思申雖然知道以前物質生活不豐富,可她畢竟生活在上層,沒見過如此的不豐富,從楊巡的回答中得知還有連吃飽都成問題時,這一下把她原先想問的問題都打亂了。原先她要問啟動資金從何而來,可現在這問題還怎麼問得出來,那不是「何不食肉糜了」嗎?

  於是,對話的框架全被打亂了,原先設定的一問一答,變成楊巡的憶苦思甜大會,聽著楊巡滔滔不絕講來,梁思申都感覺跟坐過山車似的,目瞪口呆,等楊巡大珠小珠落玉盤響完最後一聲「叮」,她才插話:「你這是從不可能中尋找出路。」

  楊巡講得興起了,真是從來沒說得這麼痛快過,一時豪邁地道:「沒有可能,創造可能。事情都是人做的,路都是人走的。」

  「是不是因為掙來的錢都落到自己口袋,所以動力十足?」

  「呵呵,是,是,不過那也是最先。」楊巡被問得有點害臊,「現在有些不一樣,現在好像……你爬過山沒有,剛開始爬的時候想著快點爬到山頂,爬到半山腰的時候,看到風景了,風景越來越好了,這時候爬山的動力除了山頂這個目標,還有樂趣,沒法表達的樂趣。還有,把心裡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變為現實,做別人沒做過的事,也是非常有趣。」

  「明白了,你是個創業型人士。楊先生,冒昧請問,從你的談話中,我沒聽到你有個人生活的時間,你有個人生活的樂趣嗎?」

  楊巡錯愕:「有啊,怎麼沒有,我家是村裡第一家蓋樓房的,我現在供弟弟妹妹讀書,看著他們不用愁吃飯穿衣,各個讀書出息,我多開心。我自己也好,我現在基本上想吃什麼有什麼,想穿什麼也不用愁,不過我對生活沒要求,晚上彈簧床拉開,睡辦公室,挺好,以前還睡泡沫塑料上,現在已經好許多了。」

  梁思申卻心裡明白,這個楊巡根本沒生活,她就不再多問,也不做解釋,怕傷及楊巡的自尊。她找話題又轉了個方向:「在美國,經濟發展到現在,已經很難看到你說的那種批發市場,我們更多的是去一種叫作超級市場的地方,那裡有低廉的價格,齊全的商品。超級市場也分很多種類,照顧到美國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可以說,沒有批發市場生存的空間了。你有沒有想過批發市場的生存時間和未來轉型?」

  楊巡一愣:「什麼叫超級市場,超級大,是國營的嗎,牌子很硬?」

  梁思申一時覺得很難回答:「這個說來話長……」她開始就自己工作和居住兩處環境周圍的超級市場給楊巡展開說明,其中說明了市場的經營宗旨、經營範圍、資金來源、客戶細分,其中之匪夷所思,聽得楊巡茅塞頓開。楊巡激動地道:「你給我地址,我要問的太多了,我去你家問,電話裡說不清楚。」

  梁思申不由得笑,什麼嘛,採訪變為反採訪了,但她回家時間有限,答應提前一天去上海,在上海見面。

  一席電話下來,楊巡一改原先對梁思申高幹子弟的模式認定,感覺梁思申一定是個很美很聰明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對梁思申充滿好感和好奇,因此一旦梁思申定好回程機票,告訴楊巡她會在幾時幾刻到達上海銀河賓館入住幾號房間,楊巡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立刻起程趕赴上海。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在楊巡心中呼喚,聲聲切。

  遠遠看到銀河賓館,看到那比他心目中爭氣目標遠為壯美的外表,他在豔陽下的馬路牙子上足足靜止了三分種。梁思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有了新的設定:那種類似外國電影放的女人似的長裙卷髮高不可攀,果然是個出國去的人,儼然整個變成了外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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