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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第四天,雷東寶便來到大隊部,只有兩開間的小平房裡,找書記和隊長要工作。老邁的書記是他遠房叔叔,早在回家第一天就已經拜訪過了,但私訪與公事大不相同,要工作就得到衙門裡談,尤其是作為一個黨員,更得及時找到組織。書記還是今年才官復原職,以前把持大隊的是造反派出身的老猢猻。老書記德高望重,可有點力不從心,於是對雷東寶一上來就委以重任。

  老書記跟雷東寶交底:「東寶啊,大隊六個黨員,其中四個有造反前科,公社不肯加以重用。現在加入你這個新生力量,我總算可以放心了。昨天我特意去公社,公社問我你怎麼樣,我說好,我看著東寶長大,又是咱革命隊伍裡入的黨,能差嗎。公社答應你先代理半年副書記。東寶,你有信心嗎?給叔一句准信。」

  雷東寶照直說了:「叔,我本來想問你要個民兵連長做做,沒想到你那麼看得起我。沒說的,我在部隊練得好身板,累不死,有什麼任務,你儘管吩咐。」

  老書記聽了直笑,眼角嘴角的皺紋像老貓鬍子一大把:「我喜歡爽快的。行,你既然說了,叔不跟你客套。公社今年佈置下來的任務叔都還沒抓落實,一件是什麼什麼責任制,檔昨天一套今天一套,這事兒叔一直沒搞清楚,沒敢亂來。回頭你把這些檔好好看看,告訴叔怎麼做。一件是怎麼把咱們大隊富裕起來,公社說我們大隊是全縣最窮的,年年還得吃返銷糧,這樣下去不行。叔命令你,春節前拿出想法來,跟叔去公社彙報。」

  雷東寶大呼:「叔,你這是把全大隊老小都壓給我?我部隊裡才做到代理排長,又不是連長團長。」

  老書記狡猾地道:「你前天跟我說,要不是要去軍校考試才能提幹,給你個連長做做你也做得下來,是你說的吧?既然能做連長,就能做大隊書記,給你副書記做還是委屈你。不許推,累不死你,呵呵。」

  雷東寶被老書記嗆住,無言以對,他本來就不是那種能言善辯的。看著老書記笑得老貓一樣的臉,他心說這叔比團參謀長還狡猾。不過雷東寶年輕人心性,躍躍欲試,不再多推。否則,依他性格,說不幹就不幹,在部隊裡也照樣與連長拍桌唱反調,從不會什麼忍氣吞聲。他拿了檔學習,但他這個粗線條的人,幹活是使不完的勁,最頭大的事卻是坐下來看檔,猶如張飛繡花,沒一會兒就憋得眼冒金星。

  老書記早溜了。雷東寶對著空曠的窗外出了會兒神,下地找到以前毛筆字寫得最好的同學史紅偉。說幹就幹,他找到一桶石灰刷牆,紅偉拿著瓶紅油漆刷標語。一天下來,嶄新三條標語出現在大隊裡最熱鬧的地方,都是雷東寶從檔裡找來,也是他曾經在別處見過的。一條是宣傳「四項基本原則」的;一條是「大包乾就是保證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檔裡還有更複雜的,但雷東寶看來看去還是這句最順眼,他一看就懂;一條是「發揚党的優良傳統,齊心協力搞四化」。再多的,雷東寶想不出來了,反正落實責任制,發展經濟,擁護黨的政策這些話都說了,還有什麼遺漏的?應該沒了。他覺得來幾條主要的,讓大夥兒來來往往都看見,耳熟能詳記在心裡,知道要做什麼怎麼做就行了。就像他以前在部隊,安排工作就是編順口溜,三句兩句,叫戰士背熟,說什麼都不會誤事。

  老書記飯後溜出來拿手電一照,笑了,親自走去雷東寶家,卻見他家開小會似的熱鬧,大夥兒都直奔主題問雷東寶什麼叫大包乾。老書記站門檻兒上往裡一看,雷東寶面紅耳赤地吃飯,心說,這小子肯定也沒領會檔精神,答不上來了,忙大聲打了圓場,說大包乾這事兒大隊還沒討論過,等東寶拿出方案來討論了才能公佈,現在還是機密。大夥兒這才不追著雷東寶問。但大家都議論這個「剩下都是自己的」意味著什麼,說話間,老老少少渾濁的清澈的眼睛裡飽含憧憬。

  老書記一看,有門兒,東寶才一煽乎,大夥兒就來勁了,東寶自己也給逼上梁山了。

  老書記想第二天與雷東寶開閉門會議,沒想到雷東寶比他還積極,一早就等在隊部將老書記拖進門,踢上門就問:「叔,你說怎麼辦它這大包乾?人家大隊都是怎麼做的?」

  老書記按雷東寶坐下,皺眉道:「我也不知道,上面檔上半年說村民自願組成小隊承包,不能包給個人,隔壁幾個大隊都是這麼在做。前兒又下檔,說可以承包到個人,向安徽哪個地方學習,可又沒說怎麼學,我問公社,他們也是沒頭緒的樣子。可是,土地承包給個人,這不是亂了套嗎?大夥兒這不是成解放前的小地主了嗎?還要不要集體?我想不通。東寶,這事兒我們一定得小心,公社問不出來,我們問縣裡,不問清楚我們不能動,我想著,我們寧可不動,一定求穩,原則性錯誤萬萬不可犯。否則萬一運動一來,我們個個都得吃批鬥。」

  雷東寶心說,怪不得他昨晚看檔看來看去沒準頭,原來是真的沒準頭。他爽快地向老書記攤開手,道:「叔,給我開幾張介紹信,我到隔壁幾個大隊問問,看他們怎麼搞。」

  老書記連連道:「對,我們要多問多想,然後才能穩紮穩打地落實檔精神。東寶,叔老寒腿犯了,你自個兒去,有什麼打電話來跟叔說一聲。」

  雷東寶也沒啥豪言壯語,就只是點點頭。

  §1980年(1)

  雷東寶四處問詢,越問越遠,發覺大家都在喊責任制,可步子有大有小,有的則是光喊不練。十來天走訪下來,他心中大致有了個底。

  雷母也沒閑著,到處給他張羅相親。這天準備充分,向兒子攤牌。雷東寶並不反對,一邊扒著地瓜飯一邊饒有興味地聽著,但越聽越不對勁,忍不住問:「媽,有沒有個正常點的,怎麼不是啞巴就是瘸子?不要看。」

  雷母歎道:「小寶,沒辦法啊,你若不是復員軍人,不是黨員,不是大隊幹部,連這樣的姑娘都找不到呢。誰讓我們村子窮呢?他們隔壁村一天工分值一塊錢呢,我們連人家零頭都不到。」

  「媽,別說了。這事兒明年再說,今年我剛復員,沒時間結婚。不說。」雷東寶沉下了臉。父親早逝,這個家由寡母勉勉強強支撐到現在,值錢的都換錢了,他剛回來時候一面牆還豁著,北風吹雪花飄,家裡凍得像冰窟,還是他這兩天拿茅草混黃泥糊好的。他家連像樣的床和桌子都沒有,衣服都扔在一隻小水缸裡,結什麼婚,誰家姑娘肯來他家。但,他大好的一個人,沒想到在別人眼裡是如此看待,他很生氣。

  雷母又是嘆息:「看看吧,你總是要結婚的。趁媽手腳還活泛,你早點生孩子,媽好替你抱著。」

  雷東寶豎起食指,堅定地道:「一年。」說完就把飯碗一撂,開工做凳子。他把家裡唯一一棵楊樹砍了,等不及楊樹晾乾,做了一張吃飯桌。他回家時候,看到媽把祖傳八仙桌賣了,吃飯捧著碗都沒處擱。坐的長凳也是他剛做的。他在工程兵部隊大多時候做泥瓦匠,偶爾也學了幾套木匠的散手,馬馬虎虎能夠對付,就是做出來的東西樣子不好看而已。

  做媽的明白兒子這「一年」是什麼意思,知道兒子說一不二,一年之內別想再跟他提起相親的事,雷母挺失望的。她這幾天本來還高興有姑娘願意給兒子相呢。

  雷東寶也不吭聲,劈劈啪啪地幹活,心裡恨恨地想,等著,等著明年這時候媒婆踏穿門檻,一個個大姑娘排面前等他挑。他就不信他連個老婆都娶不到。

  這陣子,他把周邊村莊的情況大致摸熟了,心裡基本有了主意,那就是要改就撒歡跑,別毛毛雨似的濕個不尷不尬,老書記那樣的光看不做更不行。他還想到村後廢棄已久的磚窯,他記得很小時候看見磚窯燒過,後來不知怎麼給封了。他看到周邊村莊有人在翻修房子,在部隊時候也聽說最近常買不到磚,他盤算,這會兒把磚窯盤活,會不會增加點大隊裡的收入。

  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既然想到磚窯,第二天就踩著雪往後山去。他不會記錯,磚窯就在後山腳下,雖然蓋著厚厚的雪,可也看得出,想要讓磚窯燒起來,得好好費一番工夫整修磚窯和煙囪。他繞著圈走了一遍,又將頭探進窯,裡面一團黑。他想了想,乾脆甩掉棉襖,搬開窯口碎磚想探個究竟。做了好久,日升當頭,忽然聽見有人聲傳來。

  是一男一女,說話聲音都是低低的,很是動聽。而雷東寶就顧著聽女聲了,他心想,這是誰說話這麼好聽,這聲音鑽進他耳朵裡,仿佛是只小手柔柔撫過他的五臟六腑,渾身都舒坦,讓他都不敢喘出大氣來。他停下手,愣愣地站窯後豎起耳朵聽著,都沒想轉出去看上一眼。忽然那個男聲「哦喲」一聲,像是摔了,又聽女聲笑嘻嘻地說:「就跟你說走大路呢,你偏要抄近路,摔兩跤了,沒摔疼吧。」「沒,今年雪厚著呢。姐,你接了包一邊兒等著,我自己會爬上來。」「別逞能了,還是我拉你。」

  雷東寶這才如夢初醒似的想到,這是姐弟倆,弟弟好像掉什麼溝坎裡去了。他沒猶豫,就轉出去想去學雷鋒。沒想到正好看到上面那個做姐姐的也被弟弟拉了下去,兩個人倒是不急不惱,撣著雪笑得開心。雷東寶也忍不住想笑,跑過去趴雪地上,將手伸給姐弟倆,用他最友好的聲音道:「拉住我的手。」

  姐弟倆正是宋運萍和宋運輝。兩人抬頭,見上面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看上去凶巴巴的,很無善相。宋運輝一點沒猶豫,先將手伸出去拉住雷東寶,他不放心姐姐一個人被那凶小夥先拉上去。雷東寶雖然拉宋運輝上來,心裡卻鄙視他,做男人的怎麼能先爭著走出困境。一手拉出宋運輝,他另一手就遞給宋運萍,更是輕易得跟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宋運萍拉了上來,都不用她自己在斜坡上用力。他看到,這個姐姐長得眉清目秀,不像村裡常見的那些柴火妞的模樣。雷東寶都有點不想移開眼睛,但好歹知道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他不能拿目光調戲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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