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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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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工人文化宮閱覽室,開到九點,我等下順路帶你去。其實你急什麼啊,自打《小字輩》放了後,人模鬼樣的都拿本書到公共場合裝看書釣小姑娘,你額頭上都鑿著大學生了,還裝啥樣子,現在全廠有女兒的老娘都盯著你們。」 宋運輝聽得直笑,道:「你這一說,我堅決只看報紙不看書,我還不到婚齡呢。我虛歲二十一,你比我大吧?」 「知道你小,我大你五歲,以後你叫我頭兒。你怎麼這麼小,這屆共八個人,中專畢業的都比你大,我只知道你最小,沒想到你這麼小。小弟弟你等我,我洗碗洗澡,時間還早。」說完大腳一蹽大搖大擺出去了。 宋運輝心說這廠子怎麼這樣,他人還沒來,底細早讓人摸清楚,好像全廠人都翻了他檔案,大學生吃香也沒到那麼恐怖的地步吧。但心中又有些驕傲,人未到,聲先至,先聲奪人,多大的排場。尋建祥說的以後日子不好過,沒怎麼放宋運輝心上,他才來,一介書生,又沒得罪誰,誰能看他不順眼? 但等下跟梳大背頭,穿花襯衫、喇叭褲的尋建祥出去,宋運輝發現跟尋建祥打招呼的個個都會後面問一句,這就是跟你住的大學生吧,然後都是若有所思地用目光打量。這目光,一而再地出現,宋運輝心中不得不警醒,咂出異樣的味道來,他很想鑽進那些跟尋建祥打招呼的人心裡看一看,看他們沒招呼出來的話是不是「這就是水書記要的人?」,他這時仿佛看到有條無形的繩子將他與水書記捆在一起,這讓他想到尋建祥不知是真是假的話,他以後的日子難道將因為水書記而不好過? 金州總廠看來很富裕,有新電影院,電影院邊上是有點老舊的三層樓的工人文化宮,報紙雜誌閱覽室在文化宮二樓。尋建祥居然沒去看電影,跟著宋運輝進了閱覽室。但他沒坐下看報,他趴門口跟兩個管理員說笑。宋運輝自己找到一疊《人民日報》,沒想到旁邊還有《參考消息》,他不客氣,兩掛報紙都拿來放自己面前。這種報紙沒人看,不像《大眾電影》《讀者文摘》《新民晚報》之類的早被人從書架拿走。他看到虞山卿也在閱覽室,看的是《小說月報》。 那邊兩個管理員追著尋建祥打聽宋運輝,尋建祥說人年紀還小呢,說兩個管理員在人家眼裡跟老鹹菜一樣,只有他尋建祥拿她們當玫瑰花。氣得兩個管理員拿裝訂得跟磚頭似的雜誌揍他。尋建祥被追殺到宋運輝身邊,一看,這小子居然在認真閱讀《人民日報》頭版的社論,而且看得出絕對不是裝模作樣。尋建祥頓時看宋運輝如看神人,順手拿了一份報紙坐旁邊看,一看頭大,他拿的居然是同樣嚴肅的《解放日報》。他一邊翻看裡面稍有趣的,一邊斜眼看宋運輝看什麼,看了之下心中鬱悶,這小子越是嚴肅的內容看得越仔細,他看得仔細的第四版,這小子卻是掃一遍就過。果然是神人,難怪水書記會特招這小子來。 一直到管理員催促,宋運輝才將報紙放回報架,跟尋建祥一起出來。他不知道尋建祥為什麼一直陪在閱覽室,又總打量他。走到外面,他才笑問一句:「尋頭兒,我臉上刻著花兒還是刻著烏龜?你一晚上就在研究我。」 尋建祥肯定地道:「你整個人就是怪物。」 宋運輝奇道:「我又怎麼你了?」 「你哪能怎麼我。小子聽著,閱覽室兩個大妞對你有興趣,在打聽你,你想不想認識她們?」 宋運輝回想一下,委婉拒絕:「年齡有差距。」 「我就說,她們在你眼裡跟老鹹菜幫一樣。」 宋運輝想了想,問道:「你們都說我是水書記親手招來,難道水書記家裡有女兒?」 尋建祥一聽「噗」地笑出來,自行車騎得亂晃:「虧你想得出來,幸好水頭兒家兩個兒子,沒女兒,否則你真慘了,沖水家人那品質,你得娶個醜姑娘。告訴你,你不懂可以再問我。這個廠本來是水頭兒說了算,他招你時候正是他當權時候,沒想到前不久部裡檔下來,說什麼由廠長說了算了,現在兩方鬧得夠僵,一個要權,一個不放權。你說,都知道你是水頭兒的人,你以後還有好日子過嗎?」 原來是這樣,宋運輝心想,但估計水書記權威還挺高,還能關照他宋運輝的生活細節,讓他不用進門就做苦力,不用住廁所水房對面的四人寢室,不用住潮濕的一樓。但是,小恩小惠,也讓他進門就掉進派系鬥爭漩渦,他只會苦笑:「你說我該怎麼辦?這廠裡我誰都不認識,誰都沒見過,我這不是很冤嗎?」 「誰讓你太神,敢看《人民日報》當消遣,你看我就沒人來找我。」 宋運輝想了會兒,才道:「大學班裡,我最小,大夥兒把讀報的任務派給我,四年下來,我才會習慣成自然,拿《人民日報》當消遣。我們班裡那些同學才是神人,有些都看得到家裡的內參。」 尋建祥在前面「哼」了一聲,懶懶道:「你別拿我當傻大個兒混,跟你說了一晚上話,我還看不出你斤兩?我這五年乾飯真是白吃的嗎?我跟你不打不相識,敬你是個聰明人,給你指條路,來日方長。」 宋運輝沒料到尋建祥真的幫他,不由伸手在背後給了尋建祥一拳:「多謝,我聽你的」。 尋建祥回頭敲上一句:「那你明天開始給我打半年開水。」 「一個月!」 「是朋友嗎?」 宋運輝乾笑,可早已沒了心情。放棄考研,迫不及待想進入社會大幹一場,結果卻遭此無妄之災。明天費廠長和劉總工接見,他還能有好果子吃嗎?想著都心灰。難怪大夥兒看見他都這麼好奇,好像他臉上畫了花兒一樣,原來都是等著看他好戲啊。 尋建祥硬是要扭頭看清楚宋運輝的臉色了才肯再往前騎,他看到宋運輝臉上的沒精打采,心說這小子總算還是個人,心理大為平衡。 回到寢室,才九點多點,尋建祥便洗洗睡了。他說倒班五年,害得他每天生活的主題唯有「睡覺」兩個字,白班是8∶00~16∶00,晚上想好好睡覺,以免後面晚班撐不住,結果晚十二點之前肯定得被上中班的人吵醒一次,睡出一身床氣;中班是16∶00~24∶00,一下班就是零點,好不容易睡著又被早班的人吵醒,只有念叨著中午睡覺補充,早上沒睡足沒力氣,下午睡太多脫力,整一天沒做事的力氣;晚班回來正是一天好時候,亮晃晃的太陽照得人睡不著,中午又餓得睡不著,晚上吃完趕緊睡會兒,睡得正舒服就給鬧鐘叫起來上班;晚班做完了是休息天,給晚班折騰得睡覺都來不及,誰有心思去玩去鬧。尋建祥說,有點兒關係的工廠子弟都很快調出三班倒,只有最沒用最沒關係的底層人士才做三班。做三班的女人到四十歲就跟六十歲一樣滿臉斑,內分泌失調鬧的。不過他說宋運輝永遠體會不到這種三班倒的苦,大學生是當幹部的命,大學生歸幹部處管,他這小工人歸勞資處管,最沒前途。 尋建祥在牢騷聲中睡著了,這麼熱天,這麼個血氣漢子的蚊帳外面卻圍著一塊深色床簾,宋運輝估計這是白天睡覺時候遮光之用。他自覺關掉頂上日光燈,徵用尋建祥的檯燈。為此贏得床裡面尋建祥一聲迷迷糊糊的謝。 宋運輝雖然一天舟車勞頓,可他睡不著。早上揣著一顆跳躍的心出門,至晚上理想基本破滅。今天跑的各部門人浮於事,對大學生態度的兩種極端,還有大廠小社會,流言滿天飛,陷阱遍地跑,讓他感覺到,金州不是小雷家,改革春風不度玉門關。這種工作環境,與他原先想像的完全不同。他失望,可他知道,他目前的處境就像是每個商店玻璃櫃檯上貼的一張長字條——「商品售出,概不退換」,他無回頭路可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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