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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去上海量身定做西服的前一天,劉總工招來廠辦審核組成員,以及生技處總工辦的相關人員,坐會議室一起考核宋、虞,以及全廠所有有一定英語底子的技術人員。很簡單,就是拿出一份英文資料,讓大家現場口譯。劉總工解釋說,雖然總廠有專職翻譯,中技公司也有翻譯,可談判團更需要的是專業類翻譯。

  只有宋運輝成竹在胸,他幾乎可以如讀中文似的口譯,虞山卿手頭沒有字典,急出一頭大汗,其他人也差不多。所以,劉總工大義凜然地總結,論技術,虞山卿不如宋運輝扎實,論翻譯,大家已經看到,這樣的翻譯水準能上場嗎?怎能在外商面前丟中國人的臉面?劉總工甚至非常嚴厲地說,虞山卿不配去,他的英語既然派不上用場,總廠隨便找個資深工程師就比虞山卿有用,虞山卿憑什麼資格去。劉總工還警告眾人,不能因為他而重用虞山卿,他不能因私廢公。劉總工最後還發誓,他要帶這個好頭,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對周圍親友就嚴格到底。一席話,說得虞山卿灰頭土臉。

  宋運輝一臉激動地聽著,心底卻是冷笑。演戲,劉總工無非是被他逼上梁山,才演出這麼一出大義滅親的好戲給自己長臉,同時徹底斷絕虞山卿的出路,令虞山卿知難而退。這個當父親的當然看得出,要女兒主動脫離虞山卿是不可能的,只有從虞山卿一方痛下毒手。

  宋運輝知道他這麼做是陰謀,是拿不上檯面的陰謀。陰謀就陰謀吧。除了背叛。背叛就是背叛,到哪兒都是背叛,背叛朋友的事兒他依然不幹。

  事後,宋運輝拿梁思申的照片打發了程開顏,讓程開顏懷疑他已有女友,知難而退。他一向不喜歡跟資質差的人浪費時間,認為那種人沒救。而程開顏正好是他一眼就看穿資質的人。

  一切都不露痕跡地過去,有人歡喜有人愁,可人人都認為歡喜的人歡喜得有理,愁的人是活該。宋運輝很想單獨跟虞山卿做一下溝通,再問虞山卿,究竟大眾眼裡,誰的奮鬥姿勢更好看一點?為什麼大家都否認虞山卿的姿勢?可宋運輝當然不會這麼去問,討得一些口舌上的便宜,又有什麼意思。

  時間安排得很緊湊,很快西服就做出來,可以試穿,因為是量身定做,幾乎沒有什麼需要修改。只是大家穿上後都覺得渾身彆扭,不明白外國人怎麼喜歡穿這種肩頭胸口墊得厚厚實實硬邦邦的衣服,這種衣服,天氣稍微暖一些就跟套一件鎧甲一樣,豈不悶死。做衣服的老師傅據說還是當年上海灘的紅幫裁縫,有名氣得很,老師傅教育大家,這西裝不能疊,到哪兒都得拿衣架掛著。當然不能讓領導上車、下車手裡掛一套西裝,當然宋運輝一人得包下一半領導的西裝,西裝死沉,壓得垮一個壯漢,壓得宋運輝恨不得拔根毫毛變出一條扁擔。

  §1984年(6)

  北京三月,依然春寒料峭,金州總廠一行十個人,一色的藏青西裝,一色的棗紅領帶,經過嚴格的外事紀律培訓之後,出現在與外商的談判桌上。議程、會場,都是中技進出口公司安排,連水書記都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派頭的場面。宋運輝走進談判的高級會場,對著頭頂華美璀璨的枝形吊燈和腳底比他的床墊還厚實柔軟的羊毛地毯目瞪口呆。一直到外商進場才收回馳騁於屋子角角落落的好奇心,轉為對金髮碧眼的德國人偷偷好奇。

  中技公司請來兩家公司,分別來自德國與美國,都是用英語會話。宋運輝和劉總工等技術人員都是考慮參數的吻合度,考慮技術的先進性,和價格的高低比較,而水書記與中技公司人員還得考慮到國際影響,考慮到友誼第一。宋運輝與劉總工配合得很好,在技術方面,年老的有深度,年輕的有靈活,一老一少的搭檔,贏得對方工程師的尊重。技術問題的談判上,中方幾乎就只有這兩個人發言。宋運輝會話雖然不好,不過有時只要對著圖紙將兩個設備名稱說出來,然後兩手一比畫,對方便能清楚。技術方面的談判很順利愉快,都是行家,一說就通,說通了大家就記錄簽字確認。但是價格與附加設施的談判,宋運輝只能旁聽,他一直在想,友誼第一那麼重要嗎?為什麼老外不對我們友誼第一?但他人微言輕沒有發言權,在他看來,設備起碼多花了兩百多萬美元。

  最後確定的是德國的設備,宋運輝稍稍有些失望,仿佛如果是美國的設備,他就可以去美國看看梁思申似的。

  水書記表揚劉總工選人選得好,若不是劉總工力挽狂瀾留下小宋,哪來今天談判桌上兩人合挑大樑的局面出現。宋運輝不知道劉總工真實想法是什麼,雖然在北京這一段時間裡,他與劉總工配合默契,劉總工依然不吝教誨,他依然尊敬長輩,可他現在已經知道,他對劉總工已不復過去的崇敬。

  回到金州,宋運輝便跟著劉總工他們就德方提供資料開始新設備選址勘測等工作,他這才又將眼光擴大一個層面,原來化工機械還涉及土木建築。宋運輝很快被破格提升為工程師,副科級別,此時,他的跑道線上,已看不見虞山卿。說來也怪,進出寢室樓,甚至也看不見虞山卿。不知是他工作忙碌,作息顛倒,還是因為虞山卿避開了他。是,一個年輕有為的男人,被准丈人指著鼻子鄙視,還如何見人?

  沒多久,宋運輝便頂著年輕工程師的職稱,與另兩個分管設備也參加過談判的中年資深工程師一起,被派往德國設備製造工廠驗收設備。水書記希望有人在設備封裝前便實地驗收設備,保證設備完好無品質問題,以免新設備運抵中國後才發現問題,退回重來,既影響工程進度,又影響雙方友誼。臨行前,水書記切切叮囑,三個人在德國展示的是全中國人民的形象,千萬小心謹慎,不要把臉丟到國門外。

  三個人穿著藏青西裝系著棗紅領帶帶著統一的黑色大皮箱又出發了。每個人的皮箱裡都有幾十包榨菜,那是新出的帶亮晃晃包裝的斜橋榨菜,味道極其鮮美,開袋即食,異常方便,但價格也貴,市面上還不容易買到,是總務處的同志幫忙從市食品公司找人情挖來。其他都沒什麼私人衣服,統一的還有三個人新領的兩套土灰色工作服,一套深藍色連身工作服,一雙絕緣皮鞋。三人跟著中技公司的同志走,但中技公司的同志到法國後,送他們上飛機,讓他們自己去德國。宋運輝等三個穿著硬邦邦的西裝,被撐得像木乃伊似的輾轉來到德國,到了工廠,換上工作服的三個人恍若掙脫枷鎖。

  德國人的工作態度異常嚴謹,有時刻板得像機器人,頭腦中似乎沒「靈活」兩個字,所有的操作都依據規程。宋運輝的語言過關,工作間隙,與德國人可以聊得愉快,德國人也尊重這個年輕好學又有技術的年輕人,願意費勁講英語與這個中國小夥子交流。從聊天中,宋運輝學到很多管理方面的知識。他這才知道,管理細則可以細到這種程度,比起他在金州一分廠、一車間所做的崗位責任制,猶如土八路遇見正規軍。德國一行,除了讓宋運輝英語水準提高,技術更臻成熟之外,對國外工廠的認識是他此行最大收穫,真是天外有天。

  在德國的驗貨工作完畢,看著設備在貨運代理商的指揮下裝上貨船,宋運輝等一行三個才回家。三個人在德國省吃儉用,將一箱榨菜全吃完,省下一筆外匯,其他兩個工程師憑外匯換的兌換券從友誼商店扛回家用電器,宋運輝直接在德國給自己買了一隻函數計算器,又給父母買了一堆新奇好吃的東西,其他的錢,都買了新奇實用皮實的文具,回到金州一一分發。

  沒多久,設備安裝便在德國工程師的指導下,轟轟烈烈地展開。宋運輝作為與德國工程師的總聯絡人,協助程開顏的父親,如今已經升為總廠副廠長的程副廠長,開始具體安裝工程。他雖然依然掛職副科級別,可作用直逼處級。在他負責的範圍內,他要求所有的工作學習德國管理經驗,完成一批,驗收一批,合格一批,所有工序都有記錄,有責任人。他把他剛學來的管理知識加入自己的理解,充分運用到管理中去。他邊學邊做,邊做邊學。

  程副廠長不知怎的,很支持宋運輝,當然不是言聽計從,但總是能有選擇有指導地吸收宋運輝的意見建議,當宋運輝是自己人一般。宋運輝一直懷疑,程副廠長是不是看在女兒程開顏面上如此關心他,可又不像,他不是讓程開顏死心了嗎?宋運輝想不出合適的理由,但因此對程家頗為內疚。

  由於程副廠長的支援,宋運輝工作非常投入。每天早上,他與德國工程師商議工程安排,每天晚上他親自檢查一天工程進度,他記憶極好,最小的工作安排也不會放過,檢查進度,檢查品質,督促整改,登記在案。第二天早上根據進度繼續與德國工程師商議工程安排。他不得不這麼認真,他不願金州的工人在嚴謹的德國人面前丟臉,他得把檢查做在前面,有問題趕在第二天德國工程師檢查前連夜改進,過程之中,宋運輝受益匪淺,他不僅學會技術,還學會管理,摸索出調動工人積極性的方式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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