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耐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原來曬場上的男人早蜂擁擠到田頭,女人則是回家找來板子到田頭找到自家男人會合,跟著紅偉、老五他們為自家的承包地豎上「界碑」,反而是四眼會計和四寶兩個簽合同的桌前卻是空空蕩蕩沒人回應。冬日的夜晚來得早,筋疲力盡的紅偉、老五很想早點回家吃飯歇息,但早有人燃起松枝要求挑燈夜戰,人們竟是全體回應。無奈,紅偉和老五也只能撐著,一直將甲級地分完,松枝燃盡好幾條,才告一段落。而劃得承包地的人卻依依不捨不肯離開地頭,生怕別人拔移了「界碑」似的,天寒地凍都不足畏懼。更有人乾脆站在呼嘯寒風裡現場辦公商議怎麼組合,怎麼與人交換地塊,一個個熱情空前高漲。

  但是,接連兩天,大隊部的簽訂承包書桌子面前,一直空空蕩蕩,沒幾組過來簽訂。四眼會計此時已經服了雷東寶,拿著名單滿村子地找雷東寶而不是老書記想辦法,一直到大隊養豬場才找到。

  臭氣熏天的豬場裡,雷東寶正與豬官商量哪幾頭豬可以殺,哪幾頭豬留種。見四眼會計進來,他拿環眼盯著會計,卻自言自語似的道:「這豬連番薯藤都吃不飽,摸上去一把骨頭。你算算一個人能分幾斤。」

  四眼會計每年都算,早輕車熟路,拿鋼筆在手心手背算了會兒,報岀個數字。

  雷東寶不清楚四眼會計是怎麼算的,問道:「下水怎麼算?豬頭豬腳不能算在內,誰有錢誰買。」

  四眼會計忙道:「一向都是肉平分,豬血下水豬頭豬腳誰出錢誰買,另外留一隻豬頭,大隊幹部聚餐。」

  雷東寶想到他們當兵時候連長指導員與他們一個鍋吃飯,有時搶任務搶時間,好菜還留給突擊隊員吃,這個大隊倒好,幹部比群眾吃在前頭。統共才幾頭豬,幾個大隊幹部一頓得吃掉幾個人的份額。他壓根兒就沒想這事得與老書記他們商量一下,順口就道:「今年不留豬頭,開春磚窯開起來,買煤、買手拉車,多的是要錢的地方。我看隊裡都沒幾個錢吧,一隻豬頭的錢也好。」

  四眼會計有意討好,拉住雷東寶的手臂一直拖到豬場門口,才附耳輕聲道:「要不趕殺豬時候留只後腿,給公社信用社主任送去?只要他主任一張嘴,就是買輛拖拉機的錢都能借出來。」

  雷東寶本來挺厭煩四眼會計的親密相,但聽了會計說話才明白這話還真只能貼著耳朵說,他狐疑地問:「這不是腐蝕革命幹部嗎?別肉給扔出來,事情也辦不成。不行,要借錢我們還是問公社打報告,按規矩來。」

  四眼會計真沒想到,如此兇神惡煞的人竟然會如此單純無知,他硬是傻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道:「你不信問書記,都是這麼在做的,否則就是公社批條了你也借不出來。」

  雷東寶將信將疑,仍在嘀咕:「這不是犯錯誤嗎?對了,你來這兒什麼事?」

  四眼會計這才想起他還有要緊事找雷東寶,忙道:「才三個小組來簽承包書,怎麼辦呢?問他們,他們都說再商量商量,我估摸著他們得商量到春節後。」

  雷東寶奇道:「地都已經分到他們手上,幹嗎還不來摁手印?你晚上廣播裡通知,明天殺豬分肉,誰不簽誰別想分肉,年內不簽,分到的地退回,以後繼續出工拿工分。什麼屁大的事兒,磨蹭啥?」

  四眼會計提心吊膽地提醒:「東寶書記,要不要注意一點方式方法?要不我跟老書記說說,晚上挨家挨戶……」

  雷東寶打斷他:「我跟叔去統一意見,你照我說的做。天快暗了,快去。」

  四眼會計看看錶殼開裂的手錶,連忙離開豬場,心裡一直在想,這東寶書記可真夠粗暴獨裁。

  但四眼會計沒料到雷東寶的獨裁效果會是那麼好,他廣播停下沒多久,立即有人撂下飯碗上門要求籤承包書。但都在摁手印時候問一句,這誰決定的餿主意,拖幾天會死人嗎。四眼會計一點不客氣,實事求是告訴大夥兒,這都是東寶書記的主意。頓時大半的人啞了火,這小雷家大隊誰不是看著雷東寶長大的?又有誰不知道雷東寶一身蠻力打遍小雷家無敵手?

  也有幾個仗著輩分罵上幾句的,更多的是偷偷告到老書記那兒的,不過老書記一概「嘿嘿」以應,態度非常明確,絕不敷衍。眾人這才明白,敢情雷東寶後面是老書記撐著腰呢。

  等眾人離開,老書記才關上門偷笑。不為別的,只因小雷家大隊原來的那個造反派書記老猢猻在隊裡依然橫行霸道,在公社依然稱兄道弟,老書記取而代之,老猢猻不知道心裡頭多恨,事事與老書記唱對臺戲,而隊裡沒人敢出來說公道話,都怕那造反派書記。但老猢猻唯有怕雷東寶一個,他唯一挨欺負的一遭是得罪了雷東寶的媽,大雪天差點被雷東寶埋進雪堆悶死,此後見了雷東寶就遠遠繞著走。這世道一向是講理的怕不講理的,不講理的怕不要命的。老書記本來想拉雷東寶撐腰來推進大隊工作,意外之喜是這小子還是個能幹事的,大隊裡從來辦事磨蹭,這小子上任後氣象煥然一新。老書記看著雷東寶越來越喜歡,先前雷東寶來商量以後不占那一隻豬頭的便宜,他還大大表揚了一番,說大隊幹部分吃豬頭,是老猢猻那種人留下的惡習,該除。可惜小子經不起表揚,白著眼睛溜了。

  老書記決定往後死撐雷東寶到底。再說,怎麼說都是本房侄子,雖然是遠了點。只要雷東寶這半年坐穩,以後他讓位給雷東寶,書記之位依然掌握在本房手裡。人怎麼說都是有點私心的。

  §1980年(3)

  鬧哄哄殺完豬分完豬肉,已是大年三十。閑下來沒事做了,雷東寶心裡貓抓貓撓地想起一個人,那個宋家姐姐。他花退伍費買了一副豬肝一對兒豬蹄,掏錢時候心裡就想著那條通往宋家的路。但他一直騰不出時間,他得看著承包書簽完收存,他得看著金貴的豬肉公平合理地分到每一個人手裡,他還得處理換承包地位置起摩擦的小官司,沒想到芝麻綠豆大的村官,事情多得不可思議。

  年三十早上貼完最後一張封條,他拎起豬肝豬蹄撒丫子趕去紅衛大隊。但上了路才有時間想到一個嚴重問題,他該找個什麼樣的藉口進宋家的門並送出東西。他做事再直接,也知道不能上去就說我看上你們家姑娘了,那樣做會被人拿掃帚打出來。他想來想去,決定違心地掛上向宋家弟弟致謝的招牌。

  一路過去,雷東寶一路感慨,看人家大隊,家家熱火朝天地準備過年,進村就聞到肉味在空氣中彌漫,門口掛著雞鴨魚肉,不像他們小雷家,一人才能分到那麼小小一刀肉,都不夠他放開肚皮吃兩頓。開春,是真的要好好發展經濟了。

  緊趕慢趕,好不容易趕到紅衛大隊,雷東寶卻尷尬地發現家家煙囪在冒白煙,正是中飯時間。雷東寶當然是硬著頭皮上門了,可心裡著實擔心宋家所有人的反應。恰恰在吃飯時間到人家家裡,人家會怎麼看他。

  他只是奇怪,別人家都看上去紅紅火火的,就宋家安安靜靜,門口啥都沒掛,對聯都沒有。雷東寶儘量斯文地敲門,見開門的是宋運輝,雷東寶忙稍稍提高一點手中的豬肝豬蹄,以他特有的凶巴巴笑臉對宋運輝道:「小宋,來感謝你來了。前幾天你告訴我承包是怎麼回事,我們小雷家大隊……」說到這兒的時候,宋運萍聽到雷東寶特有的粗大嗓門,離開飯桌來到門邊。雷東寶一看見簡簡單單只穿一件絲瓜蛋花湯般花色棉襖罩衫的宋家姐姐,喉嚨一哽,忽然失聲。這一下,雷東寶的司馬昭之心立刻暴露無遺,宋家四口全都看出他對宋運萍的狼子野心。

  宋運輝當即想到,這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反感地攔在門口不讓進,而宋家父母多年以來雖然活得戰戰兢兢,低人一等,卻也並不滿意這個闖上門來的女兒追求者。只有宋運萍一臉驚異,但面對雷東寶熱烈的直視,低下頭去,看到弟弟攔在門口,她忙輕輕說一聲:「雷同志請進,還沒吃飯吧。」

  雷東寶眼裡只有一個人,壓根兒沒看到其他人的反應。但聽宋運萍邀請,卻又難得收起潑天大膽,違心地道:「吃了,我吃了。前幾天你弟弟幫忙,我們承包搞得很成功,我過來謝謝你們。一些些東西,我掛門口,我走啦,你們慢吃。」話是這麼說,東西也掛門口了,可腳底下卻並沒移動。

  宋運萍微微一抬眼皮,但都沒瞟到雷東寶,就又低下眉,從喉嚨底下說出一句:「大冷天的,進來喝口湯吧。小輝,給雷同志拿凳子。」

  雷東寶早高興地應聲跳進門。宋運輝卻看著姐姐走向廚房的身影略微遲疑,但他最終還是沒說什麼,將一把小圓凳搬來,換下自己的椅子,請雷東寶坐椅子上。家中椅子有限,四口人四把椅子,再多沒有。雷東寶進門就沖宋季山夫婦客氣地喊「叔,姨」,但這聲音卻打架似的,又響又硬,一下震動這個原本安安靜靜的家。宋運輝依然沒說什麼,只默默旁觀,看父母並不是很熱情地請雷東寶入座。

  宋運萍當然不相信雷東寶已經吃了飯,好在中飯晚飯是一起煮的,飯鍋裡還有,她取來一隻藍邊碗滿滿盛了一碗白米飯,想了想,又拿飯勺將飯使勁壓結實,上面又狠添一勺。她估摸著雷東寶飯量大,怕他客氣吃一碗兩碗就收手,回去路上冷著餓著。這一碗飯,捧手上沉甸甸的。

  雷東寶將飯碗接到手裡,就感覺出異樣,他心裡非常高興。這說明啥?說明宋家姐姐疼他。他看到宋運萍到門邊將豬肝豬蹄拎進來,將門關上。門這一關上,禮這一被收下,雷東寶就感覺自己與宋家人是一家人。

  宋運輝也看出雷東寶手中這碗飯的密度,他心裡很不情願,可對著一桌都不說話的人,還是他開口,因為他已經十九歲,已是成人,這個家,他應該起中流砥柱作用。「雷同志,你們最終採用什麼承包方案?」

  雷東寶本來是看著垂著眼皮的宋運萍樂,見問忙道:「就是承包到戶。但怕公社不讓,我們說的還是承包到組,承包書上面也是寫組。」

  宋運輝一笑,剛想再說,卻聽姐姐說話:「那大夥兒春節後就得忙活了,小雷家大隊和我們紅衛大隊是一個公社的嗎?」

  「不是一個。」這話是宋季山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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