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米 > 山楂樹之戀Ⅱ | 上頁 下頁
九〇


  楊紅想起自己剛開始時,覺得兩夫妻不應該在錢上計較,不應該整天吵架,所以時時避免矛盾。到後來,因為害怕離婚,很多事不敢硬性要求他,而他就盡情調皮,如果自己真的硬起來了,象後來禁他的賭那樣,他就軟下去了。

  如果這一路之上,時時事事都對周寧採取強硬作風,說不定他會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丈夫。但楊紅覺得那沒有什麼意思,丈夫不是中學生,妻子也不是中學老師,如果丈夫需要妻子象管中學生一樣管著他,那婚姻跟教中學沒兩樣了,教這一個中學生跟教那一個中學生沒兩樣了。把他當作中學生,只是想理解他,諒解他,不再為他煩惱,但絕不是自己追求的理想愛情和婚姻。自己跟周寧的婚姻不幸福,是因為兩個人性格愛好生活方式不一樣,很難講誰的好誰的壞,但彼此不欣賞不讚賞對方的活法愛法。

  人們常說性格互補也是一種很好的夫妻搭配,比如一個急性子和一個慢性子搭配在一起,可能比兩個急性子搭配在一起更好。但那是有一個前提的,就是彼此欣賞對方。急性子知道自己性子急,覺得有時需要慢一點,但自己未必做得到,所以希望對方的慢能中和自己的急。慢性子也是如此。如果急性子覺得生活就是該急,慢性子覺得生活就是該慢,兩個人互不欣賞對方的性子,這樣的夫妻,是不可能互補的。性格愛好生活方式不一樣的兩個人,如果彼此都有強烈的愛情,都能為對方改變自己,也許仍能過得很好。有很多事,有愛情和沒愛情,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完全不同的反應,也就有完全不同的處理方式。但如果缺乏這種強烈的愛情,就很難欣賞對方的生活方式,都希望對方改變了來適應自己,或者都極力去改造對方,生活就變成勞改農場勞教所了,那將是場無休無止的痛苦的戰爭。

  楊紅想,Peter說得對,你不能用你的好惡來要求這個世界,別人有別人的審美觀,不能因為別人的審美觀跟你不一樣就覺得別人是醜惡的。她想,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就覺得自己的活法才是正確的,希望周寧照我的方式來生活,周寧則竭盡全力保持他自己的生活方式,兩個人實際就是在明爭暗鬥,看誰能戰勝誰。如果周寧找的是一個跟他一樣愛玩愛打麻將的人,他們兩個人可以同時出去打,打到半夜再回家來做愛,做完了睡覺,豈不快哉?哪裡用得著像他現在這樣,溜出去的時候象小偷,打的時候心神不定,回到家要看老婆臉色,想想就痛苦,虧周寧還能容忍這麼多年,難怪周寧說跟我過了這些年,白頭發都生了不少。

  兩個人各自為著不同或相同的原因,死守著這個婚姻,明知兩人生活方式不一樣,還是繼續進行著這場改造對方、保存自己的戰役。既然兩個人不能為對方改造自己,又不能有效地改造對方,更不欣賞彼此的活法,為什麼還要苦苦地守在一起折磨彼此呢?也許這個「故鄉的雲」跟周寧更接近,他們畢竟是生在同一個地方,長在同一個地方,現在她又這麼愛周寧,她就可以為他改變自己,而不用象自己一樣,老想著改變周寧。

  楊紅想,實際上結婚之前我就知道我們兩個人是不同的人。匆匆結婚,是因為自己怕孤獨,怕別人議論笑話,也因為那時還不知道什麼是愛,以為跟周寧在一起的那種感覺就是愛,其實那只能說是不討厭,是因被人愛而產生的自豪和感激。等到後來遇見了陳大齡,才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愛,那是一種從靈到肉你都無法控制的感情,愛不可預計,不可預防,你愛了,就愛了,道德也好,不道德也好,你都無法控制。你能控制的是你的行動,但愛的感覺你是無法控制的。

  愛一個人,卻又跟另一個人守在一起,那種痛苦是難以形容的。沒有一個人值得你愛,你可以平靜地跟一個你愛你而你不討厭的人湊合,但如果這世界上有一個你愛的人,而且他也愛你,那你跟另一個人的湊合就可以是致命的痛苦。

  這些年跟周寧這樣死死地守在一起,與其說是因為愛情,還不如說是因為習慣和面子,再加上一些錯誤的觀念,比如認為離婚就是一種失敗,離婚的人肯定是有問題的。又比如認為誰提出離婚,就是誰不要對方了,而那個被人不要的一方就貶值了,就沒面子了。從前害怕離婚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怕傷害孩子。楊紅有一個最活生生的例子,就是周寧的兄嫂離了婚,而他們的孩子唯讀了個中學就輟學了。

  當她把這個例子講給海燕聽的時候,海燕笑她說:「我可以把你這種思維當作一個經典例子講給我的學生聽,就是一看見兩件事前後發生,就認為中間有因果關係。周寧的兄嫂離婚和他們的孩子輟學,只是兩件前後發生的事,中間有沒有因果關係,還不一定。如果跟你說的那樣,周寧的兄嫂都唯讀了個中學,兩口子愛打麻將,又經常吵鬧,最後嫂嫂跟人跑了,這才離了婚。那麼就算兩個人不離婚,他們也沒心思教育孩子,孩子可能還是只能上個中學,說不定更糟。就算他們的孩子是因為父母離婚才荒廢學業的,也只是一個個案,不能說明離婚家庭的小孩就個個會荒廢學業。」

  海燕說著,伸出手:「把你的統計資料拿來我看,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是因為父母離婚而荒廢了學業的。」

  「我哪裡有什麼統計資料?就這一個例子。這一個例子還被你駁倒了。」

  「沒有統計資料,怎麼就輕信了呢?即便有統計資料,你都要問一問,統計資料是怎麼樣得出來的。象離婚這種社會現象,你不能象做科學實驗那樣,抽出各方面一模一樣的兩組人,控制所有其它因素,只讓一組離婚,而另一組不離婚,若干年後,再來統計兩組當中,有多少小孩荒廢了學業。如果是那樣獲得的統計資料,可能是比較可信的。」

  楊紅想像了一下,說:「那好像是不可能的,誰願意把自己的一生拿來做這種實驗?」

  「所以說報告離婚對小孩影響的文章不可能是基於這種統計資料的,只能是找一些離婚的家庭,一些沒離婚的家庭,盡可能的讓其它因素相同相近,然後分析研究離婚對小孩學業的影響。如果不注意,離婚那組找的都是周寧的兄嫂那樣的夫妻,結論就會是離婚嚴重影響小孩學業;如果離婚那一組找的全是愛因斯坦那樣的人,那你的結論就會是離婚成就小孩學業。」

  楊紅忍不住笑起來:「哪有那麼多愛因斯坦?還不知愛因斯坦跟他老婆離沒離呢。」

  「我不舉這麼個極端例子,怎麼能把道理說清,把你這種人說服呢?」海燕笑著說,「你應該去學統計,學兩天后,你就從聽什麼,信什麼,變成聽什麼,不信什麼了。像你上次說西邊WAL-MART的葡萄比東邊WAL-MART的葡萄甜,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跑到兩邊WAL-MART去,大面積抽樣,再做統計分析,因為你每次只去一個WAL-MART,連PAIRWISE的比較都沒做,你比的是上星期的東邊與這星期的西邊,怎麼能得出那個結論呢?」

  楊紅說:「其實我什麼統計資料都沒有看到過,連報導離婚的文章也沒看什麼,不知為什麼,就一直認為離婚肯定對孩子造成負面影響。一想到離婚,就仿佛看到我的兒子低著頭,蹲在地上,而一大群小孩正圍著他吐口水,笑他,罵他是沒爹的孩子。實際上,在生活中,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情景。」

  海燕笑著說:「這可能是從書裡或者電視電影裡看來的。不是學統計的人,不會一天到晚問別人要統計資料,所以對很多人來說,文學作品往往比統計資料更能影響他們。人們看到一堆統計資料,就覺得枯燥,看過也可能很快就忘了,但一個生動感人的場景,卻能使人銘心刻骨。有人說Statisticians are the biggest liars,因為統計學家拿出來的資料使人更容易相信而不去問他的資料是怎麼得出來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小說電影也可以是BIGGESTLIARS,因為他們刻劃出的人物形像鮮明生動,可以使人忘了問這些人物的真實性和代表性。這並不是說STATISTICIANS和作者有意騙人,而是我們這些讀者習慣于不問青紅皂白就相信別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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