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耐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戴嬌鳳氣道:「你媽隨便怎麼罵我都沒事,我一提你媽你就生氣,回家我還敢指望你嗎?回家你被你媽綁住,你還能來見我嗎?」

  「我說過對你一心一意,你怎麼就不信?暫時我窮幾天,回家住幾天,你就不能跟我同甘共苦幾天?」楊巡無力地閉上眼睛,不願再說,心裡很是失望,他此時多希望戴嬌鳳的小手輕輕呵護他,給他力量,他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有身邊的人,他需要戴嬌鳳的支援。可她就只知道跟他嘮叨跟他哭。楊巡想著傷心,再加上手臂鑽心地痛,眼皮終於管不住眼淚,兩行眼淚從痛得青紫的嘴唇邊滑落。

  戴嬌鳳見楊巡發怒,就不敢說了,別看楊巡一向嬉皮笑臉,真板下臉來,那樣子可凶。可戴嬌鳳眼淚流得更多,心裡更是不停地想,怎麼辦,怎麼辦,怎麼回去,怎麼跟父母交代,怎麼見人,回去怎麼找工作……

  醫院裡多的是哭哭啼啼的人,兩個年輕人在走廊哭,別人都是看看,也沒啥驚訝,更別提圍觀。

  終於,外面的天稍稍亮起來,戴嬌鳳這時已經不再哭,掏出手絹擦乾自己的眼淚,也替楊巡擦了。楊巡睜著眼睛看著戴嬌鳳幫他,伸出右手拉住戴嬌鳳,輕輕道:「我會東山再起,我們不會分開,我們一輩子在一起。」

  戴嬌鳳聽著又是心酸,也不是很相信兩人回家後究竟還能不能在一起,可忍住淚,拼命點頭,一聲不響地出去買兩人的早餐。

  沒過多久,戴嬌鳳就回來,從胸口取出拿圍巾包著的一紙袋肉包子。楊巡痛得渾身發冷,哪有胃口,硬是被戴嬌鳳勸著喂著一口一口地吃下去。戴嬌鳳對他那麼好,楊巡反而淚流得更多,小孩似的倚著戴嬌鳳,口口聲聲要戴嬌鳳相信他,他會做好。被他的眼淚一引,戴嬌鳳又哭,兩人又是哭成一團。其實楊巡心裡沒底,錢一分不剩了,還怎麼做,又從給人家守櫃檯做起嗎?可當初私人做生意的少,他有地方鑽空子,現在呢,等他一走,別人不知道多快填補空白,等他再掙到一些錢,還搶得回老顧客嗎?他心虛,他極其需要親人的支援。他一隻手抱住戴嬌鳳不肯放。醫生終於上班,X光室終於開門,楊巡拍了片出來,立刻被通知做手術。戴嬌鳳嚇呆了,一迭聲問怎麼辦。醫生看看這個美麗的姑娘,要她先去準備錢。醫生好心,雖然兩人身上的錢不夠,可楊巡還是被推上了手術臺。楊巡跟茫無頭緒的戴嬌鳳說,又不是剖肚皮的大手術,要戴嬌鳳別等他出來,還是先去銀行取錢。

  戴嬌鳳急急離去。她存銀行的戶頭就像一個撲滿,尋常誰都不會想到用那裡面的錢。被楊巡提醒,她才想到原來那個存摺裡的錢也可以提出來用。對了,現在楊巡還欠別人的,以後可能都要用到她那存摺裡的錢了。戴嬌鳳沒多想,匆匆搭乘公共汽車回家,拿一張年前才存下的一千元定期去銀行拿錢,趕著回去醫院想第一時間陪在剛岀手術室的楊巡身邊。她現在又害怕又擔心,六神無主,還指著楊巡給她做主心骨。

  楊巡手術後自個兒進住院部,看到早他一步住進來的兩個同鄉。與兩個鼻青臉腫的同鄉相比,他的左前臂骨折實在是小兒科。終於見到同人,楊巡迷茫了一晚上的心立刻歸位,兩眼恢復熠熠光采。他不顧手上還吊著鹽水瓶,怎肯安臥於病床上,舉著掛鹽水瓶的死沉鐵架子就去找老鄉說話。

  楊巡艱難地坐在一個老鄉的床沿上,也不知坐到什麼了,招來老鄉一聲痛苦的叫駡。幾個人交換了一下傷勢,果然,楊巡的傷還算是最輕的,可楊巡卻覺得,雖然只骨折了條左臂,可他怎麼就半身痛得麻痹呢。

  正說著,一個家屬風風火火跑進來,見到躺床上的老公就開始哭天搶地,原來,她剛剛去倉庫那兒偷瞧了,那兒連稍大塊的玻璃碴子都不剩,何況那些庫存。大夥兒聽了一時都沒法吱聲,都是剛春節後從老家帶著所有拿家當進的貨品上來,都是幾乎還沒賣出多少,一倉庫的貨品抵一家的家當,就這麼「呼啦」一下全完了。幾年東奔西跑好不容易攢下的錢全一夜泡湯了,這當兒,誰還有心情說笑。

  楊巡心裡也是苦得跟擰碎一包苦膽一樣,滿嘴的苦膽汁兒。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多唉聲歎氣,大聲跟同鄉道:「你們別難過,還有個我墊底,你們都知道我還有筆貨壓在煤礦,看這勢頭是別想通過老王要錢回來了,我還倒欠人家一大筆債。你們準備出院後怎麼辦?要不要大家一起湊筆錢找個誰去與派出所說一下,起碼能追回多少是多少。老沈好像與派出所熟,他在哪兒?」

  一個躺床上的立馬也有了精神:「老沈……老婆子,你去找找,左右就這幾個醫院,再不行都貓家裡,沒一個漏網的。我們現在一兩千還拿得出,只要把貨品找回一半……老婆子,你再出去一趟。」

  那個剛從倉庫偷瞧回來正哭得肝腸寸斷的家屬一聽,就抹去眼淚道:「還真是個法子,我趕緊去找,你們別忘了給我家老頭子吃中飯。」說完風風火火就小跑著走了。

  「阿嬸真是好幫手。」楊巡追著背影由衷贊了一句,正好見戴嬌鳳找進門來,他招呼戴嬌鳳坐下一起說話。

  戴嬌鳳與那些跟著丈夫夫唱婦隨打天下的家屬不同,她最多記個賬什麼的,沒跑門路的經驗,大家皺著眉頭商量,她什麼主意都說不出,光是旁聽。陸續地,便慢慢有人從別的住院病房,別的醫院,或家裡,被那個出去的家屬召集過來。能動的自己過來;不能動的,家屬過來。戴嬌鳳漸漸被擠出老遠。她心中慌亂,好想倚著楊巡,可是楊巡現在埋在人堆裡連痛都顧不上了,哪還有心思管她,她好生無助。

  平日裡大家或許還勾心鬥角,為著生意人心隔肚皮,值此危難當口,大家坐在一起,卻自然地擰成一股繩。大家紛紛出謀劃策,三個臭皮匠頂上一個諸葛亮,謀劃著怎麼可以給自己脫罪,或者說,怎麼可以把罪過轉嫁到別人頭上,以換取公家出面把被人搶走的庫存要回來。楊巡也需要抓住那最後的一些本錢,對於他這麼一個鐵定已經欠債的人來說,有一元是一元,有一角是一角。

  但是,討論著,討論著,他想到更遠,他大聲問:「東西不管拿不拿得回來,我們租的倉庫都還沒到期,你們還準備重新開張嗎?那裡開張後,還會不會被砸?」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終於有人道:「看了,看給搶去的東西能不能追回來,只要能追回一半,我就回去。如果追不回來……那些人見搶著沒事,以後我們還能坐得住?現在我們手裡好歹還有幾個錢,可要是再來一次,我連棺材本都得玩完。」

  「是啊,起碼找政府給表個態,到我們倉庫前面走幾圈,否則我們哪玩得過地頭蛇啊。」

  「可政府能給表態嗎?到底是老王有錯在先,我們底氣不足。」大家七嘴八舌,大多情緒悲觀。

  楊巡道:「你們意思是走?可我們那麼多年打下的樁腳,那麼多老關係,走了不可惜嗎?」

  有人道:「你小年輕也不拿腦子想想,他們今天打斷你左臂,明天可以打斷你右臂,你有幾條手臂給他們打?」

  「對。沒見昨晚有人還扛獵槍來?要不是給人攔下了,我們得給崩掉好幾個,東北人性子猛。」

  大家都覺得這不是考慮後一步的時候,於是又恢復舊話題。只有楊巡沒法再回到舊話題,他想著他就是把那些庫存追回來又怎樣呢,老王砸在煤礦那些是肯定追不回來了,他依然還欠著債。可是,他身上背著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六張嘴,而且眼看著楊速、楊連明年就得考大學,他怎能不替兩個弟弟準備好盤纏?僅僅是要回庫存,就夠了嗎?那些欠債怎麼辦?而且,即使他想繼續做,沒本錢又能怎麼做?賣老家的房子和摩托車嗎?他又想,他如果放棄這兒已經經營那麼多年的老關係,到別處想東山再起,能容易嗎?但是如果依然在這兒經營,他們這個地方來的人被老王砸了牌子,他以後的生意還怎麼取信於人?依然是難。

  旁邊雖然依舊是七嘴八舌,他卻是呆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楊巡發了好一會兒愣,這會兒,麻藥的勁兒卻有些過去,傷口火辣辣地痛。他跟大家打個招呼,說去床上躺會兒,就走出來找戴嬌鳳。戴嬌鳳見他終於殺岀重圍,忙迎上去眼巴巴地問:「痛嗎?又岀冷汗了。」

  「痛,鑽心地痛。我躺會兒,你起來坐著跟我說說話。」楊巡痛得抽搐,硬是忍著不哼。

  戴嬌鳳跟過來,坐到楊巡身邊,輕輕地撫摸楊巡刺痛的手臂上的手背,如此溫柔的撫摸,讓楊巡好過許多,他不顧一室還有那麼多老鄉看著,拉戴嬌鳳坐到枕頭邊,他靠著戴嬌鳳的腿躺著。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小鳳,你帶飯碗來沒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