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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老大,你不要為洗衣機而洗衣機,你孝敬我我知道,我還是喜歡手洗衣服,你別跟我說了。快去洗臉,貓舔過一樣,滿臉油光光的。」

  楊巡本來想趁著弟妹們都還沒起床,跟媽好言相求戴嬌鳳的事,訴說一下他的為難。但見媽一如既往地固執,連洗衣機這等小事都固執,一時不知道怎麼開口。折身進去廚房,往灶上大鍋裡倒一桶水,鑽進柴窩生火。一會兒楊母晾完衣服回屋,上灶前舀岀半開的水倒進熱水瓶裡,等三兄妹起床用。她又快手淘岀半籮米,倒進大鍋煮粥。這才招呼楊巡出來洗臉,由她燒火。

  楊巡刷著牙,想著戴嬌鳳,心裡堅決地要把這事跟媽說明。他急著洗完臉,撈起大勺揭起鍋蓋攪了幾下粥,才貓到媽面前,賠著笑道:「媽,讓小鳳來吧,雖然沒領證,可那是遲早的事。」

  「不行。你下面還有三個弟妹,都是尷尬年齡,他們要都學了你,高中就談戀愛怎麼辦?大學還考不考?你跟小戴在外面我們看不見隨便你們,回家不行。我早說過了,你是大哥,你得帶頭做榜樣。你現在做的榜樣很好,連老二不愛讀書的現在也肯刻苦,你要是領著小戴來住上,你怎麼介紹?叫弟妹們怎麼學你?再說我是村婦女幹部,我自己兒子都帶頭無證結婚,我以後還怎麼管別人晚婚晚育?」楊母語氣非常嚴厲。

  楊巡被一頓道理打回,無奈地道:「媽,小鳳是個好女孩,在東北幫我很多忙,什麼苦都能吃,她不是你說的風流女人。而且我們已經在一起,我春節不讓她來我家過,我怎麼對得起她。」

  楊母沉著臉,道:「你這話不對,我沒反對她來我家,前兒她來我看著也高興。但她來的話,晚上得回去,不能住這裡。小戴要是吃得了這個苦,她每天都可以來,我歡迎。你要記住,你不僅沒領證,也沒擺酒席。名不正,則言不順,這話你要記清了。」

  「媽,你不覺得太對不起小鳳了嗎?她一個女孩子,你要她回家怎麼做人?」

  楊母道:「你以為——」忽然刹住,做個眼色,楊巡迴頭一看,見是楊速和楊連前腳後腳地下來,他只得也不說。他也不想跟媽為戴嬌鳳的事在弟妹們面前爭執,他做大哥的不能帶這個壞頭。爸去世後,媽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他們四個拉扯大,他不能不體諒媽的辛苦。

  等弟妹都吃完早飯,楊巡帶兩個弟弟,自行車後面各掛兩麻袋穀子去村尾碾米。他從小幫著寡母做事,又是老大,練就靈活主動,比如碾米這等事,都不等他媽吩咐,他揭開米缸一看快要見底,就自覺想起要碾米了。楊邐也要跟著去,四兄妹一人一輛自行車,很是浩浩蕩蕩。都是因為楊巡賺了大錢,一家人如今走出去不知有多精神。

  一路上,楊巡幾次三番想跟弟妹們講戴嬌鳳的事,可幾次三番地噤聲。作為大哥,他在家裡一向是弟妹們的榜樣,如今他能幹賺錢,弟妹們看見他更是崇拜。他還真如媽所言,他怕說了與戴嬌鳳的真實情況,把眼前三個水靈單純的弟妹給教壞了。他自己也知道未婚同居不是件好事。

  他只能在心裡唉聲歎氣地想,唯有春節後回東北再好好向戴嬌鳳賠罪了。只是不知道戴嬌鳳還會不會不管不顧地跟他走,戴家這回會不會看緊她。

  §1987年(3)

  雷東寶在宋運輝有暖氣片的家裡睡得溫暖舒適,竟然睡過頭誤了火車,到了晚上天色墨黑才被四寶的拖拉機接回到小雷家。雷東寶路上早把宋母給他準備的中餐點心都吃光了,回到家裡饑腸轆轆,馬馬虎虎叫一聲「媽」,便下手翻灶台,看有沒有吃的。他們家依然還住著祖傳泥巴房子,村裡統一造的新村還沒輪到他,他也高風亮節不搞特權。

  等雷東寶的媽聽到兒子呼喚,從鄰居家遠程奔襲沖進廚房,雷東寶已經翻出一盤碼得整整齊齊的餃子。雷母見此忙道:「士根媳婦送來的,士根媳婦真是能幹,裡裡外外一把抓。我下給你吃。」

  雷東寶疑惑:「士根媳婦又不會做餃子,前兩天士根還提起。到底誰拿來的?」

  雷母不敢看向兒子,尷尬地笑著道:「沒誰,沒誰,就那啥,那啥,宗梁伯外甥女過來包的。你只管吃,又沒讓你付錢。」

  「她來幹什麼?」雷東寶知道那個宗梁伯外甥女,托關係進豬場幹活,倒是個手腳俐落的。

  雷母吭哧吭哧半天才道:「宗梁伯帶她來坐坐,人家勤快,進門就幫著收拾,是個好姑娘呢。」

  雷東寶不響,立刻明白是什麼意思,打開窗子,就把幾十隻餃子連布帶碗全摔了出去。關上窗,才對他媽正色道:「媽,你不許自作主張。以前你還嫌萍萍,現在遇到個拍你馬屁的你就說好?以後還不知怎麼整你。早跟你說了,我們都對不起萍萍,你別插手我的事。」雷東寶翻出一大碗冷飯,拿開水一泡,拌上白糖開吃。

  雷母被兒子訓得哭出來,又想到抱孫子無望,越發悲慟,拍著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數落:「你三十出頭啦,人家士根兒子都已經上幼稚園了,你好歹給我們家留個後啊,你就算隨便娶個老婆給你死去的爹留個後,我也沒話說啦,你爹要是在,我早就多生幾個,也不會稀罕你啦,呵……哈……我死了怎麼向你爹交代啊,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省得看你一輩子光棍啦,省得被祖宗大人罵啦……」

  雷東寶聽得心煩,捧起飯碗去他自己屋子。雷母委屈地哭了會兒沒人回應,即使有人路過聽到也沒人敢進來管書記家的事,她哭會兒便生著氣回她屋裡,賭氣不給兒子做晚餐。雷東寶坐自己床頭,嘴裡完成任務似的扒飯,兩眼看著床尾的燙花樟木箱發愣。那樟木箱是他當年特意叫工程隊的木匠精工細作的,裡面放的都是只能放進他一隻拳頭的小衣服。樟木箱防蛀,裡面的小毛衣小鞋子小襪子都還保存完好,可是做那些小衣服的人不在了,這些小衣服也沒人來穿了。最後一口飯哽在雷東寶喉嚨裡,咽不下去,倒是眼淚,在他眼眶裡緩緩打轉,終於還是沒有落下。可雷東寶嘴裡含著那口飯,傻傻地坐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雷東寶去豬場,要忠富說什麼都得把宗梁伯外甥女開了。忠富最先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偷偷叫女孩子先回家過春節,準備等書記氣頭過去後再婉轉幫女孩子說說情。待得打聽清楚原來宗梁伯曾領女孩子去書記家,才知道宗梁伯觸黴頭了,卻是沒想到書記還守著當年葬禮上的誓言,心裡倒是佩服。回頭給女孩一點補償,打發了她。宗梁伯最多背後罵罵,對著雷東寶卻什麼話都沒有,還被人笑話不看眼色想攀貴親,很是氣了幾天。這以後,小雷家上下誰也不敢再提起給雷東寶做媒的事。

  辦完豬場的事,雷東寶就到村辦,要士根幫著收拾禮物,再從小金庫包岀兩千塊現鈔,說他要送人。士根依言提款,記錄下用途,以後找機會讓雷東寶簽字確認,密封到信封裡,收於保險箱。

  雷東寶提著他千年不變的右下角印三潭印月圖案的黑色人造革公事包來到陳平原書記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也曾是徐書記坐過的,不過,新的辦公樓正在不遠處建造,陳平原在這間辦公室不會坐得太久。

  雷東寶還在走廊時已經被陳平原的秘書拉住,要他說話小心點,說裡面正生氣。雷東寶問生的什麼氣,秘書知道雷東寶與書記要好,就說書記本來有個很好的機會,可是半路殺岀程咬金,上面又下達一個必須有大專文憑的硬杠子,陳書記硬是被這硬杠子打下馬。雷東寶聽著也生氣,可轉念一想,他推崇的老徐和宋運輝都是大學出身,果然都是本事了得的人,而現在忠富在縣裡推薦市里安排下去農大進修,正明帶幾個小年輕去高專進修機電專業,已經能畫圖紙,一邊進修一邊岀成績,可見讀書還是有用的,也可見大專硬杠子還是有道理的。

  但陳平原也有他的道理:「我們那時候哪有考大學這種事,我們家庭成分差的哪裡輪得到推薦上大學,當年不讓上大學,現在又問我們要大學文憑,這不是調戲人嗎?」

  雷東寶笑道:「我小學文憑,不也活得好好的?你還盡推薦我做省勞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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