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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可無論想什麼,他總是想到今天會議上他所扮演的角色,總覺得心中像吞了只蒼蠅一樣不自在。以後,想必他有更多機會做打手做匕首,他很卑鄙。

  他也想到劉啟明,今天之後虞山卿那個見風使舵的人會不會趕緊與劉啟明劃清界限?

  他吃一隻尋建祥開恩給他買的驢打滾,無力地倒在床上。手臂一張,碰到一塊硬物,取來一看,原來是梁思申送來的書。他想,乾脆拿這書消遣吧,他今天腦袋混得很。

  小說與專業書不同,專業書翻來覆去那幾個單詞,三年下來,早倒背如流,可小說裡面卻好多不熟悉的新詞彙。他不得不拿起字典一邊看一邊翻。沒想到一看就放不下手。這是非常好看的推理小說,令人看了前面就想看後面,不看完不能釋卷。

  直到尋建祥怨聲載道地去上大夜班,他才想到天已半夜,此時,他已平靜如常,滿心只有波洛的影子。可愛的梁思申,她怎麼什麼都懂,她又一次幫了他。再次回首剛才的會議,他已經平靜許多。他可以很理性地想,只能如此,雖然不是階級鬥爭,可也只能你死我活,今天不是水書記把他們打下去,就是水書記遭殃,而他得跟著受連累。他早已綁在水書記的那條船上。只能如此了。

  站水書記的立場上,水書記又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換誰都是一樣心狠手辣,看今天費廠長最先的表現就知道。既然走上這條道兒,看來只有一條道走到黑。這事兒,誰都做得出來,道理清楚得很。他其實開會最初,還不是殫精竭慮,考慮如何採取手段,想將對方一擊命中嗎?他可能是被水書記排山倒海般罵人的罡風震暈了。

  啥都別想,想是這樣,不想也是這樣,都那樣,沒回頭路了。明天還要開會,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為自己爭取相應的位置。唉,都那樣了。

  宋運輝睡下時候,心情還是沉重。為前途,更為自己今天的行為。

  第二天的會議氣氛相對輕鬆,大局已定,雖然費廠長與劉總工依然在位,可整頓辦與設備改造辦兩個近期重點工作部門與他們的切割,已經導致他們再無法發號施令。其他人自然無力再與水書記對碰,要麼偃旗息鼓,要麼做一次牆頭草,第二天的會議上,再不見劍拔弩張。

  水書記一點都不避諱,會議開始,就論功行賞。除了宋運輝,當然還有其他人。宋運輝被提前授予助工職稱,提前轉正,歸屬生技處,工資比轉正後再上漲一級,目前進入設備改造辦工作。會上,水書記表揚宋運輝吃苦耐勞,勤學上進,應該成為新進大學生的表率。他也下達命令,此後,新分配進來的大學生必須先下車間鍛煉。

  但在座明眼人,包括宋運輝自己都清楚,這個賞,雷聲大雨點小,所謂提前授予助工職稱和提前轉正,也就比虞山卿之類同期進廠大學生提前了一個月。再過不到一個月,虞山卿等人也可以滿一周年而轉正。唯一的乾貨是漲一級工資。這個賞,與宋運輝所做事的重要性相比,顯然不能相提並論。因此,不少昨天會議後確認宋運輝是水書記手頭一枚重要棋子,是重點培養對象的人,開始懷疑動搖。按說,昨天宋運輝即使沒幫上水書記的忙,可他所做的工作已經足夠重重行賞,漲一級工資是理所當然,可為什麼水書記對他如此吝嗇?會後眾說紛紜。

  宋運輝心裡則是印證了昨日會後的想法,因為這樣的行賞,也就夠打發打手的級別。今天這個會議出來,估計他的打手身份就這麼被坐實了。想到他平日裡看待那些打手的眼光,再想想自己如今背後的眼光,宋運輝心頭涼颼颼的。

  而更讓他鬱悶的是,水書記今天直接拿他的可行性計畫草案作框架,只另外添加兩條必須抓緊做起來的工作,一是開始立項申報,報告在一周內拿出;二是向已經引進國外設備的同行取經,以不走彎路。會議同時明確工作框架,什麼什麼事在某某時間段做出,責任人誰、誰、誰。這個責任人的排序頗為講究,有職務的按職務排序,沒職務的按資歷排序,宋運輝總是恭陪末尾。而且宋運輝的名字滿紙飛,就是取經和進京申報之類的好事沒份。進會場時候宋運輝是內涵地沉默,出會場時候宋運輝是失望地沉默。

  然後,開始按部就班地工作。雖然有明確的工作指導框架,可宋運輝明顯感受到相關人員的扯皮推搪計較。比如申報文案的編寫,交給宋運輝寫,其實只要兩天,可責任人的第一位卻帶著大夥兒左一個會議,右一個會議,討論來討論去,一個會議只能寫出一頁,寫的東西不見高明,只見「穩重」。宋運輝倒是不反對討論,他心疼磨蹭掉的時間。可是,他現在已不是自由人,不像以前可以掛在一車間卻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現在得身不由己地出席那些打發時間的會議。往往一天兩三個會議,做事只能拿到業餘時間。

  他有時真想自己擬一份報告交給會議討論,免得他們拖拖拉拉沒完,但他沒做。他知道那麼做顯然有否定領導的意思。可每天轉悠著從一個會議室到另一個會議室,那真是他媽的憋悶。

  反而是整頓辦的工作做得轟轟烈烈,水書記親自參與,一抓到人,從車間工段將工作開展起來,然後才集中到上面終審通過。一時之間,大家嘴裡都是整頓辦,而不見設備改造辦。

  週五的會議,宋運輝沒有參與,他藉口到圖書館查資料離開沉悶的地方。

  他如今是什麼形象,他從尋建祥有些支支吾吾的表述中得到答案,有人說他枉做小人,最後也並不被水書記待見,有人說他急功近利,可這樣急吼吼的人誰敢用他,最終被冷擱是必然。雖然同事與他見面時候都是客客氣氣,可背後轉身,都不知怎麼議論他。宋運輝自那天開會以翔實資料頂翻總工辦之後,一直心情極差,每晚需要梁思申送來的小說鎮定心神才能睡覺,他是硬撐著憑良心做事,才依然努力地工作。他捫心自問,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讓他重新作一回選擇,他會怎麼做?他想來想去,他別無選擇,除非他什麼都不做,嘻嘻哈哈地混日子,否則,他依然會被水書記挑中,做那條大棒,他甚至沒有拒絕做大棒的資格。

  一路胡思亂想著,宋運輝騎過了圖書館都沒看到。等驀然醒悟,才看到這都快到集體宿舍了。他忙又倒回去,得深呼吸一下,才能走進圖書館。不出所料,劉啟明一看見他就別過頭去不理,但從下面抽屜取出一疊資料「啪」一聲拍在檯子上。

  宋運輝沒吱聲,拿了資料找自己常坐的桌子,背對大門。翻翻劉啟明扔給他的資料,不出所料,就是他過去的翻譯手稿。不錯,這本有關FRC技術的手稿現在誰都用不上了。他又想到前幾天一直在猶豫的事情,要不要把劉總工的筆記本還給劉總工。今天,劉總工把手稿還他,他還有臉再昧著劉總工的筆記不還嗎?他想了想,還是兩個字,「不還」。原因?他就是小人。

  攤開圖紙,他便專心查起資料來。他索性橫下一條心,心裡冷笑著想,又能怎樣?小時候做了十多年的狗崽子,不也好好活過來了嗎?

  但他都沒查多少資料,忽然有個人匆匆忙忙沖進閱覽室,大聲喊道:「宋運輝,哪個宋運輝?水書記讓你立刻回去開會。快去,水書記秘書說都在那兒發火呢。」

  宋運輝很想放肆地來一句「不去」,可還是默默收拾了圖紙,托給老管理員幫保存著,省得回頭出門又得開出門證。

  沒進門,就聽見水書記的怒駡。宋運輝在門口敲了一下門,才進去裡面找位置坐下。水書記的怒斥早追了過來:「宋運輝,為什麼不開會?」

  「今天會議是討論財務有關問題,我對此沒有貢獻,所以出去圖書館查閱資料。」

  「你宋運輝才工作幾天,你能懂多少事,你不懂就老老實實聽著,學!誰讓你自說自話搞獨立王國?」

  宋運輝豁出去了,這種日子還不如被貶去車間繼續倒班,他迎著水書記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我在學,回頭我會花三十分鐘時間把三小時會議的記錄深刻領會一遍。」

  水書記陰森森地盯著宋運輝:「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有才可以如此囂張?」

  宋運輝這才收回目光,微微低頭,但只說一句:「對不起」。後面,任憑水書記怎麼批評,他不再開口。

  水書記又批評兩句,但立刻停止針對宋運輝,繼續對全體申報報告組成員道:「說,一個一個表態,今天星期五,我星期一去北京,機票已經定下,我拿什麼去申報!」

  組長汗流浹背,說周日不休息,晚上不回家,保證週一拿出報告。水書記立刻砸回去,問難道讓他拿著手稿去北京?難道就不給出一天排版刻字時間?於是其他人接下來表態,將交稿時間提早到周日。表態順序,按照表格上責任人排名,絲毫不亂。最後輪到宋運輝,宋運輝道:「集體負責,等於個人不負責任。如果信得過我,我執筆,各位在座前輩提供寶貴經驗,我明天下午拿出初稿,如有貽誤,唯我是問。」

  眾人聽了心驚,心說這小夥子雖然沒直說,可擺明瞭指責水書記原定方案不正確,才導致今天工作拖拉無法如期完成。大家都偷偷看向水書記,看水書記如何發作。但沒想到,水書記沒立刻發作,而是兩眼陰沉沉地盯著宋運輝,再看宋運輝,則是大義凜然地瞪回去,一副初生牛犢的樣子。

  終於,水書記語氣和緩地道:「明天下午四點,把初稿交給我。如果交不出,唯你是問?你有幾個腦袋?散會。」說完,水書記頭也不回走了出去。身後,眾人長出一口粗氣,宋運輝甚至得活動一下脖子做一個擴胸運動,才能活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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