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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邵家村的村民蜂擁進油污遍佈的車間,手起錘落,好端端的設備頃刻被野蠻肢解,裝上吊機,拋上拖拉機,運去廢品站。門衛起先以為進了一幫強盜,貓在門房不敢吱聲,看著人都進了車間,才匆匆鑽出去到附近派出所報警。員警過來查看,雷東寶遞上蓋有大紅公章的批文,即刻說明問題。

  待得已經停工一年的市電纜廠職工春眠不覺曉,懶懶起床吃飯,才聽得消息說工廠給砸了。等有些對廠子有點感情的工人趕到,只見大門洞開,車間裡面早給拆得不成模樣。到處都是掄大錘的在那兒砸得震耳欲聾,已經有人砸開設備的水泥基礎,抽取裡面鏽爛的鋼筋。那些一輩子都耗在市電纜廠的工人看著這種掠奪般的架勢,欲哭無淚,哎喲那個電動機還是半新的呀那傳送輥是剛維護過的呀……雷東寶滿意地看著這幫人臉上的苦痛,更是用力砸岀一錘,意氣風發地扯開嗓門大吼:「砸,凡是鐵的都砸了去!」

  二輕局的領導被人請來查勘罪證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幫人野蠻拆卸剛剛還用得好好的行車。只聽上面有人吹哨一聲指揮,大夥兒就跟聽見平日裡的「放炮」哨聲一樣,一個個沖往門外,二輕局的人正好走到門口,只聽車間裡驚天動地一聲響,行車橫樑從天而降,一陣地動山搖之後,二輕局領導站穩心定了,才看到好好一台行車已經屍橫在地,早已散架成廢鐵一堆。而一群掄大錘的早大呼一聲又沖進去,收拾塵埃落定的戰場。

  二輕局的領導看得目瞪口呆,都心說這怎麼跟原先的設定不一樣啊,不是說要拆設備去小雷家重新用嗎?見到依然手拖一把大錘的雷東寶,忙上去拉住他詢問。雷東寶卻有一番入情入理的解釋,他說,他買下設備後,大家就以前那台市電纜廠舊設備做了利潤分析,發覺別看機器在轉,可並不賺錢,因此大家都反對購買。他想領導都已經在批,他這時候再退出有點對不起領導們的關心,只好硬著頭皮賠本也要買下這些設備。

  二輕局的領導難以回答,設備是他們簽字批准賣掉的,如今砸都已經砸了,還能如何?只是無法向那些依然翹首等著去小雷家上班的工人交代。

  而隨著時間推移,那幫讓二輕局領導操心的市電纜廠職工陸續出現,但他們再也凝不成五年前那樣的整體,面對裡面一群兇猛地掄大錘砸毀他們心血的他們曾經很瞧不起的農民,他們個個裹足不前,只在外面三三兩兩地痛駡,甚至都沒人去動一下雷東寶和正明的摩托車。雷東寶輕蔑地看著那幫人,心說他們還有臉叫嚷,五年前他們小雷家還沒電線廠,五年後小雷家的登峰電線全省有名,發家還是靠的他們市電纜廠廢棄的設備。那幫混吃等死的,活該有這下場。

  傍晚的時候,富裕的小雷家村民看地上設備已經拆光,正明揮手一個「撤」,大家便騎上各色各樣的摩托車走了。比較窮的邵家村的可不願輕易走了,地上的設備基礎裡全是鋼筋,鋼筋鋪得又密又粗,他們怎麼捨得放棄。他們家都不回了,怕這一走人家關上門不放他們進來,連夜在裡面挑燈夜戰,幾十個人將車間地面挖了個遍,又有人回去通知新血加入,大家輪著挖掘,遇到電纜設備基礎堅實,挖不開,這些石匠竟然還想到用少許炸藥炸開,硬是幾天時間,連把基礎下面拿來打樁用的爛鐵管都挖了出來。他們走後,車間一片狼藉,到處坑坑窪窪,即便是磁鐵拿來,都未必能吸來一絲鐵星,完全就是洗劫的結果。

  事後,傳言很多,但雷東寶壓根兒不辯解。對,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這也是他叫來邵家村那些窮石匠出馬的動機。別人愛罵罵去,他們除了罵,還能做什麼?雷東寶徹底蔑視那些臉色白淨的城裡人。而城裡人則是徹底視雷東寶為土匪,都說現在這年頭,也就這種土匪才能發財。

  二輕局的後來隱約猜到雷東寶欺騙了他們,但他們沒臉承認,唯有在陳平原面前告了一狀。陳平原對於這種沒發生在他轄區內的衝突抱手隔岸觀火,不過回頭還是問雷東寶,是不是為去世多年的妻子報仇,雷東寶毫不掩飾地承認。陳平原笑稱雷東寶是雷老虎,不過,陳平原以老友身份,依然笑眯眯地說,殺人,最厲害的是用筆,而不是用刀。

  陳平原親自捉筆,以市電纜廠與小雷家登峰電纜廠的現狀對比為題材,寫了一篇文章。文章以翔實素材,細述登峰如何從一台市電纜廠的廢棄設備起家,在縣委縣政府的正確引導和資金扶持下,從一無所有,發展到如今的輝煌,以一廠之力,帶動全村農民致富,也帶動周邊村莊農民致富,這是政策對路,執行對路的最佳典範。

  雷東寶看了心說,登峰的發展跟縣裡有什麼關係,都是他們自己鑽牆角扒地洞掙來前程,怎麼就是縣裡的功勞了。但他也無所謂,功勞又不能當飯吃,陳平原要就拿去,大家多年朋友了,這點虛名他送得起。

  可雷東寶沒想到,陳平原還真是一舉兩得地幫他又殺了市電纜廠一刀。陳平原的文章一在日報上登岀來,正明立刻從各方獲得反響,同行都說,雷東寶的一錘把市電纜廠砸死了,陳平原的文章又把市電纜廠大卸八塊,以後市電纜廠曾經做過領導的人,從此都沒臉在業內抬頭見人,而那些原市電纜廠的工人,都沒好意思承認自己是又懶又蠢的舊人。因為一篇登載在日報上的文章,足以把一個事件定性。

  算下來,小雷家村經濟在這件事上不賺不虧,士根卻還是搖頭不以為然,說雷東寶這是何必呢,硬是給自己留個駡名才爽快。雷東寶當然是不肯接受士根的囉唆。但是士根的囉唆,正明作為小輩卻不能不聽。士根教育正明很嚴厲,他從方方面面分析了這事對小雷家和對雷東寶本人的損害,指出一個狂妄的人會激起的可能性反彈,他要正明不許少年得志、不知天高地厚,說正明沒雷東寶那樣的本錢,以後不許起哄架秧。正明被士根罵得一聲都不能出,只好聽著,也只有虛心接受。

  對於士根對正明的管教,雷東寶不出一聲。他心裡清楚士根的負責,也賞識士根的謹慎,更知道自己的冒失需要士根的掃尾,只要士根的小心不涉及他的基本立場,他或默許或支持,從不反對。村裡人也都說書記村長穿的是連襠褲。雷東寶知道,如果不是士根替他做好細節,他那大刀闊斧的管法肯定得亂套,他說士根是小雷家村的大管家。

  士根心細如發,看得出雷東寶對他的無比信任,自然是盡心盡力,鞠躬盡瘁。

  市電纜廠的事過去,雷東寶這才有時間有精力想到韋春紅。他帶著勝利的得意終於光臨縣裡的車站飯店,把韋春紅折騰得幾乎一夜沒睡。可等韋春紅微含酸意地問起雷東寶剛做的轟轟烈烈的事是不是為了他去世的妻子,雷東寶卻是一句「閉嘴」,背過身去便睡。韋春紅看著面前小山包似的背,氣極而泣,可沒人伸手安慰她。她終於感知,自己其實在雷東寶心頭什麼都不是。

  §1988年(9)

  楊巡春節後先行一步,押著兩輛車的貨回東北。楊巡心裡雖然盼著戴嬌鳳一起走,路上不會寂寞,可他也知道坐貨車一路上的艱苦,尤其戴嬌鳳一個女孩子半路沒法找地方方便,不知多為難。他心疼老婆,朋友托朋友地好不容易替戴嬌鳳搞到一張軟臥票,又囑咐許多不夠資格乘軟臥不被趕的訣竅,才告別去了東北。

  戴嬌鳳到了時間拎一隻精美旅行袋上火車,上去就照著楊巡的吩咐打點了軟臥列車員,免得沒幹部證被趕去硬座。

  走進軟臥,簡直是走進另一個世界,裡面雪白的床單,以及來來往往看似有身份的人,讓戴嬌鳳一下覺得金貴起來。而她的美麗,也讓同一車廂另外三個男乘客注目,其中一個年輕戴金絲邊眼鏡的,還非常紳士地起身幫她把行李舉到行李架上。戴嬌鳳今時已不同過往,不再是沒見過世面的農村丫頭,她現在知道微笑著說「謝謝」,然後從她的小皮包裡取出很是罕見的隨身聽,爬上她的上鋪閉目養神聽她的帽子皇后鳳飛飛的歌。

  但是那個金絲邊眼鏡年輕人就迷上了她,一直找話跟她搭訕,在瞭解到兩人竟然是同一個城市下車後,更是一直請戴嬌鳳去餐車吃飯。戴嬌鳳又不是不經人事的,還能看不出小夥子眼中的愛慕,但她心裡裝著楊巡,雖然眼前小夥子長得儒雅文氣,氣質出眾,她還是不願搭理,一直淡淡的,就吃她自己帶的東西。

  可戴嬌鳳越是淡淡地不理,那小夥子越是殷勤。戴嬌鳳貓在床上不下來,他就端水送茶,戴嬌鳳從床上下來,他就把鞋子替她拿出擺好,搞得戴嬌鳳極其為難。但她好歹是個資深美女,對於如此殷勤,她一概不理。只是她長得媚,即使冷冷不理,那一雙美麗的眼睛依然猶如滴得出水一般,看得小夥子心動神搖。

  可隨著火車一路向北,三天下來,旅客一個接一個地下車離開,戴嬌鳳所在的軟臥車廂裡只剩她和小夥子兩個人。小夥子更是不管戴嬌鳳愛不愛聽,讀朦朧詩唱薑育恒的歌給戴嬌鳳聽,戴嬌鳳雖然不覺得這小夥子如以前追求她的那些男人那麼煩,可覺得這人也挺磨人的。後來眼看著離終點越來越近,小夥子拿自家地址給她,又說自己家情況給她聽,要兩人以後保持聯繫。戴嬌鳳沒答應,可還是正眼看了小夥子一眼,沒想到這人竟然還是個什麼長的二兒子,難怪長得這麼貴氣。

  小夥子被那一眼所鼓舞,下了火車一定要叫車送戴嬌鳳去她住處,戴嬌鳳推都推不了,只能接受,但明確告訴小夥子,她是有丈夫的人。小夥子一臉失望,可還是紳士一樣地送戴嬌鳳回家,記住地址而去。戴嬌鳳覺得那小夥子真有趣,還會對著姑娘念情詩,就好像外國電影裡演的似的,挺好玩。

  此時,楊巡還在路上,貨車可要比火車慢得多。

  楊巡迴來,兩人見面,戴嬌鳳沒當回事地就把小夥子那事告訴了楊巡。楊巡不依了,啥,有人敢調戲他老婆?他七騙八拐地問岀小夥子家地址,趁哪天有閑,找幾個人沖去與那小夥子打了一架。他沒想到,那小夥子是訓練有素的,他們雖然人多,卻也沒多佔便宜,兩下裡都打得鼻青臉腫。這下,楊巡沒教訓到小夥子,小夥子卻看清楚戴嬌鳳的丈夫是個不起眼的貨色,本來已經放下的一段心事,這會兒又活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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