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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他好像很著急:「你看,你看,你總是愛瞎想。我是說她如果知道我們——殘殺了她的——」他突然停下了,擔心地望著她,「Sorry, I shouldn't use that word.」

  這回輪到她安慰他:「沒事,我們還有很多機會——」

  他給她煮了糖水蛋,一定要她吃,說很補的。她小時候很喜歡吃糖水蛋,但那時雞蛋比較貴,好像從來沒有吃盡興。生了咪咪坐月子的時候,她媽媽買了很多雞蛋,天天煮糖水蛋她吃,終於把她吃飽了,吃足了,吃膩了,用她家鄉的話說,是「吃出雞屎味來了」。

  她猜這一定是他從那些「老傢伙」那裡問來的婆婆經,因為美國這邊肯定是不把糖水蛋當回事的。她到美國後,發現美國的牛奶和雞蛋實在太便宜了。她剛來時逮住這兩樣猛吃,因為這是她以前的最愛,也因為這兩樣便宜,吃了一段時間,就再也不想吃了。

  但他一片愛心,盛情難卻,她只好勉強把一碗糖水蛋吃了下去。他叫她回APT去休息,如果一定要幫忙,也等到七點左右再來,因為那時才會比較忙,他說如果她不聽,他就不理她了。

  她見他這麼堅持,只好回去休息。走到餐館後門外面,他告訴她:「我在煮雞湯,還放了中藥,很補的,你待會來的時候就有雞湯喝了。」

  她一聽,差點把剛吃的雞蛋嘔吐出來,我的媽呀,待會還要喝湯,而且是雞湯,那真是要了她的命了。她在餐館待了這段時間,發現他們廣東人很愛喝湯。Benny經常煮那種廣東式的湯,有時是黃豆、排骨、豆腐什麼的,有時還放些青菜,每次都放些中藥材在裡面,幾乎不放鹽,很淡。他們一般不吃湯裡的東西,只喝湯。她喝過一兩次,就再也不肯喝了,只把裡面的「內容」拿出來,拌上佐料,當菜吃。

  她老實坦白說:「我——不愛喝你們那些湯,淡的,吞不下去。」

  他急忙問:「那你想吃什麼呢?」

  「想吃你。」

  他很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一下,說:「晚飯我炒香腸你吃吧——」

  她不懷好意地嘿嘿笑著說:「就喜歡吃你的香腸。」

  他又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一下,幫她把車門關上了。她一邊開車,一邊回想他那種尷尬的表情,覺得很好玩。剛開始,是他挑逗她,在床上的時候,他比她膽大。但現在不在床上了,他反而比她害羞了。

  她回到APT,不去她自己的床上睡,而是跑到他的房間裡,睡在他床上。他現在是跟小張住一間房,老闆一個人住一間,把老伯放在客廳裡,讓「火得海」去「分享」那種正紅花油的氣味。她週末來了,就住老闆那間房,老闆到Benny他們房間睡。

  她躺了一會,睡不著,到底不是平時睡覺的時間。她想找本書看看,催催眠,就在Benny床邊找來找去,發現他有不少的書,都丟在地毯上,或是放在一個CD架子上。她挑了一會,決定就看那本,因為他的書都是些古典小說,武打小說,男孩子愛看的那種,她不愛看。

  她拿起那本,發現都是繁體字,心想大概Benny的繁體字就是從這些書裡學來的。他來美國時才十二歲,估計在中國也沒學多少漢字,都是到了美國之後,這裡那裡學來的。他能說一口半生不熟的國語,知道這麼多漢語成語,能寫一手繁體字,也算很不簡單的了。她看了幾頁,實在看不下去,就把書丟到地毯上。

  一張紙條從書裡掉了出來,是餐館裡用的那種餐巾紙外面的包裝紙,象硬紙板那樣的顏色,正面有些暗紅色的花紋,反面沒字。她以前在餐館閑得無聊的時候,曾經用來抄歌詞,因為餐館裡沒別的紙,只有這種,都是拆餐巾紙包的時候,拆下來的,大多數都丟了,有時也留下來,寫寫訂貨單。

  但Benny和老闆都寧可用硬紙板寫訂貨單,因為可以拿在手裡寫,不用墊在桌子上寫。他們寫訂貨單時,都是這裡走走,那裡走走,一邊檢查存貨,一邊寫下要定的貨名。她曾經幫他們設計了一種定貨單,有「貨名」「單價」「數量」「總價」等,再打出一些空的橫條,便於他們定貨時填寫。但他們用了幾次,就懶得用了,還是願意用硬紙板,因為可以邊走邊寫。

  她以為這張從書裡掉出來的紙條也是一張定貨單,正準備塞回書裡去,卻一眼看見幾個大字,是那種「空心字」,就是每一筆都是兩條平行線構成的,兩頭封口,中間是空的。她看見那三個大字是「曾海倫」,不由得想起Lily說過Benny姓曾。難道他姐姐叫「曾海倫」,怎麼這麼巧,跟她一樣的名字?

  她想了一會,就覺得不應該是他姐姐的名字,因為旁邊還有一行小點的空心字,她認了半天才認出來,因為剛開始她把第一個字「和」看成了「私」,就想當然地以為是一句日語,大概是說「我」怎麼怎麼樣。但再細看一下,她認出那句話是「和你的心碰撞」。如果曾海倫是他姐姐,他就不會寫這句話了。

  她有點按捺不住心跳,他一定是受了張學友的啟發,用他的姓氏和她的名字在「成就一個故事」。那就是說他想到了結婚,因為那首歌的意思應該是說結婚之後女方改姓男方的姓,成了一家人,成就一個幸福的故事。

  她自己是不贊成女子結婚後改姓夫家的姓的,她知道美國這邊女的結了婚,大多改姓夫姓,但她系裡很多女教授婚後也沒改姓,聽說是因為她們婚前就已經發表過一些PAPER,在學術界都有一定名氣了,如果婚後改姓,別人就不知道誰是誰了。

  她覺得很感動,因為他已經想到結婚後改姓的問題上去了,比她還想得實際。她想的天長地久,大半是精神上感情上的東西。對於結婚這樣的實際問題,她還不敢想,因為她總覺得要走到那一步,中間還有很多困難。不說別的,光是他家裡人的反對,就夠她發怵的了。她也不敢想像自己跟Benny兩人穿著結婚禮服的樣子,那不是象一個媽媽帶著個兒子行婚禮?

  那張紙是折疊著的,她翻個面,又看見幾個空心字,這次是「蘇明」兩個字。她有點糊塗了,這「蘇明」又是誰?她想了一會,覺得只有一種可能,就是Benny叫「曾明」,他用他們兩人的名和姓在組成新名字,說不定是給BABY起的名字,是男孩就叫「蘇明」,是女孩就叫「曾海倫」。

  她突然覺得好難受,他在這裡精心地為孩子起名,而她卻告訴他孩子做掉了。她這樣騙他,一定讓他經歷了雙重難受,剛開始是想到自己不能跟她一起把孩子養大,然後又因為她把孩子做掉了。她好想對他坦白一切,但她又很怕坦白了會讓他多難受一次。

  她想了一下,就把那張紙收到自己的小包裡去了,這應該算他寫的第一封情書。雖然這張紙一分錢不值,但這上面寫的東西,足夠她今後不時拿出來陶醉一下了。

  那天晚上她悄悄問他那紙上的名字是不是給孩子起的名字,他很窘,支吾著說:「亂寫的,以後還是等你來起名字,因為你是博士,有文化,我——什麼也不懂。」

  她開心地抱著他亂親,許願說以後一定要生一兒一女,就用這兩個名字。

  她把自己新買的電腦給他看,還把那些電腦遊戲給他玩。他象個孩子一樣,開心極了。他讓她靠在床上休息,他自己坐旁邊玩遊戲。她看他玩得興高采烈,心裡湧起一種母親式的愛憐,他的娛樂太少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三天都在餐館開工,只在耶誕節和感恩節才休息一天。這三百六十三天也是從早到晚都捆在店裡,只有週末她來了,他才可以睡一下懶覺,因為有她在店裡接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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