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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二十四章

  因為不知道老三那天晚上究竟找到住的地方沒有,靜秋一直都在擔心老三的死活,生怕突然有一天,長芳跑來告訴她,說老三凍死了,請你去開追悼會。

  她每天都找機會跑到媽媽辦公室去翻翻那些報紙,看有沒有關於K市凍死了一個人的報導。不過她覺得報紙多半不會報導這事,因為老三是自己凍死的,又不是救人犧牲的,誰來報導他?

  她想跑到西村坪去一趟,看看老三還在不在。但她不敢問媽媽要路費,而且又找不到出去一整天的藉口,只好坐在家裡乾著急。

  她想起自己認識一個醫生,姓成,在市里最大的一家醫院工作,她就跑去找成醫生。她問成醫生那家醫院最近幾天有沒有收治凍死凍傷的人,成醫生說沒有。她又問這種天氣呆在室外會不會凍死,成醫生說如果穿得太少恐怕有可能凍死。靜秋想,老三穿著軍大衣,應該不會凍死吧?

  成醫生安慰她說,現在一般不會凍死人的,如果外面太冷,可以到候車室候船室去,就算被公安局當盲流收審,也不會在外面凍死。靜秋聽他這樣說,放心了一些。

  靜秋認識這位元成醫生,是因為成醫生的岳母跟靜秋的媽媽以前是同事,都在K市八中附小教書,而且兩個人都姓張,江心島上很多家庭一家幾代人都是「張老師」的學生。

  成醫生的岳母已經退休了,但他們就住在學校旁邊。成醫生的妻子在K大教書,很會拉手風琴,他們夫妻倆經常在家裡一拉一唱,引得過路人駐足。

  靜秋也會拉手風琴,但她完全是自己摸索的,沒人教過。她最先是學彈風琴,因為她媽媽學校有風琴,她經常去音樂辦公室彈。後來因為學生經常出去宣傳毛澤東思想,到很多地方去唱歌跳舞,沒人伴奏不行,又不能把那麼重的風琴抬到那些地方去,她就開始學拉手風琴。

  學校有個很舊的手風琴,但老師當中沒有一個會拉。靜秋就叫媽媽把學校的手風琴借回來,她學著拉。風琴、手風琴都是鍵盤樂器,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靜秋拉了一段時間,就可以為同學們伴奏了,只是左手的和絃部分還不太熟悉。

  那時會搞樂器的人不多,女的會拉琴的就更少。靜秋經常背著手風琴,跟學校宣傳隊的人到江心島各個地方去宣傳毛澤東思想,江心島上的人差不多都認識她,不一定知道她名字,但只要說「八中那個拉手風琴伴奏的女孩」,別人都知道是她。

  後來她從江老師家路過的時候,經常聽到江老師拉手風琴,佩服得不得了,就叫媽媽帶她去拜江老師為師。靜秋跟著江老師學琴,很快就跟江老師一家搞熟了。

  江老師的愛人成醫生長相特殊,高鼻凹眼,人稱「外國人」,在江心島頗有名氣,走到哪裡都有人跟著看。有的小孩膽子大,常跟在他身後大聲喊「外國人」,他脾氣好,只回頭笑一笑,揮揮手走路。

  成醫生的身世是江心島人的熱門話題,有很多版本。有的說他是美蔣特務,有的說他是蘇聯特務;有的說他父親是美軍上將,跟一個中國女人生下了他,解放前夕,那個美軍上將就丟下他們母子倆,跑回美國去了;還有的人說他母親是共產黨的高官,在蘇聯學習時跟一個蘇聯人好上了,生下了他,怕影響自己的前途,就把他送人了。

  成醫生對自己那幅「外國人」面相的解釋是他家有哈薩克血統,但誰也沒見過他的哈薩克父親或者母親,所以大家寧可相信他是特務或者是混血私生子。這幾個版本傳來傳去,傳得有鼻子有眼的,每種說法都令人信服。

  靜秋比較喜歡「共產黨高官」這個版本,因為在她心目中美國人沒有蘇聯人好看,美國人鼻子太尖,是鷹鉤鼻,而鷹鉤鼻是狡猾的象徵。蘇聯人的鼻子沒有那麼尖,所以英俊、勇敢而又誠實。她其實也沒看見過美國人,連電影好像都沒看過,都是外面大字報、宣傳畫上看來的。但她看到過蘇聯人——的插圖,蘇聯男的都愛穿那種套頭的、衣領下開個小口、扣兩三粒口子的衣服,腰裡系個皮帶,很風度翩翩。

  不知道為什麼,靜秋總是覺得成醫生跟老三長得很像,雖然老三的鼻子沒有那麼高,眼睛沒有那麼凹,走在外面也不會有那麼多人跟蹤圍觀當稀奇看,但她就覺得像。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喜歡成醫生的外貌才會對老三一見鍾情的,還是因為喜歡老三才覺得成醫生英俊的,反正她時常把他們兩人混為一談。

  靜秋問了成醫生之後,心想老三大概不會凍死了,但她一直到看見了老三的親筆信才徹底放心。

  那天,靜秋的媽媽給她拿來一封信,說是西村坪的人寫來的。她一聽,差點暈了,心想老三大概是凍瘋了,居然把信寫到K市八中附小來了。她跟他見面的第一天就對他說過,叫他不要往這裡寫信,因為那時學生是沒有什麼信件的,如果有,那肯定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傳達室見到是她家的信,不管收信人是誰,總是給她媽媽的。

  媽媽沒拆她的信,叫她自己拆。那可能是她一生當中收到的第一封從郵局寄來的信,她一眼看見了信封上的寄件人是「張長芳」,筆跡也像是長芳的,她就當著媽媽的面拆開看了,信寫得很簡單,只是談談最近的學習情況,說家裡人都好,請她有空去西村坪玩,然後代問靜秋家裡人好,云云。

  靜秋看出信是老三的筆跡,不由得在心裡笑駡他:「真會裝神弄鬼,連我媽媽都敢騙。」

  她見他沒事了,就把縫在棉衣裡的那封信拿出來燒掉了,免得放那裡鼓鼓囊囊的,她媽媽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那裡藏了東西。不過她把老三的第一封信留下了,因為那封裡面沒有說「我們」怎麼怎麼樣。

  離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靜秋的心情也越來越矛盾。她盼望日子過快點,她就可以快點見到老三。但她又害怕畢業,因為畢業了她就要下鄉了。下鄉之後,她的戶口就遷到農村去了,她就不是K市人了,也就不能打零工了。到時候,她跟她哥哥兩人都欠隊裡口糧錢,難道叫她十二、三歲的妹妹去打零工?

  那時K市的知青已經不再是下到某個生產隊了,而是按家長單位下到集體知青點去。K市文教系統的知青點在Y縣的一個老山裡面,很苦的地方,辦了個林場,根本不指望有收入,知青下到那裡只是為了在廣闊天地裡煉一顆紅心,都是父母幫他們出口糧錢。說實話,父母也不在乎自己的子女在林場能不能賺到錢,只求他們平平安安在林場熬幾年,然後招工回城就行了。

  文教系統每年都是七月份送新知青下鄉,但半年前就在對即將下鄉的知青進行上山下鄉的教育。天天都聽說「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但靜秋一直搞不懂到底是哪兩種準備,好像就一種:下鄉。教育局組織了幾次大會,請已經下鄉了的,特別是在農村紮了根的知青給那些即將下鄉的人作報告,講他們是怎麼跟當地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的。有些榜樣和典型都已經跟當地農民結婚了,說要「紮根農村幹革命」。

  靜秋聽他們講他們的光榮事蹟,不知道他們究竟愛不愛他們的農民丈夫或媳婦。但有一點她知道,一旦跟當地農民結婚了,你就不要想招回城裡來了。

  魏玲比靜秋大幾歲,那時已經下鄉了,兩個人的媽媽都是附小的老師。魏玲回來休息的時候,總是對靜秋講農村多麼苦,說幹活累得恨不得倒地死去,生活很無聊,只盼望著哪天招工回城,就熬出頭了。魏玲還唱那些知青的歌給她聽:「做了半天工,褲腰帶往下松,人家的白米飯煮的個香噴噴,回到我屋裡還是一片漆黑,哎呀我的大哥呀——」

  靜秋跟魏玲的妹妹魏紅一個年級,兩個人約好了,下鄉之後她們倆就住一個屋,兩個人還一起準備下鄉的用品。魏紅家經濟條件比較好一些,她爸爸媽媽都是K市八中的老師,雙職工,養活三個小孩還是沒什麼大問題的。所以她跟靜秋一起準備東西,能成雙成對買的東西並不多,大多數東西都是魏紅買得起,但靜秋買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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