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米 > 山楂樹之戀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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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靜秋像等著玩魔術的人揭寶一樣,等待歡歡的三爹從那房子裡出來,她想如果他不是那個拉手風琴的,就是那幾個唱歌的當中的一個。她沒想到在世界的這個角落,居然有這麼一群會唱《山楂樹》的人,也許這裡的村民都不知道這首歌是蘇聯歌曲,所以這些勘探隊員可以自由自在地唱。 過了一會兒,靜秋看見一個人抱著歡歡出來了。他穿著深藍色齊膝棉大衣,大概是勘探隊發的,因為靜秋已經看見好幾個穿這樣衣服的人在房子周圍走動了。歡歡擋住了他臉的一部分,直到他快走到她跟前,放下了歡歡,靜秋才看見了他臉的全部。 靜秋看一個人的時候,總像是腦子裡有一雙眼睛,心裡有另一雙眼睛一樣。腦子裡的那雙眼睛告訴她,這個人不符合無產階級的審美觀,因為他臉龐不是黑紅的,而是白皙的;他的身材不是壯得「像座黑鐵塔」,而是偏瘦的;他的眉毛倒是比較濃,但不像宣傳畫上那樣,像兩把劍,從眉心向兩邊朝上飛去。他的眉毛濃雖濃,但一點不劍拔弩張。一句話,他不符合無產階級對「英俊」的定義。 記得有部文化革命前夕拍攝的電影,叫《年輕一代》,裡面有個叫林育生的,算是個思想落後的青年,怕下農村,怕到艱苦的地方去鍛煉。林育生是達式常演的,那時的達式常,還很年輕,瘦瘦的,輪廓分明,有點白面書生的味道,長相很符合那個角色。 如果靜秋是導演,如果要她來給歡歡的三爹分配一個角色,她就要分派他演那個林育生,因為他的長相不革命,不武裝,很小資產階級。 但她心裡那雙眼睛卻在盡情欣賞他的這些不革命的地方,只不過還沒有形成鮮明的觀點,只是一些潛藏在意識裡的暗流。她只知道她的心好像悸動了一陣,人變得無比慌亂,突然很在乎自己的穿著打扮起來。 她那天穿的是一件她哥哥穿過的舊棉衣,像中山裝,但不是中山裝,上面只有一個衣袋,被稱作「學生裝」。「學生裝」的小站領很矮,而靜秋脖子很長,她覺得自己現在看上去一定像個長頸鹿,難看死了。 靜秋的父親很早就被遣送到鄉下勞動改造去了,家裡三兄妹就靠母親一個人做小學老師的工資維持,一直都很困難,所以靜秋總是穿哥哥的舊衣服。好在那是個不講究穿著的年代,雖然穿男孩衣服仍然被人笑話,但習慣了也就不當回事了。 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對自己的穿著這樣上心,好像生怕留給他一個不好的印象一樣,她簡直不記得自己還在誰的面前這樣關心過自己的長相和穿著,也不記得自己在誰的面前曾經這樣局促不安。 她班上的男生好像都很怕她一樣,小學初中還有人欺負她,到了高中,他們一個個都像很怕她似的,連正眼望她一下都不敢,一說話就臉紅,所以她也從來沒關心過他們對她的穿著長相滿意還是不滿意,都是一群小毛孩。 但眼前這個人,卻能使她緊張到心痛的地步。她覺得他穿得很好,他潔白的襯衣領從沒扣扣子的藍色大衣裡露出來,那樣潔白,那樣挺括,一定是用那種靜秋買不起的「滌良」布料做的。襯衣外面米灰色的毛背心看上去是手織的,連很會織毛衣的靜秋也覺得那花色很好看很難織。他還穿著一雙皮鞋,靜秋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腳上那雙褪了色的解放鞋,覺得這一貧一富,形成的對比太鮮明了。 他在對她微笑,看著她,卻仿佛是在問歡歡:「這是你靜姑姑?」然後他才跟她打個招呼,「今天剛來的?」 他說的是普通話,而不是K縣的話,也不是K市的話。靜秋不知道是不是該跟他講普通話。她的普通話也講得很好,是學校廣播站的播音員,經常被選去聯歡會上報節目、運動會上播送稿件的,但她平時不好意思講普通話,因為K市除了外地人,其他的都不會在日常生活中講普通話的。 靜秋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講普通話,也許是因為跟她這個外來人才講的吧。她「嗯。」了一聲,算是答過了。 他問:「作家同志是從縣城過來的還是從嚴家河過來的?」他的普通話很好聽。 「我不是作家,」靜秋不好意思地說,「你別亂叫。我們從縣城過來的。」 「那肯定累壞了,因為從縣城過來只能走路,連手扶拖拉機都沒辦法開的。」他說著,向她伸過手來,「吃糖。」 靜秋看見他手中是兩粒花紙包著的糖,好像不是K市市面上買得到的。她羞澀地搖搖頭:「我不吃,謝謝了,給小孩子吃吧——」 「你不是小孩子?」他看著她,像看個小孩子一樣。 「我——你沒聽見歡歡叫我『姑姑』?」 他笑了起來,靜秋很喜歡看他笑。 有些人笑起來,只是動員了臉部的肌肉而已,他們的嘴在笑,但他們的眼睛沒笑,眼神仍然是冷漠的,甚至是仇恨的。但他笑的時候,鼻子兩邊現出兩道笑紋,眼睛也會微微眯縫起來,給人的感覺是他的笑完全是發自內心的,不是裝出來的,也不是嘲諷的,而是全心全意的笑。 「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吃糖的,」他說著,又把糖遞過來,「拿著吧,別不好意思。」 靜秋只好接過糖,自我安慰說:「我替歡歡拿著。」歡歡搶上來要靜秋抱,靜秋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就籠絡住了歡歡的心,她有點受寵若驚,抱起歡歡,對他說:「大媽叫你回家吃飯的,我們走吧。」 他伸出手,讓歡歡到他那裡去:「歡歡,還是讓三爹抱吧,姑姑今天走了好多路,肯定累了——」 歡歡沒反對,他走上來從靜秋手裡把歡歡抱過去了,示意靜秋走前面。靜秋不肯,怕他走在她後面看見她走路姿勢不好看,或者她衣服有什麼不對頭,就固執地說:「你走前面,我——不知道路。」 他沒再堅持,抱著歡歡走在前面,靜秋走在他後面,看見他像受過訓練的軍人,兩條長腿筆直地向前邁動。她覺得他既不像他大哥長森,又不像他二哥長林,他好像來自另一個家庭一樣。 她問:「剛才是你——在拉手風琴?」 「嗯,你聽見了?是不是聽出很多破綻?」 靜秋看不見他的臉,但她感覺就是從他的背影,她都能感覺到他在微笑。她不好意思地說:「我——哪裡聽得出破綻?我又不會拉琴。」 「謙虛使人進步,你這麼謙虛,進步肯定很快。」他站住,微微轉過身,「但撒謊不是好孩子,你肯定會拉。你帶琴來了沒有?」他見她搖頭,就提議說,「那我們轉回我那裡,你拉兩曲我聽聽?」 靜秋嚇得亂擺手:「不行,不行,我拉得太糟糕了,你拉得——太好了,我不敢拉。」 「那改日吧——」說完,繼續往前走. 靜秋不置可否,好奇地問:「怎麼你們那裡的人都會唱《山楂樹》?」 「這歌挺有名,五十年代很流行,很多人都會唱。你也會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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