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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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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4) 楊巡又一次無法回家。為了趕在春節後電器市場的開業,他必須留在東北日夜督工。他本來打電話讓一家都過來感受東北的冬天,可他媽拒絕了,他媽說楊連楊速兩個半年後就要高考,不能讓他們玩得心野了。楊巡只好一個人過,一個人在電器市場又當老闆又睡地板。不過他並不寂寞,老李的徒弟們都愛跟他玩,因為他慷慨,總有大酒大肉款待。但是越是將近大年三十,玩伴兒越是被拘著回去跟家人團聚,電器市場只剩下楊巡孤零零一個人。一到晚上他就縮在被窩裡拿著高中課本苦讀,旁邊的爐子都烤不暖這寬闊的大廳。 屋子裡都是松木的香氣,什麼拉吊頂做櫃檯做隔斷的事都按部就班地進行,唯獨最要緊的水泥地沒法澆,太冷,澆下去就成冰碴,以後沒法用。楊巡窩在一間隔斷裡,旁邊都拿三甲板封上,算是一個小窩,可少少的暖爐熱氣哪裡抵得住無孔不入的寒氣,他非工作時間幾乎就窩在被窩裡了,最多是稍微沖出幾步,到木屑上小便。 二十九那天,天很冷,楊巡看著書,做著課題,吸溜著鼻涕,偶爾啃一口烤饅頭,自己都為自己感動。忽然聽到遠處似乎傳來鞭炮聲響。他側頭一想,對了,廣播裡說起,新開張的一家合資賓館門口廣場今天放焰火。他一想到就激動了,屁股有些坐不住。磨蹭來磨蹭去,終於決定放自己一天假,騎上自行車飛奔去市中心那兒。 果然,好多人圍在賓館外面,吊著脖子看只有電視上才看到過的五彩焰火呼嘯沖上天空,暴出一團一團美麗的花。楊巡擠不進去,他沒東北人那麼高,索性站到外圈的花壇上,這才大致看到裡面有幾個穿著電影裡才有的怪裡怪氣外國軍裝般的人在裡面放炮。他也忍不住豔羨地注視大玻璃門裡面水晶宮般的賓館,這幾乎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地方。他心裡摩拳擦掌地想,不急,等老子將電器市場安頓下來,總得找天時間到裡面住一夜。以後得去北京上海廣州,把最好看的賓館都住遍。 對此想法,楊巡自信滿滿,他相信有朝一日准能做到。他看著賓館上面霓虹燈勾勒出的「中港合資」,心裡豪邁地想,對,哪天找時間還得去香港看看,看那兒是不是跟電視上演的一樣繁華。 楊巡看煙花看燈火,正想入非非著,忽然眼睛一定,看住幾條正走向賓館大門的背影中的一條。楊巡眼睛很好,記性很好,看上一眼,就認出其中一條背影正是那個秋夜深深鐫刻在他心頭的背影。待得背影走進賓館,站住轉身,他更肯定,沒錯,就是那個搶走戴嬌鳳的人。 他緊抿雙唇冷冷看著那人談笑風生地接過與之同行的中年婦女的大衣,很是紳士地輕挽中年婦女繼續向裡走去,樣子非常好,好得就像《上海灘》裡的許文強似的。沒看見戴嬌鳳,楊巡不知是因為戴嬌鳳回家過年還是怎的,他猜不到。他最希望戴嬌鳳已經離開這個男人。他希望,戴嬌鳳只是一時被那男子的表像迷住,而現在已經迷途知返回了老家。但是,楊巡咬牙切齒地憑良心承認,那男子確實好風度,不僅是長得好,而且有風度,舉手投足間的風度。而楊巡又不得不承認,戴嬌鳳最愛看香港電視,她一直學著香港女人的打扮。 楊巡心中暗暗發誓,操,不就是學些英國殖民統治地的風度嗎?他還看不上眼呢,他以後「打到殖民統治者老家去」,直接學老外的。 楊巡憤憤回去,焰火也不看了,回去鑽進被窩刻苦攻讀。一直看物理書到半夜,才仿佛稍稍出了點氣。這一發奮,倒一夜啃下三大章。 整個春節,工匠休息,他就廢寢忘食地學習,他到底是油滑性子,很快又樂觀上了,笑家中準備高考的弟弟不知有沒有他那麼用功。打電話一問,果然沒有,他拎著電話線就跟拎著弟弟耳朵似的,好好把兩個弟弟教育了一番。 初五,他就把幾個木匠叫來幹活。電器市場的櫃檯佈局都無須叫專人設計,他們做過電器生意的都清楚怎麼佈局最方便、最顯眼。在他親自跳上跳下的督工下,工程進展很快。唯一可氣的是,氣溫依然沒有解凍。 但他不等了,掙錢這種事兒,必得分秒必爭。有凹坑的地方先填上砂石墊上破三夾板,門口掛上棉簾,屋頂豎起看板子,再放幾個鞭炮,電器市場開業了。 他把原先倉庫街的老鄉都一鍋端了來他的市場,在倉庫街老店面拿油漆刷上電器市場地址招引顧客來火車站這邊,人家塗了他換種顏色再刷,沒多久就把顧客都吸引到交通更方便的火車站邊。再說店面更集中,又在室內,不用一家一家地受凍吃西北風,顧客看上去都挺滿意。 楊巡眼看開門大吉,這才放心。但他終究是沒捨得花幾百塊錢去那賓館住上一夜,他已經不再是去年春天以前大手大腳的楊巡,他現在心疼錢。 §1989年(5) 宋運輝到北京時,老馬他們都還沒來。因為專案還沒眉目,沒有工作需要抓緊,每天待在辦公室也是曬網,大家都是不約而同地節前早早回家,而又不約而同地將探親假續在春節假期後。 辦公室只有宋運輝,他倒是方便許多。老徐見面就是興致勃勃地說,春節又幫他們拜訪了三個人。老徐本來也是金州出去的,對這個系統熟,由他去說,不會比宋運輝說出來的效果差多少。因此,當老徐說要他去找某某,某某,進一步答覆諮詢的時候,宋運輝一點都不懷疑,老徐幫他把路走通了。 宋運輝照著老徐的指點找人,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介紹,老徐還誇他小夥子定力甚好,耐心甚好,宋運輝心說不是他定力好,而是春節前後政策略有改觀,讓他不用應付有的沒的的騷擾。他剛來時,雖然項目還沒有音信,可那些機關幹部兼職的公司早已絡繹不絕地打著各色旗號找上門來要生意要合作,坐在辦公室軟硬兼施,看上去沒一個能得罪的,誰都不知道他們真實來頭。宋運輝剛到北京,對這些閒扯起來什麼內幕都知道的大老爺們敬而遠之,五個人私下都議論說,可不敢得罪了那幫人,那等於得罪上面兼職的領導。因此對那些人一直敢怒而不敢言。好在春節才過,檔就下來叫停黨政機關幹部兼職,那幫原先一直來辦公室坐鎮的人暫時清了,宋運輝耳根清淨好辦事。 事情如果順利了,那真是一順百順。宋運輝都不知道老徐春節時候幫著走通了哪一道關節,後面順利得讓他意外。但是部裡領導看到事情都是宋運輝一個人在做,其他人居然都還沒到位,多少在心中留下疙瘩。因此等老馬他們回來,部裡有位領導發話,讓他們立刻退出現駐辦公樓,立刻發配去東海邊的那個半島,開始前期工作。只留宋運輝依然留在北京,拿著資料到處討簽字蓋章。 老馬他們不敢違抗,立馬捲舖蓋下去,開始前期開發工作,包括與當地政府的聯絡。他們這樣的大工程,哪家當地政府見了都寶貝,老馬他們很快就把後勤工作先開展起來。 老馬他們在當地開始吃香喝辣的生活,宋運輝卻在北京焦頭爛額。他討了簽字蓋章後開始討撥款,這時候開始老徐功成身退,不再插手,不過答應宋運輝只要有問題儘管來問。宋運輝當然抓住老徐不放,他以前都是鑽在塔罐叢林裡,閉著眼睛都摸不錯道兒,可這等官場,他兩眼一抹黑,不找老徐找誰? 而且這官場不同於設備,設備只要順著一條進料的線摸下去,即使中間頗多枝丫,最終還是可以摸透,設備是死的。官場則不同,人是活的,官場自然也是活的,今天摸通的枝丫,或許明天就改道了,搞得剛摸進去的宋運輝就跟劉姥姥初進大觀園,渾不知東南西北。他艱難摸索著,艱難地將相關人員變為相熟人員,而那隱在一間間辦公室掛牌背後的關係脈絡,也終於一條一條地刻入宋運輝的心中。 而專案籌建辦也在擴大,大家各自從原單位拉來得力人手。這個時候,原本五人團結友愛的局面已經蕩然無存。跟金州一樣,小團體隱隱生成。宋運輝早有準備,既然規律如此,他順勢而為。他也見縫插針飛金州找閔廠長挖人,挖他以前新車間的班底,他把曾頂替尋建祥與他同住一個寢室的方平也挖了來,放在半島,做他的耳目。 當初宋運輝因為與閔廠長有話直說,主動求去,讓工作生活都驚現波瀾的閔廠長頓去一大勁敵,才得以上下溝通保住位置。否則,水書記很可能扶其他副廠長上位,拉宋運輝為輔助,而他得把副職位置坐穿,等待哪天宋運輝後來居上。為此,閔多少清楚,需要對宋運輝有所回報。閔放人放得爽快,宋運輝點名要的名單,他一個都不拒絕。 閔還專門設宴款待宋運輝,叫上剛剛退休可沒退出辦公室的水書記,以及宋運輝的岳父程副書記。閔雖然讓水書記坐在主位,可宋運輝一眼就看出,即便是水書記堅持退而不休,氣焰上依然是此消彼長,閔已然掌控全域。新舊輪替,原就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願面對也須面對。宴會上,閔信誓旦旦,說金州是宋運輝的娘家,是堅實後盾,宋運輝在東海做得好,光彩的是金州總廠。程書記當然開心,起碼他退休時,有這麼年輕能幹前途無量的女婿在系統裡撐著局面,他的日子只有比水書記好過。 程開顏對於她沒在第一批調動名單上的事反應極大,雖然以前宋運輝已經跟她有所說明,籌建辦現在都住集體宿舍,家屬跟去不便,可她不願答應。她們幼稚園的阿姨們都在背後議論閔外遇事情時建議程開顏,丈夫一定要盯緊,千萬別大意,一個不小心那麼優秀的丈夫可能變成別人的。宋運輝本來借出差要人,想回家團聚幾天,結果被程開顏請著假糾纏哭鬧得沒辦法,只會看著旁邊束手無策的岳母發呆。趁岳母偶爾接手一下程開顏,他就急著溜了出去喘氣,到市里找開店的尋建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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