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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士根嘆息:「我本來也不想,可我管著賬,我再不出來說話,老書記手指越伸越長。你以為大家不知道?都瞞著東寶一個而已,都趁東寶忙,做戲給東寶看,最好東寶看不見時候自己也學著老書記撈一票。我管賬的不說誰說。而且我再不阻止老書記,大家連我們兩個管事的也會懷疑上。我唯一擔心的是東寶怎麼處理老書記,東寶一向下手太重。」

  紅偉想了會兒,道:「老書記也太不要臉,孫子都有了的人,明目張膽的,這麼貪全村人的錢,不怕出門讓人戳背脊。以前跟東寶提起過,東寶太相信老書記,放給老書記的權太大,不像對我們,每天查我們的進出,看賬跟查犯人一樣。」

  士根若有所思地看著紅偉,好久才道:「我一手管賬,一手管電線廠和養豬場,比你更讓人懷疑。不行,我得讓東寶把職責明確了,否則哪天我也會忍不住學老書記貪一把。對了,得跟東寶提一下,老書記是他慣出來的。人哪是神仙啊,白花花銀子誰不要。」

  紅偉忙道:「你別這樣看著我,我還行,最多吃人家幾支香煙。我們賣出去的東西,價格明擺著的,誰能像老書記一樣亂來啊。我現在沒空跟你說話,得跟磚廠的人開個會。晚上我們再一起勸勸東寶,別把老書記逼急了,和氣一點嘛,我們旁觀的也省得膽戰心驚。」

  士根還是若有所思,有點神叨叨地點點頭,去村辦查帳,貫徹雷東寶的「查」字訣。功課得做足,不能冤枉老書記,也不能放過老書記,但是處理手法上得勸東寶別太狠。只是士根被紅偉的話提醒,也擔心自己哪天蹈老書記覆轍,他要伸手,太容易了,比老書記更容易,雷東寶相信他,所有的印把子都是他抓著,他只要做個假賬,神仙都查不出來。他現在憑良心做事,但未來呢?

  士根越想越心驚,開始謀劃改變。

  紅偉走沒多久,士根去村辦公室,卻見老書記的兒子倚在門口沖他客套地笑:「士根哥,幹嗎去呢?」

  老書記的兒子年齡比士根長,現下卻跟著村裡一班小夥子喊士根哥,士根自然明白原因,他是幫他爹探聽情況來呢。士根沒想撒謊,直說:「查帳去。」說完鎖上電話。

  「士根哥,你說都是姓雷的,東寶書記又是我爹一手提拔上來的,不能開恩一點刀下留人嗎?幹嗎非要學包公一樣逼我爹呢?」

  「你他媽但凡能正經幹點活掙點錢,你爹也不會給逼到今天這地步。別跟我說,我奉命查帳。你孝敬,你出頭替你爹頂著責任。」

  老書記兒子見奉勸不成,躁了,堵辦公室門口不讓士根去財務室:「雷士根,你這條跟雷東寶後面舔屁股的狗,你奉誰的命查帳?你說,你說,告狀的是不是你?你這條狗,吃屎的狗……」

  士根為人內斂,聽到罵,卻不急不躁,兩眼看看門外曬場上探頭探腦圍觀的人,冷靜地道:「東寶書記還看著你爹面子不處理呢,你先把你爹醜事嚷嚷開來,到底是誰要你爹好看?」

  老書記的兒子一愣,慌忙中捂住自己的嘴。士根趁機擦身而過,去財務室。老書記兒子一看不好,他怕士根查出證據,那是非看住士根不讓去財務室,搶上前去抱住士根不讓走,力氣用大了,摔得士根差點翻倒。士根以為老書記兒子襲擊他,火氣終於上來,兩人扭成一團,打得不可開交。這下,本來雷東寶連紅偉都不打算告訴的事,經這麼一場打鬥,經老書記兒子一嚷嚷,飛速地大白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大家不僅知道了老書記貪財,還親眼看到老書記無理取鬧指使兒子不讓查帳,不管是不是老書記指使的兒子,這筆賬全都算到老書記頭上,老書記頃刻英名掃地。

  兩人很快被旁人分開,有勢利的幫著新發勢力新村長士根罵老書記兒子,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出來,有息事寧人的推著老書記兒子回家,直把這個敗事有餘的人塞進院門才作罷。老書記本來是叫兒子出去探個動靜,以便有所準備,一直站院子裡側著耳朵留神聽著,沒想到聽到兒子將事情捅到光天化日之下,聽到有人對他的辱駡唾棄。想到自己一世英名,運動時期都不曾倒下,此刻卻被眾人羞辱,再無顏出門見人,窩在家裡不敢出去見人,也不敢再要兒子出去見人。尤其是想到雷東寶不知會採取什麼措施毫無情面地召集全小雷家人開會批鬥他處分他,他的黨票會不會被剝奪,他更是夜不能寐,天天如坐針氈。外面有什麼聲音,他就風聲鶴唳一般豎起耳朵傾聽,又怕聽到別人的評論,又想聽到別人的評論,他茶飯不思,整天抽煙打發。

  終於有四隻眼會計第三天傍晚時候隔牆捎來一條最新消息,士根查出一疊不合理單價批條,甚至查出幾個月過分虛高廢品率,如今已經開始找人一一核對批條是否有貓膩,找磚廠考核本子核對廢品率是否屬實。老書記沒想到士根竟會查到廢品率上去,那是他做的最大的手腳,而不是吃人一頓收人幾塊錢這樣的小事,頓時知道問題嚴重,極有可能吃上官司。他悶坐炕頭,越想越煩,越想越沒臉見人,越想後果越嚴重,外面春雨瀟瀟,他找根細麻繩半夜上了吊。

  一時,所有原本指責老書記的輿論都悶了聲,人死為大,有些開始數落雷東寶和士根不該對德高望重的老書記趕盡殺絕。雷東寶佈置士根查帳後,自己連著幾天守在工地,監督工程,沒想到會聽到老書記的噩耗,他也傻了,懷疑自己是不是威逼過甚。他當天趕回村裡想參加老書記的葬禮,但被老書記一家痛駡,他沒有回嘴,轉身離開。可是農村人罵人沒遮攔,老書記兒子一張嘴尤其漏風,一罵罵到雷東寶克死老婆不夠還克死親手提拔他的恩人,雷東寶才忍無可忍,張開蒲扇般大掌就是一耳光,打得老書記兒子眼冒金星,不敢再罵,但個個見面橫眉冷目。士根文氣,卻是給老書記家人堵住家門痛駡。士根沒有還嘴,老書記死都死了,他難道能拿著證據自辯老書記這是罪有應得自絕於人民?

  葬禮過去,反而是追查貪污的雷東寶與士根被人指責薄情寡義。這件事卻也令小雷家人人自危,手中可以接觸公家錢的,有些小權的,都知道了書記村長的鐵面無情,連老書記都能處理,那些人自己心中掂量,還有誰的分量重過老書記。

  但士根好幾天沒法出門,家門被送葬回來的老書記家人堵住。雷東寶煞氣重,沒人敢堵他的門,可他家窗戶好幾扇被砸。對於老書記的死,雷東寶一直很矛盾。當年,老書記提拔他,重用他,維護他,沒有老書記對公社的陽奉陰違,就沒有他雷東寶今天的成就。老書記的家裡人罵他沒良心,他一邊真覺得自己沒良心,逼死老書記,一邊卻又覺得挺冤。他管著一個村,如果放任老書記伸手撈村裡便宜,那不是失職?如果放任老書記撈錢,村民得罵他與老書記穿連襠褲,可他才下手處理老書記,老書記一自殺,村民又罵他良心讓狗吃了,他怎麼左右都不是人呢?

  有圍繞在他身邊的人提醒他,士根家被圍三天,可能斷糧。雷東寶知道,這會兒誰也不敢去惹那幫披麻戴孝哭哭啼啼圍堵士根家的老書記家親戚,死人家的親戚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做出來的事糊別人一輩子晦氣。只有他出馬,即使他可能遭到圍攻謾駡,他也得出馬,因為他是一村之長,徹查老書記的決定由他作出,他有責任擔負最大部分的壓力,而不是士根。前面三天,老書記出殯之前,他一直忍著,隱忍不發,那是他對老書記過去的尊重。但是老書記既然入土為安,他不忍了。他的做人信條裡,「忍」字淡而又淡。

  雷東寶要四寶去買來一捆葷素菜,他拎著直奔士根家,沒要任何人跟著。他大搖大擺地去,後面遠遠跟了幾個偷看熱鬧的。到士根家門口,那些披麻戴孝的當作沒看見,都是默默低頭坐著敲著,就是不讓道。雷東寶在圈外吆喝一聲:「讓個道。」沒人理他,都是估摸著雷東寶再煞,也不至於踩著別人腦袋走路。

  雷東寶果然沒有硬闖,但也沒有客氣,站在圈外,響亮地道:「這件事,是我要士根查,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要找,找我,你們沒種。叔以前是我敬重的人,出問題時我先找他,問他怎麼處理,他說隨便我處理。好,那就隨便我,即使是我親爹親娘,出問題也是要查,死了也要查到底,好給你們一個交代,看我有沒有冤他,看你們有沒有冤士根。查出來的問題,昧錢的,父債子還,昧良心的,到此為止。今天,我把話扔這兒了,你們有種,繼續堵著,士根出不來,我請鄉里出面查帳。你們儘管逼我,我雷東寶打小是光棍,沒有怕的。」說完,將手中一捆葷素大力扔進圍牆,轉身要走。

  老書記家眾人面面相覷,嘴裡早仗著人勢罵出斷子絕孫的話來。越罵越激動,老書記的老妻越眾而出,舉起纏白紙條的竹棒照雷東寶劈頭蓋臉抽過去:「賊種,你逼死我老頭,你還想逼死我?」

  雷東寶一把抓住竹棒,拉得老書記的老妻差點踉蹌而出,摔倒在地,硬是被她那些親戚的頭顱頂住。雷東寶拿竹棒指著眾人,道:「本來想悄悄處理這事,叔悄悄退休悄悄退錢,沒人知道,叔自己也清楚,回家就不吱聲。硬是被你們自己吵上村辦捅出來,天下哪裡見過這樣的兒子,巴不得老子沒臉見人,叔自殺,那也是讓他不成器的兒子逼死的。如今叔已經入土,你們還不讓叔安心,到處哭哭啼啼怕別人不知道叔怎麼死的,好啊,我幫你們,叔的問題查出來,我張榜公佈,讓全村每個人都知道,你們滿意了吧?你們這幫逆子,叔都是被你們害死的,害死了還不讓他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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