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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宋運輝面對著會場上所有同事猶疑不定的眼光,侃侃而談自己的三個方案,雖然這三個方案他都來不及打個腹稿,臨時組織一下語言,但既然談出來了,他卻越來越感到,似乎只有這麼三個方案可行,他的考慮已經夠全面。他仔細觀察大家嚴重的焦躁漸漸被他的話安撫下來,看著大家開始聚精會神記錄他的三個方案,並跟著他一起思考,他索性打亂原定發言步驟,一個人唱起獨角戲。

  「說到與生產廠家合作,自主改造設備技術性能的不確定性,我們索性也擺擺其他可能發生的不確定事件。萬一事情很快有所轉機呢?萬一正好有友好鄰邦叫賣可供配套的二手設備呢?有多少萬一,就有我們多少機會。我們又該如何應對?我看我們立即成立三個研究小組,大致就三個方案進行可行性分析,儘快得出結論,上報上級機關批准。馬廠長,你看怎麼樣?我們必須趕在上級機關產生否決東海項目的念頭之前,先入為主,扭轉上級機關的考慮,我們東海項目不能停。」

  老馬的腦袋才是被宋運輝的侃侃而談先入為主了。他的腦袋剛剛被方平的急吼吼通知抽成真空,還沒來得及產生自己的考慮,宋運輝的觀點已經入情入理、長驅直入擺到他的面前,他的腦袋不由自主:「應該抓緊,事不宜遲,今晚就點兵遣將。」

  「是。那我們先行動起來,有什麼紕漏,邊做邊補充修改?」宋運輝見老馬點頭答允,便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靜,大略聽取幾條意見之後,開始調遣人手。某某帶領如下五人負責第一方案,若干天之內,必須完成ABCD等幾項調查,得出甲乙丙丁結論。第二方案又如何,協力廠商案又如何,他一一全面落實到細緻,有針對性地安排下去。雖然這都是臨時而不成熟的想法,但他自信以他過往經驗,總體方向不會錯。在這個十萬火急的節骨眼上,他不願因責任分配不細,出現當年金州人人扯皮會議不斷的局面。三個方案的責任人確定,然後他「雙手撈國界」,明確安排後勤和辦公室兩大部門的進度配合工作,甚至明確到何時給誰訂什麼票去哪兒。工作分配完畢,讓秘書當場形成會議紀要,所有責任人在各自責任後面簽字畫押明確責任。

  會議結束得很晚。回到寢室,方平臉上不再滿是絕望,他被分配到第二方案負責,他心裡感覺,宋運輝內心可能側重第二方案,他為自己拿到第二方案負責人的任務而隱隱高興。但他還是盡責地提醒後一步回寢室的宋運輝:「會議最後階段,老馬臉色不大好,還有其他兩個也是。」

  宋運輝疲累地搖頭:「看到了,他們不滿我越界指揮。可奇怪,剛才我們五個人的碰頭會,他們倒是沒提起。」

  「他們會不會心懷怨氣,後發制人?但估計他們暫時不敢亂來,大家現在都指著項目得以延續,如果被誰給阻攔了,誰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宋運輝想了會兒,歎道:「你跟他們幾個都幫我留意著點。」心裡說,唾沫星子頂什麼用,又不能把活人千刀萬剮了。遇到個厚臉皮的,對唾沫星子刀槍不入。

  熄燈上床,宋運輝久久不能入睡。他剛才其實不像方平心中猜測的那樣,因為心憂項目,急切之下侵了老馬等三個人的職權。他其實是在看到老馬一再地在會議上當場拍板同意他的安排之後隱約生出一個激進想法,現在回想起來,也沒得出激進想法的確切定義,但是,他想到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從今天開會來看,他發現,在遇到大事件的時候,其實絕大多數人心中沒有一個明確的行動指南,包括他自己也沒有。但此時如果有誰跳出來拋出讓人眼前一亮的議題,大家順理成章就把這議題接受了,也不管其中有多少缺陷和不足,抓到手裡就是救命稻草。關鍵在於有誰敢承擔責任,拋出議題。

  宋運輝心想,他今天其實是歪打正著,憑著一腔子的責任心,意外創造出一個議題,將眾人從迷茫不安中引導出來。他同時無形中成了一隻頭羊,他也當仁不讓地做了。但究竟他能帶著眾人走向哪裡,該輪到他迷惘了。可前狼後虎,輪不到他奢侈地迷惘。他想到會議當時隱約產生的,至此他還不敢深想的激進想法,心說他這回是自己把自己拋到風口浪尖,自己把自己送到鋼絲繩上走鋼絲,等待他的是成王敗寇的極端命運。

  他思索良久,終於還是決定照著今晚會議的工作強勢,不屈不撓地繼續下去。他已經厭煩每次他提出方案,被五人集團討論來討論去,最終還是採用他方案的官僚拖遝作風,他也已經厭煩本該屬於服務部門的後勤人事辦公部門人員拖延工程技術進度。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受了西方企業管理思想的影響,但他不準備妥協,他沖出金州,要求來一個新興企業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自主自強,擺脫死氣沉沉的官僚體制。或許,這回的困境也是一個難得的機遇,難說得很。

  他推測了老馬他們可能有的很多消極反應,他大膽潑辣地制訂由他絕對主導的後續工作方案。他還準備用個什麼辦法把五大員之一的財務老劉抓到圈子裡。這一晚,他想了很多很多。

  而從這一晚起,他因為想得太多,經常失眠。

  他搬出過去一車間改造時獨自控制工作進度的方式,不給旁人插手機會,步步為營,讓手下諸人各個唯他馬首是瞻。他利用當初老徐引見的上級領導關係,熟門熟路上門拜訪,爭取東海項目繼續進行。因為他爭取的專案經費落到財務口袋,財務老劉漸漸與他站到同一陣營。而東海項目的計畫隨著三項可行性分析的開展和上級部門的指示,雖然已經改得面目全非,不再是最初設定的最先進最高效,可畢竟是得以延續了。

  這期間,宋運輝總是搶先拋出一個又一個充滿刺激的議題,裹挾著大家害怕退回原單位的恐慌情緒,激勵著大家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前進。外人看來,這麼多人的這等努力,甚至有點瘋狂。到最後他從上級部門回來,慷慨激昂地告訴大家,「我們」的東海項目,通過「我們」所有人背水一戰的不懈努力,終於又回到「我們」手中的時候,在大家的一片歡呼中,所有無法參與專案可行性調整工作的人自然而然地被邊緣化了,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到「我們」之外。那些人,包括老馬他們三個。而曾經是老馬他們三個帶來的人,有些身不由己地被宋運輝裹挾,有的則是觀望之後做了牆頭草,當然也有死忠的。

  宋運輝當然也高興看到自己實際掌控了東海的局面。他鬥志十足。

  §1989年(8)

  雷東寶雖然說了「明天」帶韋春紅參拜宋家父母,但他畢竟不是真魯莽,他回頭想了後,把這「明日」複明日了,按正常程式,先帶韋春紅見他老娘。

  令雷東寶想不到的是,原以為老娘那兒的程式最容易走,只要帶人到她面前說明一下,問題便告解決。沒想到雷母的眼光如今水漲船高,當年即使一個殘疾姑娘做媳婦都好,現在卻是將兒媳定位于黃花大閨女,雷母看著韋春紅頭頂的那頂寡婦帽子滿心不快。她兒子,省長嘴邊都掛著的小雷家堂堂書記,怎麼能找個她認為最不可能的又老又幹的寡婦?

  雷母撇開兒子的介紹,和韋春紅的一口一聲「媽」,徑直來一招黑虎掏心。她都不肯降低身份面對那個不可能成為她兒媳的女人,而是直接問兒子:「你前陣子常晚上不回來睡覺,都睡她那兒嗎?」

  雷東寶答應:「對,都生米煮成熟飯了。」他對老娘這種陌生的態度很是驚訝。

  雷母不屑地道:「自打二十六年前你爹上山,你老娘一門心思守寡,兩眼看都不看其他男人一眼,神仙來也沒用,一心把你養得這麼出息。現在思想解放了,寡婦再嫁沒什麼,我作為幹部家屬也不能反對,但誰同意寡婦半夜肉緊,招一個野漢子過夜?你們一對野鴛鴦有臉走到大白日底下沒皮沒臉,我沒法,我寡婦門前清靜一輩子,我不招沒皮沒臉的進門。都給我滾出去,我死也不答應你們結婚。」

  韋春紅饒是伶牙俐齒,此時也知道不是辯白的時候,更不能奮起駁斥,她只拿眼睛看雷東寶。雷東寶卻是被他娘說到痛處,他雖然答應與韋春紅結婚,可心裡持著的還是舊觀念,覺得韋春紅倒貼上來太不莊重,老娘一說就中。但他還是替韋春紅道:「這事怪我,跟她沒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別人攔都攔不住。春紅已經是我的人,我們結婚天經地義。媽你什麼都別管,你等著年後抱孫子。」

  韋春紅聽雷東寶一口包攬所有責任,心下感激,她找的人硬是有擔當,但她聽雷母又道:「以前運萍擺出去,人人見了都說好,說是我們雷家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這個?給運萍拎鞋都不配。東寶,我辛辛苦苦拉扯大你,沒別的要求,這種不守婦道的寡婦我不要,我還得替你山上的爹做這個主。你要敢背著我結婚,我跳河死給你看。」

  可雷母到底有些怕兒子,說完就撣撣褲子,挺直肩背走了。扔下兒子雷東寶莫名其妙地看著老娘的背影,奇道:「什麼時候一口一句大道理了?」

  韋春紅這才小心地開口:「這事兒不能心急,總得讓你媽理解我們,同意我們的事兒才好。要不你再跟她解釋解釋,或者找個她要好的老姐妹開導開導她?」

  雷東寶想了想,道:「我媽好像只認士根哥老娘的話,說是級別相當。我送你回去,如果不行,我自己村裡蓋了章跟你辦登記,以後你反正也不肯關店門,你倆見不著面。今天我媽那些話,你別記心上。」

  韋春紅要的就是雷東寶的答應,雖然有雷母那兒的缺憾,但如雷東寶所言,以後反正也不住一起,真辦了登記,國家都認了,雷母哪裡還有話說。什麼跳河不跳河的,叫狗不咬,才不擔心雷母真跳。而對於雷母的貶損,她雖然生氣,可也能忍,她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家碧玉。她溫柔地道:「我怎麼會把媽的氣話當真,唉,都是我不好,惹她不滿意。你千萬別與你媽急,她一個人養大你,不容易,這苦頭我吃過,要不是當年日子苦得過不下去,我也不會抛頭露面開飯館了。你得體諒你媽。走吧,你送送我到村口搭車,你忙你的。我晚上做幾個好菜,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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