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米 > 山楂樹之戀Ⅱ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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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紅從小就很敬畏這個「別人」。長大了,才知道這個「別人」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無形無狀、無處不在、無孔不入、防不勝防的群體。考得不好?別人要笑話的。穿得太怪?別人會怎麼說?楊紅的一個表姐還告訴她,找不到男朋友,別人會說你「高不成,低不就」。別人這樣說你,你的兩個肩就會變得一邊高、一邊低,因為女人愛面子呀,「低不就」還扛得住,但扛著「高不成」的那邊吃力太多,就會壓得歪下去。表姐是北大畢業的,在北京工作,只有春節才回來,三十多了還沒結婚,回來沒人玩,就跟比她小很多的楊紅玩。表姐總是說:「高不成?好像我癩蛤蟆吃天鵝肉沒吃到一樣,其實是我那片天空根本就沒有天鵝!」 楊紅知道自己是個「為別人活著」的人,過得再幸福,如果別人都認為她不幸福,她就會覺得自己其實是不幸福的。更何況是「愛不愛」這種很難找到客觀衡量標準的東西呢?什麼叫愛?什麼叫不愛?別人都說你丈夫不愛你,你還在那裡以為他愛你,不是有點自欺欺人嗎?就算你丈夫口口聲聲說愛你,他都可能並不愛你,更何況像周寧這樣說都不說愛你的人呢? 所以楊紅雖然寧願自己做飯洗碗而不想為這些瑣事與周寧發生爭執,但因為住的是集體宿舍,不能不為群眾著想,於是仍然天天逼著周寧洗碗。好在周甯有更遠大的計畫在心中醞釀,也不計較,每次都丟三落四地把碗洗了。楊紅只要在別人眼裡過得去就行,自己去收拾殘局也無怨言。每當周甯洗碗時,楊紅恨不得在走廊上吆喝一聲:「嗨,都來看哪,我丈夫在洗碗哪,別又說我丈夫不疼我。」 7 楊紅雖然在許多事情上都是寧可「走別人的路」,但在一件事情上卻有很堅定的要走自己的路的決心,那就是「愛情」。其實如果把「別人」這個詞的定義放寬一些,她還是在走別人的路,只不過這個「別人」不是生活中的張三李四,而是理想愛情中的王五趙六。 楊紅不知道她的愛情觀是從哪裡來的,她沒看過多少瓊瑤式的小說,也沒看過多少西方的浪漫電影或者中國古典式的愛情故事,也許都看過一些,但並沒有在腦海中樹立起一個鮮明的印象,不像現代的追星族,明確知道自己究竟是愛木村拓哉還是愛金城武。有人說每個少女都或多或少追過星,如果真是這樣,楊紅追的,肯定是星光,而不是具體的星,是那些星們在電影電視中塑造出來的人物,而不是星們在現實生活中也會吃喝拉撒的肉身。 所以楊紅不知道愛情究竟應該是什麼樣的,但她往往直覺地知道愛情不應該是什麼樣的。有人為她介紹物件時,她馬上就能想到: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有人追求她的時候,她一看那個人,就能立即作出結論,我愛的人不是這樣的。但是如果有人問她:那你究竟要什麼樣的人呢?她就糊塗了,答不上來,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麼樣的人。 有些幸運的人常常知道自己要什麼樣的人,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要這樣的人,知道自己的性格是怎麼形成的,或者一個重大決定是怎麼作出來的,她們經常會說「就是他那一句話使我愛上了他」,或者更厲害的:「那件事是我生活中的一個轉捩點,從那時起……」楊紅從來沒有這麼幸運過,有時還強詞奪理地想,說那些話的人,也不過是像那個笑話裡面吃包子的傻子一樣,花所有的錢買了一盤包子都沒吃飽,後來問同桌的人討了一個,才吃一半就吃飽了,遂後悔莫及:早知道半個包子就能吃飽,就不該買那一盤包子了,還可以把錢省下來。 楊紅就不知道自己那一盤包子是從哪裡買來的,而那半個包子也一直沒吃到,所以就只在腦筋裡面有些模模糊糊的愛情觀,無法用言語來做個界定。她記得很小的時候,跟幾個小女孩在一起玩,不知怎麼說到長大了要跟誰結婚上頭去了。 有一個小女孩大概怕被人搶了頭牌,就率先說要跟毛主席結婚,其他的見毛主席已被人捷足先登了,就搶著說要跟雷鋒、黃繼光、董存瑞們結婚。楊紅雖然年幼,但也覺得她們天真得可愛,幼稚得無知。毛主席都已經逝世了,就是死了,懂不懂?跟死了的人是不能結婚的。 楊紅對毛主席逝世記得很清楚,因為剛發生不久。那天是星期四,下午不上課,老師政治學習,楊紅在學校的操場上玩,等媽媽下班。突然就聽見學校廣播裡放起哀樂來,楊紅知道肯定有什麼重要人物逝世了,因為前一段時間周總理逝世,也是放這種音樂的。楊紅就見學校的老師都從辦公室跑出來,一邊念念叨叨地說:毛主席去世了!一邊就號啕大哭。楊紅還不太清楚毛主席逝世的嚴重後果,有點哭不出來,但也捂住臉,怕別人看見她沒哭會責備她,心裡納悶,媽媽不是說有一個高人測算過,說毛主席可以活一百四十五歲嗎?怎麼提前就逝世了呢? 楊紅就毫不留情地指出那個小女孩的錯誤,說你不能跟毛主席結婚的,毛主席已經死了。那個女孩認識到這一點,就很尷尬,臉也紅了,很羡慕那幾個搶到英雄人物的同伴。楊紅倒不覺得那幾個要跟英雄人物結婚的人有什麼不對,充其量也就是眼界太高了。她不知道那幾個英雄人物如今也跟毛主席一樣去了另一個世界。她只知道雷鋒是殉職的,董存瑞是犧牲了的,黃繼光是捨己為人的,都是英雄人物,永遠都像照片上、畫面上那麼年輕,可能都住在什麼大地方,也許就是北京,世界上還有比北京更大的地方麼? 可能楊紅的血液裡天生就沒有「追星」的因數,她從沒想到過跟英雄人物結婚。她只覺得那些英雄人物住在北京,都大老遠的,認都不認識自己,自己怎麼會同他們結婚呢?如果他們就住在鎮上,又走過來說喜歡自己,自己可能還會考慮考慮。 楊紅想來想去,不知道自己要跟誰結婚,就突然想起以前看媽媽學校老師聯歡時,有一個馬老師,是個「摘帽右派」,曾經在臺上拉過二胡,那音樂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知為什麼就把她聽哭了。當時還就因為她哭了,就有老師起來說今天是個喜慶日子,拉這個做什麼呢?那個馬老師就尷尬地下去了,搞得楊紅很不好意思,覺得是自己害了他。後來問媽媽,才知道馬老師拉的是《江河水》,好像是說一個女的受了什麼委屈,在一條江邊哭泣的故事。楊紅就想,難怪那麼傷心。 楊紅就對女伴們說:「我長大了要跟一個會拉琴的人結婚。」她覺得這個理想還比較現實,當然不是馬老師,他那麼大年紀了,肯定等不到我長大就死了。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媽媽老說馬老師是「摘帽右派」,楊紅看見他的時候,他都戴著一頂黃軍帽,從來沒摘過。女伴就問她,什麼拉琴的?楊紅就比劃了一下,結果大家都說,還說什麼拉琴的,原來是鋸木頭的。楊紅覺得她們沒聽過那個音樂,不知道它的妙處,也懶得跟她們多說。 從這個意義上講,楊紅最終還是實現了自己的愛情理想的,不是全面實現,至少也是部分實現,因為周寧也可以拉拉二胡的,只不過拉得沒有那個「摘帽右派」好,不會拉《江河水》,只會拉《唱支山歌給黨聽》,而且只會拉前面慢的部分,拉到後面快的部分就拉不下去了,聲音也是直杠杠的,不優美。問他,他只說我這個人學什麼都是這樣,進門比誰都快,但學到深處,就沒耐心了,我拉二胡就是因為學不會揉弦,就放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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