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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尋建祥想到那麼冷靜的宋運輝能被妻子搞得唉聲歎氣,有點想笑,又不明白宋運輝幹嗎把文眉這種事看得這麼嚴重,大家都在文,又沒什麼,文了還是女人。他把辦公桌拖開,拉出兩片泡沫塑料鋪在地上,又抱出褥子棉被。這種白天當老闆晚上睡地板的日子雖清苦,但他挺喜歡。沒想到才鋪好床,楊巡跌跌撞撞回來了。楊巡進來就抓起桌上的涼開水喝下幾大口,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工商……工商今天答應我們,進來擺攤兒的都能用市場攤位統一註冊。稅務那兒也有眉目,開發票都通過我們市場財務室一道口子。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啊,這麼快就批下來了?想不到,還以為會照著程式拖到春節前。那我們下一步就開始賣攤位?」

  「租……當然租,否則錢都沒了,每天給包工頭追著要錢。」楊巡一邊說著,一邊覥著臉想搶佔尋建祥剛鋪好的被窩,被尋建祥一把拎走。但即使再醉,楊巡嘴裡一個「租」和一個「賣」字絕對不會搞錯。

  尋建祥看著楊巡胡亂鋪床,伸手幫忙,一邊問:「怎麼租?我這幾天問了幾家小店,他們都不願進市場。」

  楊巡嘀咕:「怎麼租?這麼租,小店當然不肯來,你得挖出小店後面供貨的。我明天趁熱打鐵去工商局把手續拿出來,後天開始租鋪子,你看著,保證一天租三個鋪。」

  「什麼辦法,說說,我一起做,一天租它六個鋪。」

  「不說,哼,賣關子,哼……」楊巡哼哼唧唧地翻個身睡了,鞋子都沒脫,還是尋建祥看不過眼幫他脫了。

  尋建祥想到宋運輝總說楊巡很有一套,看來楊巡還真是有一套,這麼快,不到元旦就把工商稅務這兩個最要緊的解決了,看來租鋪子應該也不是問題,都不知他怎麼解決的。

  不想半夜冷空氣到,兩個男人都不肯半夜起來關窗,凍壞了一個楊巡。楊巡起床鼻涕眼淚齊流,眼睛紅得像小兔子,尋建祥建議他休息一天,明天再去工商。楊巡頂著一頭亂髮,身段柔軟地發了陣子呆,卻搖搖晃晃起來,吸著鼻子道:「不行,明天他們就該不認識我了。」

  尋建祥看著楊巡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樣子,只得道:「我載你去。」

  楊巡沒吃兩人經過一個小攤買下的大餅油條,只喝一碗豆腐腦就走。一路蔫頭耷腦,到工商局門口,聽尋建祥一說到了,他就跟吃了一顆仙丸,立刻感到自己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絕不能縱容自己屈服於小病小痛,便貌似輕快地跳下來,還沖尋建祥回頭一笑,但沒走幾步,就一個趔趄,差點被不到十釐米高的臺階絆倒。尋建祥看著寒磣,上去一把拽住,可楊巡卻直著眼睛堅決地道:「今天一定要辦,非辦不可。」

  「你這樣子,別做錯事才好,腦子還能使嗎?」

  「我現在全身就只剩腦袋好使了。哎,別夾著我,多丟份兒……」但還沒說完,楊巡就眼尖看到一張熟臉,忙扯起沙啞嗓子招呼,「郭處,你看你昨天的火力,我今早差點起不來。」

  郭處狀態不大好,看上去一夜宿醉未消,但看見狀態更悲慘的楊巡,就笑了:「怎麼,損兵折將了?這麼經不起打擊,昨天誰叫囂千杯不醉的?」

  「看折誰手裡啦,折郭處手裡,我服。東北那麼多年都沒這樣醉過。郭處,到你辦公室討口熱水喝。」楊巡也不硬撐了,就算醉態唄,有人愛看。但還是脫離了尋建祥的夾持,搖搖晃晃賠著笑臉跟郭處去辦公室。尋建祥在後面一聲不吭跟著,沒想到楊巡順水推舟認作喝醉,長人郭處志氣,看那郭處一臉開心得意,果然還真是全身只有腦子一處好使的。

  郭處與楊巡聊得高興,就一個電話叫手下進來,拿走楊巡手裡的資料,幫辦去了。看得經常辦事遇橫眉冷對的尋建祥驚愕不已。沒多會兒,事情就辦完了,快得就跟不是事兒似的。郭處拿來批件,要楊巡等等,親自送上去給局長簽字,一會兒回來就又笑話楊巡,說局長要親眼看看楊巡的殘花敗柳狀。楊巡無奈,實在不想走那幾步,尤其是還得上樓梯,但依然弱如楊柳地起來了,笑道:「不給看才是最狠的,說明都見不得人了。呵呵。」

  尋建祥扶持楊巡上去,自然又是一番嘲笑。等出來到空地上,楊巡這才歎聲氣,低低說聲「好了,去醫院」。這件事辦完,那是解決一個定性的原則性大問題,以後進場的都不再算是農貿市場式的小商販,而成正式商戶。這對於有些做著零星生意,卻拿不出執照做批發,只敢地下批發的人來說,真是莫大誘惑。楊巡自己最清楚,做小生意的最嚮往的是手頭能開岀發票,做大生意。而那發票本,那是只有被工商稅務嚴格批准有資格的人才能持有,尋建祥這等一直做家庭生意的人不會知道。

  楊巡到醫院要求打吊針,早早壓下熱度,醫生不給,只給開肌肉注射。楊巡就聲情並茂地胡扯了一通身負緊急任務之類需要玩命的故事,感動得醫生都不好意思不開吊針給他。楊巡掛上吊針,就讓尋建祥回工地盯著,說他自己能行。尋建祥不放心,站一邊看了會兒,見果然吊針下去,楊巡臉色微微轉變,兩隻眼睛又老鼠一樣地活絡起來,這才放心離開。工地還真離不開人,雖然現在已經另外招了幾個人,可哪有楊、尋兩人的工作勁頭。

  楊巡壓根兒坐不住。他現在說什麼都不能垮,有那麼多事火燒屁股地等著他做呢。等會兒出去就去稅務局,爭取把稅務局的事也趁熱打鐵落實了。他必須快馬加鞭地趕,不為別的,就為身後追著的一屁股債,光是利息,就能把他壓死,他需要租商鋪的錢還那利息。若是能像小雷家那樣借到國家銀行的錢,他就不用那麼急了,那利息低多少啊。可是人家國家銀行的門是朝著他這種個體戶開的嗎?還有他那麼認真的媽,他要是敢還款日期之前十天還沒拿出錢,他媽會急瘋。

  他算過,借的錢都是一年期的,他必須趕在春節之前,把市場轟轟烈烈開了,並造成影響,才能把所有既有商鋪租出去,換來錢開始第二期上馬,第二期的工期必須快馬加鞭,才能趕在還款期限前落成開張,如果順利,就能得到租商鋪的錢,來還老家的債。如果事事如願,到明年八月,他還能手頭大有盈餘,開始三期。

  他能不趕時間嗎?他身上壓的比舊時窮苦大眾身上的三座大山還重啊。

  而且,他身上還壓著一家子的生活重擔。兩個弟弟一個中專一個大學之後,生活費用激增。他用腳指頭想都想得到,媽會怎樣從牙縫裡省錢維持家庭。他的計畫說什麼都不能有絲毫閃失,一家人若垮了,最先垮的估計會是媽的身體。

  相比之下,他的身體算什麼。

  但是楊巡也激動地盤算,如果事情最終如願,那麼他的獲利將可以保證他們一家一輩子都不幹活。到時,他去哪兒都可以翹著尾巴,包括外資三星級賓館。

  想到很快就會到來的滾滾財富,楊巡開心地笑了,臉上又恢復光彩。到時候,他要在這兒市區買幢房子,把一家子都接來,也過過城裡人的生活:早上去公園鍛煉身體,晚上吃完飯逛街。

  護士拔了吊針,楊巡就又小豹子一般,投入密密叢林。

  晚上回到工地看看,見工程照計畫的進度推進,現在還在摸黑加班加點,他心裡滿意。幫忙推了幾次板車,被尋建祥拿掃堂腿趕走。他今天不堅持,到旁邊一家小店買了幾包煙,又回工地分上一圈,才坐在小店板凳上舒展舒展筋骨。這家小店被工地照料了不少生意,小店老闆對楊巡巴結得很,楊巡今天才終於拿下工商批文,有閒心打探究竟。他指著櫃檯上放的一包AO香皂問:「這是真貨?哪兒批發來的?」

  小店老闆笑道:「怎麼會是假的?中百批發出來的能假?」

  「蒙誰呢,人家電視上拼命做廣告,中百門口等著批發它的都排到明年去了,哪輪得到你?假的吧。你別賣的香煙也是假的吧。」楊巡聽電視上每天唱「AO,AO,我不是阿Q」,憑經驗推測這玩意兒俏得很,就瞎編著擠對小店老闆,不成就算是玩笑,成了就是套岀究竟。這等真真假假的把戲,對他來說容易得很。

  小店老闆果然不是對手,急道:「怎麼會是假的。不瞞你說,香皂真不是中百批來的,有人憑關係從廠家拿到的貨比中百更多,還更新鮮。」

  楊巡聽了哈哈大笑,笑得嗆成一團,好不容易才緩過氣,道:「差點讓你害死,香皂又不是奶糖,新鮮你個頭。哪兒批來的,給個號兒,我要給他們發福利。別心動,這筆生意不照顧你。」

  小店老闆猶豫再三,磨蹭再三,終究不是楊巡的對手,翻出兒女廢棄作業本撕下來訂的小記事本,找到供應商地址,抄下來,撕一角給楊巡。楊巡一看地址離這兒不遠,當即起身騎上自行車趕去。他到底不敢騎摩托車,還真怕一糊塗給翻車了。

  意料之中,找到一個,扯出一串。就跟他以前做電器時一樣,這些個體批發戶都是聲息相通。他跟尋建祥說的不是醉話,也不是吹牛,他心裡有數,別看百貨與電器風馬牛不相及,可都是一樣的門道。找,並不難,難的是如何把握以最合適的價格誘這些商戶入駐市場。他剛剛獲得的工商批文是最好的旗幟,這面旗幟招搖出去,多少沒名沒分的個體戶期盼招安。他當然是沉著談價,首先得把祭在這面旗幟上的供品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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