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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宋季山夫婦對視,宋母先落下眼淚。宋季山忍了又忍,才對雷東寶道:「你媽說你現在想成仙,不吃飯。今天你怎麼也得吃兩碗。人都已經去了,你再有個好歹,我們心裡更不好受。」

  宋母擦擦眼淚,起來道:「我去炒個蛋來,東寶你慢慢吃。」

  雷東寶伸手一把抓住宋母,道:「不用,菜夠吃。」

  宋母嘀咕:「不是夠不夠,看你瘦那麼多,萍萍知道會怨我們。我今天做多少你吃多少,就當是平時萍萍做給你吃。」

  雷東寶這才放手,宋母心中嘀咕,只要扯出女兒的牌子,雷東寶就聽話。宋季山負有說服雷東寶的重任,原本約在星期天,沒想到雷東寶當天就來,令他措手不及。他還沒想好要跟雷東寶說什麼,可人都來了,他只有臨場發揮。他不是個能說的人,琢磨半天,才想出一句又不出賣士根、紅偉,又自認比較得體的話:「東寶,不管怎麼說,飯還是要吃,事還是要做。」

  雷東寶抬抬眼睛,看看老丈人,非常鄭重地答應:「知道。」

  宋季山覺得雷東寶太厲害,他又缺乏挑戰權威的勇氣,想了會兒才又鼓起勇氣,仗著丈人身份道:「可是聽說你睡眠不足,吃飯很少,基本不做事。這樣下去不行。」

  雷東寶還以為這些都是他媽來告的狀,換成是他自己媽,他早從喉嚨底「呼」一聲表示煩意,但對丈人,他只好還是順從地來一句「知道」,因為他對不起兩老。

  宋季山一下沒了下文,該說的都說完了,他又不敢逼著雷東寶答應以後睡覺睡足八小時,吃飯每頓起碼兩碗,不,三碗,人家都已經應了知道,他難道還要表示懷疑嗎?他又陷入沉默。

  宋母炒了三個雞蛋出來,也端了飯鍋出來,將飯鍋所有的飯壓了又壓全盛到雷東寶碗裡,與當年宋運萍盛給雷東寶的第一碗飯差不多結實。宋季山看看那麼多飯,再看看桌上的菜,下桌去做紫菜湯。宋母將雞蛋往雷東寶面前推,「強硬」地道:「多吃點,今天不吃完別下桌。聽你媽說你……我們常想著找你來勸勸你,可又怕你忙。我們老的都挺過去了,你小的還有什麼過不去的?你要再每天這麼沒精打采的,我們老的活著還能有什麼指望呢?小輝離得遠,我們和你媽往後都靠著你啦,你可別倒下,你要是倒在我們前面,以後我們別說沒臉去見萍萍,也沒法活下去啦。」

  宋季山端著紫菜湯出來,聽著心說,老婆說的比他在理多了。

  雷東寶聽著也覺得在理,不錯,他以後身上背著三個老人,他怎麼敢倒下去,可問題是他身不由己。「我睡不著,這幾天飯已經儘量多吃了。」

  「那就好,慢慢……慢慢會過去的,唉!」想到慢慢過去了就意味著雷東寶忘記宋運萍,宋母不由得歎氣,「睡不著就騎車來我們家吧,騎累了躺哪兒都睡得著。」

  「我明天去工地轉轉,那兒累。爸媽你們不怨我就好,以後我會孝敬你們。」

  「我們老的還能有什麼指望,只要你們小的活蹦亂跳的我們就高興啦。以後想到就來看看我們,別以後當陌生人就行。」還是宋母說話。

  「沒,我擔心你們看見我生氣。以後會常來。」雷東寶鬆口氣,一直覺得岳父母和小舅子都在怨他,他怕一來又惹他們生氣,所以一直有些猶豫,不敢過來探望。今天見岳父母沒怨他,他好像就跟被亡妻原諒了似的渾身輕鬆許多。

  「你得常來,我們小輝一年不能回來幾次,我們太寂寞。」宋季山違心地插一句。

  「是,我會來,我會來。」雷東寶人一輕鬆,吃飯快起來。宋母看著他大口扒拉飯,心裡真擔心他噎死,忙將紫菜湯推到雷東寶面前。雷東寶吃完飯,見兩老早就吃完,便端起所有菜碗菜盆都清了個底朝天。宋母看著放心,嘮叨著「這樣好,這樣好」,收起碗筷進去洗。

  宋季山猶豫了一下,道:「東寶,以後做事別太莽撞,政策多變,人心叵測,防不勝防啊。」

  「知道。」雷東寶心說,都已經害死妻子了,害得妻子到死都不放心他,為他操心,他以後做什麼事,說啥都得先在腦子裡盤三圈才決定。

  宋季山不知道這個「知道」是能做到還是不能做到,但又不是很敢問,還是將另外一件要緊事也說了,以君子不辱使命,對得起士根、紅偉上門求助。「還有啊,你脾氣也得改改,別動不動就生氣發火。做人要團結群眾,互助友愛,不能一個人霸王似的,那會失道寡助的。」

  雷東寶老老實實地道:「這條做不到,天生的,沒辦法。」

  宋季山覺得有理,脾氣這東西果然是天生的,哪是一天兩天可能改變,他「嗯」了一聲,準備仁至義盡地撂開手,回頭也夠向士根、紅偉交代的。但忽然一想,覺得哪兒不合邏輯,一時較真起來,對著雷東寶認真地道:「東寶,這脾氣一定得改。壞脾氣必然導致莽撞,莽撞怎麼會產生?都是脾氣克制不住,血氣上頭作出不經大腦考慮的決定。說起來,莽撞的源頭還在脾氣。你答應改改你的莽撞,這是好的,可你如果不改改你的脾氣,你的莽撞永遠也改不了。東寶,你現在是領導,學學克制自己的脾氣。」

  雷東寶沒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丈人會說出如此頭頭是道的一席話,不由抬眼若有所思看住丈人。宋季山為人謹小慎微,本就是一邊說一邊擔心,見雷東寶一雙環眼緊緊扣住他,心底不知哪兒生出虛軟,忙噤聲不言了。倒是宋母從廚房出來,沒關注到桌面風雲變幻,很是贊同地道:「對,莽撞的根源是壞脾氣,不能縱容壞脾氣。根源不變,其他什麼都白說。」宋母說著走到燈下,忽然看到雷東寶的環眼刷地掃過來,不知怎的,心頭一慌,後面的話也說不上來,訕訕低眉坐下。

  雷東寶不知自己的眼神對於兩個躲在暗處做人多年的老人來說殺傷力有多大,見宋家兩老忽然又不說話了,他還以為兩人想起他們的女兒,忙道:「爸、媽,我以前對萍萍從來沒有發過脾氣,你們放心。」

  「那好,那好。」宋季山喃喃地回答,又覺得這樣回答傷體面,又補充道,「肯定不會的,你們那麼要好。」

  「倒不是,萍萍一說就哭,我哪裡敢在她面前大聲。」

  「不會,我們萍萍從小堅忍,長大後哭的次數屈指可數。」

  三個人錯愕以對,他們說的真是同一個人?雷東寶忽然有種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感覺,嗓門都急高了:「我真沒欺負萍萍,只有她欺負我,我挨她揍,她揍了我她還哭,她還說這是鱷魚的眼淚。」

  宋家兩老對視,若是三個月前雷東寶說這席話,他們得笑得揉肚子,現在聽了,先是忍俊不禁,然後又悲從中來,想到女兒好好兒地才過上幾天有人頂著天可以撒嬌的好日子,卻又撒手西歸了,如此福薄。兩人的眼淚忍不住又掉下來。雷東寶看著心說,宋家一脈相承,都愛掉眼淚,連宋運輝這個男子漢也會掉眼淚,都已經被他看見兩次。他不會勸,看見丈人丈母娘垂淚,他就一邊兒目光灼灼地看著。

  還是宋季山早收眼淚,想了會兒,歎了聲氣,對老伴兒道:「萍萍在家裡都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我們害得她從小吃足苦頭,總算嫁給東寶,她過了幾年揚眉吐氣的好日子。唉,東寶,東寶……」

  「是啊,萍萍做人有準頭,她自己選的東寶,她自己心裡有數。唉,東寶,人死不能複生,你也想開點吧,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宋母想到雷宋兩家結親後女兒一直那麼歡喜,她也不忍再怨雷東寶,做人得講道理不是?

  雷東寶沒想到岳父母這麼說,原以為兩人當面不罵他那是兩人有教養,沒想到竟然還說女兒跟了他也算是過到好日子,這反而讓他內疚。一直都覺得二老懦弱,沒想到二老竟是這麼講理。二老為他開解,他反而沒法對自己開解,二老對他講理,他覺得自己更應該跟二老講理,本來對於二老的話他答應就答應,並沒打算花十二分力氣執行,現在,他當然得更講理,否則,還是人嗎?他重重又應了聲「知道」,他沒豪言壯語花言巧語,反正他想,說了有什麼用,看他怎麼做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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