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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宋運輝並不發表否定或肯定的意見,只不偏不倚地給出沒有傾向性的計算,把所有可以考慮節約的也都考慮進去,因為他來前也不清楚究竟這個設備可不可行,他需要小雷家眾人拿出數位來配合著說話。但連他說到後來都搖頭道:「看來,沒進一步論證的必要了。把你們所有人的家底都翻出來,估計也不夠。」

  士根本來一直反對上電纜線,可如今被宋運輝如此抽絲剝繭將所有可能逼到絕路,得出絕無可能的結論,此時反而心裡很堵,滿不是滋味,仿佛剛才經歷一場資金大戰卻最後大輸一般憋悶。可他還沒回答,卻忽然瞥見雷東寶中邪了似的,劈胸抓住宋運輝前胸,一把提了起來。在場其他四個慌了,都起身勸解,可見雷東寶目如銅鈴,氣喘如牛,只差伸出蒲扇般大掌呼嘯扇去。

  雷東寶的思路原本被宋運輝牽著走向很具體的前景,心裡滿是衝鋒陷陣的豪情。待得分析越來越深入,他的呼吸卻越來越困難,他甚至都無力反駁,因為宋運輝的否決嚴謹周密,並無他可突圍的地方。待得宋運輝說出沒必要再討論,他耳邊忽如鐘鼓鐃鈸齊鳴,一腔熱血倏然沖頂,他急紅了眼:「宋運輝,你還姓宋嗎?你忘了你姐?你小子還有沒有血氣?……」

  周圍四人七手八腳拉扯,都是大力氣,慌忙之下,只聽「刺啦」一聲,宋運輝穿的短袖自胸裂開,他卻總算得以脫厄。宋運輝驚魂甫定,看著士根他們抱住雷東寶,看著雷東寶依然衝動地沖他聲嘶力竭地狂吼,不明白雷東寶何以忽然發作,難道他講的道理還不清楚?一時沒法答應。

  雷東寶心裡極端失望,只想找什麼發洩,猛然掙開眾人,抄起一把長凳狠狠朝桌子砸去。士根一見急了,忙大叫:「小宋,你快出去,快走。」

  那邊,雷東寶卻大喝一聲:「走什麼,我又不吃人。」

  眾人看去,卻見他已經扔下長凳,只是依然黑著一張原本就黑的臉。宋運輝這才道:「你搞什麼,發瘋啊。」

  雷東寶依然氣呼呼的,一屁股拎起一把東倒西歪的椅子,黑著臉道:「開會,商量一百七十萬怎麼用。」

  宋運輝一點不客氣地道:「商量什麼,你乾脆一言堂算了。哪有一言不合就開打的。」

  雷東寶這才抬眼看宋運輝一眼,卻見他上身只剩一件汗背心:「對不住你,我悶壞了。你就不會一上來就跟我說不行?你搞七搞八吊我半天胃口才說不行,耍猴嗎?」

  宋運輝沒好氣,想說一句「就是你這臭脾氣害死我姐」,看在場人多,不便任性,但還是道:「跟你說了幾次,臭脾氣不會改改嗎?大家都是同事,你做人怎麼可以這麼霸道。」

  「別說啦,是我不對。」

  其他四人看著黑臉的雷東寶被宋運輝數落,反而不忍,紅偉忙旁邊說一句:「東寶書記平時不是這樣。」

  宋運輝不語,悶聲聽小雷家五個人商量。聽他們決定優先擴大養豬場,再上兩套電線設備,其他錢用來改善村民居住環境,就像前面沒發生什麼似的。他心裡嘀咕,眾人反對雷東寶的霸道,卻又為雷東寶的霸道開脫。就像他反對水書記的官僚,卻又送上響亮的馬屁,如此地矛盾,卻是如此地統一。他想到他送上馬屁時的小算盤,不由得看著在座諸人想,士根他們究竟是什麼考慮。然而水書記卻是那麼一個歷經風浪精明過人的人,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要什麼,雷東寶呢?他現在開始覺得雷東寶做事有些盲目,不知道雷東寶經得起眾人抬舉不。

  他心中雖然不快,可他終於還是決定拉雷東寶一把,省得他們盲目。他告訴他們,電纜不止電力電纜一種,要雷東寶別淨盯著市電線、電纜廠,要競爭,要壓倒別人,必須先武裝自己,把自己的產品結構完善豐富起來,對方不攻自破。比如可以先上過渡性質的額定電壓比較小一點的分支電纜,先搶奪市電線、電纜廠的一部分電纜市場。眾人討論,表決通過,皆大歡喜。

  宋運輝原以為平靜下來的雷東寶起碼會訕訕地不好意思,卻見雷東寶一點都沒啥變樣,就在那兒支使正明開始去市面上瞭解設備,又要士根準備好錢,還熱火朝天地討論怎麼非法佔用農地,怎麼給被占農地的農民安排出路,宋運輝又開始旁觀。他看到他們幾個都是自發自覺地幹事,而他呢?卻是越幹越氣餒,還得打起精神鼓動別人。他羡慕小雷家單純的做事環境,小範圍靈活的機制,合理的分配制度,還有一日千里的進步。

  他相信,不用等明天,下午開始,正明就會開始籌畫電纜設備的工作。而不用幾天,訂設備,平地,建廠房,安裝,豬場和嶄新的登峰電線電纜廠所有工作都會轟轟烈烈地展開,完工指日可待。報紙上一直鼓吹的深圳速度,可能也不過如此吧。

  他羡慕。尤其看到正明這個比他稍微年輕一點的小夥子迅速成長起來,雖然只是高中畢業,能力卻比同齡的金州總廠大學生大大超越了。所謂用進廢退,把雷正明與金州那些大學生相比較,這個詞是最好的寫照。

  §1986年(10)

  快年底的時候,劉總工退休。到退休時,劉總工雖然依然占著總工位置,可那位置形同虛設。他還占著研究所的位置,但研究所在他手下造起一幢漂亮的三層樓,其他研究人員、研究專案等都沒到位,研究經費更不必說。劉總工的退休,如樹枝上勉強支撐到這個季節的枯葉,在空中打了個小旋,無聲無息地飄落,沒有砸出多少的動靜,雖然大家都看得見。

  宋運輝也看見,同樣級別,另一個總廠副廠長也前腳後腳地退休,卻是座談會、茶話會、歡送會,大聚小聚,熱鬧非凡。宋運輝可以想像劉總工面對如此的反差,心情會是如何。

  聖誕到來,虞山卿請了幾個年輕要好的在家搞了一個聖誕派對。虞山卿會來事,家裡用拉花蠟紙裝飾得紙醉金迷,桌上是隨意取用的可口可樂、青島聽裝啤酒和張裕紅葡萄酒,香煙是紅白相間的萬寶路,還有上海帶來的暖房西瓜,據說要九毛錢一斤。糖果、餅乾、瓜子更是不用說,來者一人還分了一塊DOVE巧克力。

  這回,挺著大肚子的程開顏也跟著去了,見此情此景,大為傾倒,宋運輝把手裡的巧克力也給了程開顏,讓程開顏與也是大肚子的虞山卿妻子待一起聊天。客廳裡眾人則是瘋玩,最先還知道擊鼓傳花,抓倒楣的出來喝酒表演,後來都是帶著酒意互相起哄,宋運輝被哄著唱了一首《今夜星光燦爛》,不倫不類的花腔男高音。一直鬧到很晚,宋運輝擔心程開顏撐不住,沒想到程開顏玩得高興,還不想走,硬是一直玩到零點過後才散。

  從熱鬧溫暖的虞山卿家走出,經過冰冷的寒夜街道,回到自家裝有科長樓不具備的暖氣片的更溫暖的家,兩人看著空曠的客廳一時默然,相比虞山卿的家,他們倆的家,大,卻簡陋,簡陋得寒酸。程開顏拿牙齒很珍惜地啃著DOVE巧克力,感歎這巧克力真是比麥麗素香得多。

  程開顏只是感慨,而宋運輝卻是感慨萬千。雖然他因為從事出口工作,見識過比虞山卿家更奢華的所在,可是,那些都那麼遙遠,即使奢華得跟天宮一樣,他也不會太在意。只是,虞山卿近在咫尺,虞山卿家的奢華,讓宋運輝汗顏,尤其是看著程開顏珍惜那塊小小的巧克力,小孩子似的享受巧克力的美味,他更覺內疚,他沒能力給予妻子更好的生活。他心裡很亂,一夜輾轉反側。

  周日的早晨兩人晚起,吃完早飯,宋運輝找把剪刀和鏟子,去院子裡收拾,程開顏捧著肚子在窗戶裡面看著。他家前院裡的菜長得很是水靈,宋運輝挑幾棵菠菜拔了,敲窗交給裡面的程開顏,見程開顏胖面孔紅彤彤地像蘋果,忍不住開個玩笑:「春節去大哥那兒拿包豬糞來吧,准保菜長得更好。」

  「咦,不要,豬糞種出來的菜我才不吃,想著就倒胃口呢。」

  「要不埋桂花和梔子花下麵?明年開出來的花一定又大又美。」

  「你才又大又臭,髒死了。不行,一定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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