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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君影草

作者:佐野洋

  水野敏雄坐在寬敞的辦公室裡,在轉椅上大伸懶腰。今天下午如此空閒,實在難得。兼任秘書的打字員三枝優子和他一樣無聊,把雜誌擱在大腿上悠悠翻閱。辦公室裡飄逸著慵倦的氣氛。
  電話鈴響了。三枝優子從椅子上彈跳起來,伸手來拿話筒。電話機擺在水野的辦公桌上,但平時總是優子先接電話。這是因為,在某種情況下,必須謊稱水野已經外出。
  然而這一次水野揮了揮右手,制止優子來取話筒。他親自接了電話。
  「我是水野。」水野打電話時,總是故意壓低聲音。這也許是他想隱瞞年齡的心理自然在起作用:壓低聲音可以使人認為他不止33歲。
  「是常務董事吧?你想殺死尊夫人,對不對?」對方的聲音比水野壓得更低。這是個陌生的聲音。
  「喂,喂,你弄錯人了不吧?這裡是……」
  「不,沒弄錯!我在給水野製藥公司的常務董事水野敏雄先生打電話。」
  「可是……喂,你是哪一位?這不禮貌吧?也不報個姓名……」
  「報不報姓名無關緊要。還是談剛才說的那件事吧。打算怎麼辦?我沒說錯吧?」
  「胡說八道!我對董事長……」說到這裡,水野把話咽了下去。一方面,這是因為三枝代子正在不安地注意著這個電話;另一方面,由於每當有人在電話裡說到「夫人」,他總是習慣於改言為「董事長」,對此他覺得極不自在。他想:「她的確是董事長。可為什麼就不能叫『老婆』或『妻子』呢?」
  「喂,我不想聽你辯解啦!」對方並不在意水野那微妙的停頓,自顧自說了起來,「反正你想謀害夫人。這是事實,毫無疑問。為了這件事,我想跟你談談,怎麼樣?你能不能接受一個建議?」
  ……
  水野默不作答。他想掛斷電話,可是又想聽一聽那個建議。
  「很簡單,就是讓我承擔這次謀殺。你要殺人,恐怕還不行吧……」
  「你?為了什麼?」
  「不為什麼。為了你嘛!你想幹,可又幹不了。我替你幹。就是這個意思。怎麼樣?」
  「可你究竟是誰?」
  水野不再裝腔作勢了。看來他已中了身份不明的對手所設的圈套,合上了對方的拍調。
  「想知道我的身份和姓名?問這個不合規矩。這有什麼必要?說正經事吧。如果你接受我的自薦。明天早晨請在辦公桌上的花瓶裡插上一枝白花。明白嗎?是白花!」
  「啊,喂喂……那麼,……」水野想問:「條件呢?」可他言而又止。他想:「這話危險!」如果提出要談條件,就等於承認他想殺害妻子久美子。
  「你說什麼?」對方反問道。他的聲音仍然壓得很低。
  水野不答話,掛上了話筒。」
  「常務董事,什麼事呀?」三枝優子站起身來,把勻稱漂亮的修長身軀轉向水野,嬌聲詢問。
  「嗯?」
  「瞧你都出汗啦!」優子掏出手絹,遞給水野。
  「是麼?我有點兒疲倦。」水野接過手絹,用它擦了擦額頭。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刺激了他的鼻膜,芳香無疑是來自那方手帕。
  「是累了?還是不要過於緊張才好呀。」優子仿佛自言自語。也許她覺得過深地介入水野的生活是不行的。
  「嗯。」水野隨口應道。但是,剛才那個電話裡傳來的幾句話,老是在他腦子裡盤旋,成為一種固定的旋律:
  「明白嗎?白花!明白嗎?白花!」
   

  水野敏雄是水野製藥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水野久美子的二婚丈夫。六年以前,他、直不過是秘書科的一名小職員,但和久美子結婚以後,就在改承妻姓的同時,就任了常務董事之職。水野製藥公司在戰後成為股份有限公司,實際上幾乎為個人所有,所以能有這等事情。
  這家公司是由久美子的前夫水野要吉的前輩人創建起來的。到了要吉這一代,改為股份制,把股份分給了公司要員。不過,要吉的名下自然仍有超過半數的股份。

  可是要吉在七年前死於一起車禍。他膝下無子,遺產由遺孀久美子全部繼承。於是,久美子就任了水野製藥公司董事長。她頗具事業家的手腕,又碰上了製藥公司的黃金時代——所謂新藥熱潮。也許就是有了這兩個條件的緣故,到了她這一代,公司的經營成果突然直線上升。到了亡夫一周年忌日的時候,她在公司內部的地位已經固若金湯了。
  所以,剛剛辦完前夫逝世周年的祭事,她便決定與秘書科職員前川敏雄結婚,可以說無人敢於反對。
  人們悄聲議論道:
  「董事長也是活生生的人哪!這也是人之常情。」
  「何況是個女人,在公司裡上上下下忙個不停,夠她辛苦的。女人嘛,畢竟想回到家裡。」
  這些話,也許在某種意義上體現了職員們對她的好感。
  再婚時,久美子30歲。新夫前川改姓水野,時年27歲。
  水野敏雄這一方面,純粹是從利害關係的角度攀結這門親事的。他在大學裡專攻經營學,對於現代公司的經營十分自信。他從學生時代就懷抱著一個夢想,希望實際經營一家公司,試行他的理論,再對理論進行合理的修正。然而考慮到夢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他差點兒心灰意冷。從從業人員的地位爬上經營者的寶座,如果晉升順利,也得花費20年到30年的時間。如果氣運不佳,那麼前車之鑒是,許多人在成為經營家以前,便到了退職年齡,不得不離開企業。如此想來,他不堪寂寥之感,又覺得心焦如焚。他想:「我這一生,來不及實現年輕時懷抱的夢想,便會完結。男子漢大丈夫,誰能忍受這種委屈?」
  於是,他雖明知同事們對他冷眼相看,仍然努力不懈,企求賞識。他急煎煎地想要實現自己的夢想,爭分搶秒,指望儘快成為一名經營家。
  蒼天有眼,他被女董事長慧眼看中。此外,在某些女人看來,他也堪稱英俊男子,或許這一點也為他鋪設了一級階梯。
  久美子向他提議結婚時,他首先權衡利弊。久美子年逾30,容貌算不得俊俏,其時已臨中年的坡頂,皮膚上隱約浮現了褐斑,身體的曲線也已喪失。這不利的一面,他也曾冷靜地考慮再三。但是他不顧這些弊端,同意了這門婚事。靠著婚姻的力量,他能一躍而登上經營家的寶座,這份魅力足以彌補虧損,是一筆紅利十足的交易。這就是他的想法。「對於一個男子,最重要的莫過於事業成功。與這個目標相比,同美女戀愛、娶美女為妻的欲望,就是微不足道的了。」這就是他的算計,也是一種人生哲學。
  然而,他這份算計在某一處發生了誤差。
  最大的失誤,莫過於未曾料到久美子婚後仍然不肯放棄董事長的地位,而授予他的「常務董事」一職,一半只是虛名,公司的命運一如既往地全部操縱在久美子一人手中。他曾提議合理改善公司組織,久美子以資金不足為由,否決於頃刻之間。公司的體制是:芝麻大的事情也須提交董事長裁決,未經久美子許可,辦不成任何事情。
  婚後第二三年,他也曾試圖與久美子的專制相對抗。然而久美子對這抵抗幾乎毫不介意。而他卻無勇氣與久美子離異,到別的公司另謀一份差事。在新的公司裡,他將不得不重與帳簿打上交道,親自動手抄抄寫寫,末了拿去請上司蓋章。他不願回到那樣的生活中去。隨著歲月的流逝,他也就死心塌地了。他時常自嘲:「我於久美子,只是性生活的必需罷了。」然而他漸漸習慣了舒適的生活,也就甘居於這種地位了。
  不過,他時常回憶起學生時代的雄心大志,然後暗暗想道:「要是久美子死去就好了。」
  因此,說他希望久美子死亡,絕對沒有冤枉他。
   

  關於那個奇怪的電話,水野對誰也沒有說。他想:「也許是故意和我為難,或者是惡作劇吧。」不過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有這種願望。
  當天夜裡,他故意拿著一本並不想讀的小說走進書房,推延就寢時間,讓久美子先睡。在這種私生活的細節上,久美子也是鞭長莫及的。到久美子入睡以後,水野對那個電話琢磨了大約一個小時。
  首先,他認為打電話的人是認識他的。對方把聲音壓得那麼低沉,就是害怕水野聽出他的嗓音。其次,對方能夠推定水野希望久美子死去,這說明他對公司的情況了如指掌,並且熟知水野的性格。此外,他要求水野明天在辦公桌上的花瓶裡插上白花,作為表示同意的暗號,他怎樣才能看到這個暗號呢?若是公司內部的職工,透過玻璃門就能一目了然。如此看來,對方就是公司裡的職員。
  不過,水野最為關心的問題,還是明天要不要往花瓶裡插上白花。
  倘若那個電話並非單純的惡作劇或坑人的把戲,而是貨真價實的「殺手」發出的信號,那麼插上白花的確是可行的辦法。這不是白紙黑字,不用擔心第三者看見,也不必害怕留下證據,除了水野和殺手兩人以外,只有天知地知,而從殺手的角度來說,他能取得水野的答覆,卻不暴露自己的真實面目。「這種事小說氣味太濃,但是正因為這樣,反而顯得真實。」水野對那個電話已經半信半疑了。
  不過,關於是否同意對方的要求,他還猶豫不決。他並非對要不要殺死久美子一事舉棋不定。結婚之初,就只是把這位妻子當做一種「手段」,如今早已知道這「手段」毫無利用價值,要將其除掉,是不必猶豫的。
  問題在於,如果謀殺成功,這案子是不是對他的安全毫無影響呢?這一點他是放心不下的。如果久美子死於某人之手,警察自然會導素因其死亡而獲利最大者。遵循這個原則,警方必定會疑及水野。當然,考慮到水野具有製藥公司常務董事的身份,警方也許不會貿然將他逮捕或拘留,但恐怕免不了固執的訊問和盯梢跟蹤。這他可受不了。他會患上神經病,末了難免自動招供。
  這樣一來,他就整個兒毀滅了。
  何況殺手有可能被捕,他無疑會供出水野。這樣一來,水野也會被捕,免不了長期拘審。水野認為自己不可能在長期的拘留中否認他與殺手的關係。
  「終究是不行的。」水野得出了結論。他覺得放棄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十分可惜,卻無勇氣冒這份風險。當夜他噩夢不斷,甚至夢見了警察探案時訊問他的情景。
  「那個提議不能接受。」他下了這個決心,心裡卻還牽掛著此事。第二天在上班路上,汽車從花店前駛過,他心裡有些發癢,購買白花的念頭一閃而過。
  所以,當他到達公司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他自然把目光投向辦公桌上的花瓶。
  花瓶裡插著一束君影草。君影草的花,自然是白色的。
  他在門口愣住了。三枝代子向他問了早安,他也沒有反應,只是死盯著花瓶。他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景。是誰違背他的意志,插上了這束白花呢?這豈不是圈套嗎?
  「常務董事,你怎麼啦?臉色發青啦!」聽到優子的這句話,他才從一時的虛脫狀態中恢復過來。
  「不,沒什麼。」他板著面孔,短短地回答一句。
  「就算我多嘴吧,常務董事,你還是去看看病吧?」優子還要進言。
  水野想到:「名副其實,優子是個好姑娘。我就喜歡這份溫柔體貼。同是女人,久美子就沒這優點。」
  「嗯,沒什麼大不了!可這君影草,是你插的吧?」
  「是呀。北海道一個朋友給我送來的。航空郵寄呢!所以香氣正濃,美極了!」
  「是嗎?真是你插的?不是別人叫你插的吧?」
  「當然不是嘛。怎麼啦?常務董事不喜歡?」
  「不,也不是不喜歡……」

  可是水野對這束花不知應該如何處置。叫優子馬上扔掉吧,會辜負優子特意討他歡喜的一片心意。何況那殺手很可能已經看到了這束白花,正在採取行動。他想:「報告警察吧?」可是警察不會相信的。再一想,這偶然的巧合,莫非是命運的啟示?
  優子不知底細,又補充一句:
  「我覺得花兒挺可愛,還分送給總務部長和秘書科的全體同事了。」
  水野突然覺得滑稽。這件事值得如此操心麼?那電話很可能只是純粹的惡作劇。為了這點兒小事,大驚小怪地報告警察,或者叫優子把花扔掉,反而會被人笑話。
  他強迫自己不再考慮這束花的問題。何況今天預定要下廠視察。
  可是,正在水野視察工廠的時候,他接到了關於久美子死亡的報告,這天是星期三。星期三是久美子的休息日,她不到公司裡上班。久美子說過,為了美容,每週休息一天是必要的。
   

  久美子死于夫妻同居的臥室。出乎意料,她的屍體竟然一絲不掛。水野從工廠驅車疾駛回家時,地方檢察署的檢察官已經驗屍完畢,鑒定科也做完了現場鑒定。警察立刻將他領進那間臥室。
  走進房間的瞬間,水野把眼睛轉向一旁。這並非殺人現場慘不忍睹的緣故。若論淒慘的程度,這現場倒是比他的預想遠為安寧。水野在驅車回家的途中,單知道妻子是被殺的這一事實,腦子裡就浮現出一副可怕的場景:屋子裡亂七八糟,久美子變得面目全非,屍體附近灑著斑斑血跡……然而事實與想像完全不同。
  如果沒有神情嚴峻的警探在場,這房間便與平時無異,根本想不到這就是殺人現場。
  水野移目旁觀,是出於羞恥之心。他與久美子結婚,並非為了愛情,而是在利害關係的基礎上締結婚姻。他本身並不愛這位妻子,但他在看見妻子赤裸裸地躺在床上的那一瞬間,仍然為妻子的裸體暴露在外人眼前而感到羞恥。
  何況那久美子的屍體,毫不為她遮羞掩醜。她的下半身分外鬆弛,給人一種印象,好像她臨死之前還滿不在乎地把它暴露在人前。這使水野對久美子當時的情景產生了某種聯想。
  水野心裡惶惑不解:「久美子被殺時在幹什麼呢?」
  他向身旁的年輕警探問道:
  「難道她就是這副模樣死去的?」
  那年輕刑警朝站在屍體旁邊的年長的男子投去詢問的目光,好像問他:「這問題能不能回答?」
  那年長的男子,自從水野走進這個房間,一直用冷冷的目光注視著他。水野覺得他是一名辦事練達的警官,生來就適合幹這一行。水野感到了他目光的威壓。
  「對了,她就是這樣死去的。」警官的回答字字清晰。與此同時,他注意著水野的反應。
  「啊……可是……」
  「哦,這兒說話不方便,找個別的地方吧。有合適的地方嗎?」他對水野說話的語調,形式上是徵求意見,實際上是下命令。
  水野把他領進了會客室。警官拿出了名片。他是S警察署偵查主任山內警部。
  寒暄完畢,他們在沙發上就坐。水野表示歉意:
  「本該沏茶,可今天女傭休假……」
  「不用客氣。順便問問,女傭休假是怎麼回事?」
  「每週一天。星期三內人不去公司上班,也給女傭放假一天。我們倆平時都不在家,雇女傭主要是為了看守門戶。內人在休息日卻想圖個安靜,不願有人打擾,所以把女傭打發回去。」
  「哦哦,原來如此。不過,夫人把女傭打發回去,恐怕還有別的原因吧?」
  山內警部的話似有弦外之音。
  「這怎麼說?」水野不明其意。
  「好啦,咱們還是從頭說起吧。」不知為何,山內警部轉移了話題。「11點剛過,S署接到一個電話,報告有人被殺。」
  「打電話!是男的嗎?」
  「哎哎,先聽我說嘛。那個電話所說的殺人現場就是府上。我們趕到這裡一看,只見夫人已死,就是剛才那副模樣。啊,對了!水野先生,你認識渡邊勝次這個人嗎?」
  「渡邊勝次?啊,我認識。他是公司秘書科的職員……渡邊怎麼啦?」

  渡邊勝次是四五年前加入公司的青年職工,尚未婚娶。他儀錶堂堂,沾光不少,分配在秘書科裡,深得董事長久美子的信賴,曾有好幾次到這個家裡做客。
  「他這個人為人怎麼樣?」山內警部並不回答水野的問題,顧自提問。
  「不很清楚。只知道是個敢作敢為的青年人,人品也很正派。」
  「哦哦!這個渡邊哪,我們上這兒來的時候,他就在這間房裡。」
  「渡邊?這又是怎麼回事?」
  「這個嘛,剛才說的那個電話就是他打的。他自稱殺了人。」
  「啊?」
  「這就是說,是這個渡邊殺了夫人。這不是誤會,是他本人說的……」
  「可是,渡邊幹嗎要……」
  「剛才聽過了他的陳述,帶到警察署去了。根據他的自供……」說到這裡,山內警部從衣袋裡掏出一盒「消遣」牌香煙,抽出一支,打火點燃。
   

  據山內警部所說,渡邊勝次的自供如下。

  自從數月以前,渡邊與久美子每週一度幽會偷情。這對情人中,久美子是積極主動的一方。然而就渡邊而言,則是半為享樂,半為保持「董事長情夫」的金邊飯碗。
  兩人幾乎總是趁著久美子休假,在星期三幽會于水野宅邪的臥室。這是久美子的主意,她害怕在其他場所人人耳目。作為董事長,久美子即便在休假日也有亟待裁決的文件需要批閱,渡邊便擔負起傳送文件和董事長印章的使命。
  在渡邊來訪之前,久美子已經準備停當,單候情郎。渡邊到達宅邪,即人臥室。事情就此運轉。
  久美子總是光著身子摟抱渡邊,接著便向渡邊提出種種要求,有些要求連渡邊也不敢欣然從命。然而,他為了充分滿足這位中年女人的欲望,不得不委屈求全,竟然狠心照辦。這些要求之一,竟是叫他掐住久美子的脖頸。
  兩人的肉體融而為一,欲望不斷充注,就在登上頂峰的刹那間,久美子那感到美中不足的軀體一陣痙攣,嘴裡大叫一聲:
  「掐脖子!」
  渡邊應聲而動,兩掌合圍久美子的頸部,使勁掐勒,久美子則由於劇烈的快感或是呼吸困難,一時陷入昏迷狀態。渡邊立刻放開久美子,自己穿上衣服。當他穿著停當,久美子便從昏迷中清醒過來。這是有過前例的。
  這一天事情也是如此進行,直到久美子昏迷這一步。只因天氣已經轉熱,兩人都是大汗淋漓,以前卻沒有這種現象。
  渡邊擦去汗水,穿上衣服,以為久美子漸漸恢復了意識,便朝床上望去。
  刹那間,渡邊渾身不寒而慄,好像身子已不屬￿自己。他並非認定久美子已經死去,但他也許有了這種預感。他那正在拴繫皮帶的雙手停止了動作。他躊躇片刻,才走到久美子身邊。
  他伸手搖一搖久美子的身體,雖然余溫尚在,卻已像死物一般沉重。
  他狼狽不堪,連忙探脈,但已摸不到脈息。這一來,他方寸大亂。他把耳朵湊到他剛才還曾愛撫的乳房下側,卻未聽到半點聲響。又把手掌挨近口鼻,也未感到一絲氣息。
  「她死了。」渡邊想著。他馬上想到逃離現場。可是轉念一想,警方運用現代偵查技術,過不了幾時就能查明他的罪行。這屋子裡除了他的指紋,還留下了他的許多痕跡。要把它們全部銷毀,簡直是不可能的。
  無可奈何,他給警察署打了電話,供述了一切……

  聽了渡邊自供的上述情況,水野的思緒紛亂如麻,連他自己也無法收拾。他不得不同時考慮兩樁事情。
  久美子瞞著水野找了情夫。情夫不是別人,就是公司的職員。這件事對他畢竟是個打擊。他明知自己不愛久美子,但他對久美子偷人養漢一事的反應幾近於憤怒。「星期三休假,原來是為了幹這種勾當?」他腦子裡浮現出剛才臥室裡所見的久美子那副姿態。在那又白又胖的軀體上,渡邊……她無恥地叉著腿,支撐渡邊,兩條留有種痘疤痕的粗臂緊繞渡邊的背脊。「久美子終究不是女人,而是一條母狗!」
  但是,水野一邊半生氣半自嘲地想著久美子和渡邊的關係,同時還要考慮另一件事情。
  這就是前一天那個電話和君影草的白花。「這和久美子的死畢竟是有關係的吧?難道久美子完全是死於偶然嗎?」
   

  「很抱歉,在得知夫人不幸亡故的悲痛時刻,我還想問幾個問題。」山內警部說著,拿出了黑皮記事本。
  「啊,清說吧。」
  「那好。水野先生,你對夫人和渡邊的關係毫無所知嗎?」
  「這當然!」水野的語氣十分尖刻,「你在哪兒見過默許妻子偷人養漢的丈夫?」
  「這倒也是。不過,男女關係,也有非常識可以判斷的。我過去辦的一個案子就是這樣。丈夫年輕時縱樂過度,養不出孩子。當時還沒有人工授精的辦法,為了讓妻子生個小孩,丈夫容許她跟別的男人發生關係。沒想到妻子迷上了那個年輕的代理人……結果,丈夫把妻子殺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沒有生育能力?」
  「哎呀,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舉個例子嘛。」
  「就算是舉例,也過於無禮了吧?竟然暗示是我殺了妻子……」
  「哦?」山內警部顯出驚愕的表情,似乎不懂水野在談些什麼。然而,他的兩眼炯炯有神。水野心慌意亂了:「不行!我不能失言!」
  「我沒有說水野先生殺了人嘛。不知你怎麼誤解了我的提問……」山內警部裝愚作傻。水野想到:「我上當了吧?」他決定無論如何不提那君影草的事情。
  「好吧,我繼續提問。」山內警部不到10秒鐘便輕鬆地轉換了話題。「對不起,這恐怕是對私生活刨根問底了。夫人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也要求你指她的脖子?」
  水野默然不語。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根據山內警部轉述的渡邊自供,久美子在床上曾對渡邊提出種種要求。可是水野根本不知道久美子還有這樣一面。論其年齡,久美子確實置身于中年女子群中,然而就她的情場言語、欲望強弱和床上技巧的優劣而言,就水野所知,卻與中年女子相去甚遠。夫妻之間本來就很少交媾,而她的態度,總是無可奈何地順應水野的要求。也許是一心放在事業上,生理機能也隨之男性化了的緣故。這樣一想,水野也就不作指望了。正因為如此,剛才警部所舉的「例子」,水野聽了大為不服。「怎麼回答呢?」水野無所適從。照實回答吧,無異於承認自己無法使久美子滿足,有傷于自己作為男性的自尊心。他心裡亂作一團。
  可是山內警部似乎沒有注意到水野心理上的矛盾。他做出不勝久等的表情,催促水野回答。
  為了拖延時間,水野反問一句:「這種個人隱私也得告訴你們嗎?」
  「不不,當然可以不說。我不想深入探討你的私生活。不過,如果你願意說出來,我十分感激。水野先生,也許檢察官會要求你出庭作證吧,那時候就沒法拒絕了……」
  「是嗎?既然說到了這一步,我就告訴你吧。那是妻子的怪病。」水野邊說邊想:「畢竟說了假話。」是男人的虛榮心驅使他說了謊話。
  「哦,是這樣!結婚以來就是如此嗎?」
  「不,她的前夫身體很弱……說來真不好意思,她這個怪癖,好像是我給她養成的……」水野說著,還撓撓頭皮,自以為表演得十分精彩。
  「是麼?本來是在水野先生跟前養成的習慣,可是女人一旦有了癖好,似乎就改不掉了……還有,她平時也是裸著身子睡覺?」
  「啊,是呀!」這也是假話。久美子和水野同房時,從來不曾脫光衣服。
  「是嗎?大體上明白了。」山內警部說著,把記事本合上了。可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啊,對了!夫人的心臟不好吧?」
  「對,她很胖,心臟自然不好。怎麼啦?」
  「啊,早該告訴你的。夫人的死因,從病理學來說,是心臟麻痹致死。」
  「哦?不是窒悶致死?」
  「還沒有解剖,所以不能肯定。脖子受扼而呼吸困難的時候,也可能發生心臟麻痹。這是法醫說的。」
  「這麼說,不是渡邊殺害的?」
  「不,若非脖子受扼,就不會發生心臟麻痹,所以……這一點是不成問題的……」
  不知何故,山內警部含糊其辭,結束了詢問。
   

  翌日,警方以「殺人嫌疑犯」的名義將渡邊勝次送交檢察署。但是,辦理這項手續的負責人山內警部,對於他的行為是否構成了「殺人罪」,本身也沒有把握。
  殺人罪是在懷有殺人動機殺害他人的情況下構成的。謀殺他人自然是犯下了殺人罪,就是在一時性起殺害他人的場合,法律也認為兇手的瞬時間懷有殺意,多數情況都定為殺人罪。然而渡邊的這個案子,卻無法認定他對久美子懷有殺意。這一點還是懸而未決的問題。
  果然,就在第三天,地方檢察署的前島檢察官傳喚山內警部。他想在訊問渡邊之前瞭解一些情況。
  前島檢察官似乎比山內警部年輕10歲左右。也許是這個緣故吧,他對山內警部說話是和言細語的。這不像檢察官對警官說話,倒像是同事的警官之間晚輩跟前輩商談問題。
  前島檢察官圍繞供述記錄提問。
  「渡邊的這篇供詞,是不是取到了足夠的證據呢?」
  「僅就部下的偵查和當事人的供述而言,沒有發現什麼漏洞。所以我認為把他當做殺人嫌疑犯送審是不盡合理的……」山內警部坦率地承認了自己沒有信心。
  「看來是這樣呢。照這個樣子,說什麼也只能定為過失致死。這樣一來,最高處罰也就是罰款五萬元。」
  「五萬元麼?」
  若是殺人罪,要判死刑或無期徒刑,至少也要處以三年以上有期徒刑。這與五萬元以下的罰款真有天壤之別。
  「唉,如果這個案子真是過先致死,就不必勉強以殺人罪起訴了。我們的目的不是嚴懲被告,只要對罪犯處以適當的刑罰就可以了……不過,如果事實上自始至終是有計劃的謀殺,而又偽裝成過失致死,問題可就嚴重啦!」
  「哦?請說說。」
  「我看,可以設想各種情況。首先,假設渡邊本人出於什麼動機必須殺害水野久美子……」
  「啊,這一點嘛,我也考慮過。可是直來查去,渡邊確實沒有動機!」
  「渡邊會不會是對被害者厭倦了,想了結他們的關係,可又沒法擺脫,於是起了殺心呢?」
  「我首先就想到了這一點,可是找不到證據。我們也搜查了渡邊的住宅,清查了他的社會關係,也沒找到線索。此外,我還懷疑渡邊提出過某種要求,遭到被害者拒絕,遂起殺機。可這同樣脫不出想像的範圍。」
  「我明白了。還有一點,渡邊說被害者有個怪病,在性行為中要求對方扼住她的脖子,你對這有什麼看法?」
  「這一點被害者的丈夫也證實了。他還證實了被害者平時睡在床上也是一絲不掛。我想沒有問題。」
  「是麼……」
  前島檢察官陷入了沉思。他抽出一支香煙,不停地往桌上敲磕。接著,他輕聲說道:
  「看來渡邊本人並無殺人動機……」
  「對,只要被害者的死亡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動機就很難成立。」
  「可是會有人得到好處吧?」
  「有的。首先就是丈夫水野敏雄。因為水野家沒有其他親屬。夫人名下的不動產、股份等等全部歸他所有了。經營的那家公司可不小呢!而且沒人礙手礙腳了,他可以自由地處置這筆財產。」
  「的確,這裡面有沒有文章呢?這條線索檢查過了嗎?」
  前島檢察官立刻兩眼生輝。所謂「有文章」,在司法界即是指「有犯罪的氣味」。顯然,他懷疑是不是水野敏雄委託渡邊殺害了久美子。
  「不成立。」山內警部首先說出結論,「既沒有證據,渡邊也堅決否定。說實話,我曾冒著誘供之嫌對他說:『你把實情說出來,會給你減罪的。』可他笑了,不屑於跟我計較。」
  「嗯,還是不成立……」
  「而且渡邊在公司裡的朋友和秘書科的同事都說他是投靠董事長的,他跟常務董事彼此並不接近。」
  「好吧。這麼看來,結果還是過失致死。而且呢,山內先生,渡邊在案子被發現以前就報了警,這就是主動自首,罰款也要從輕呢。你不覺得這件事太巧合了嗎?」
  「是啊,我有同感。不過,沒准倒是真的。我們多疑了……」
  「是呀。好,就談到這兒吧……」

  前島檢察官徹底地訊問了渡邊。他充分利用了法律允許的20天拘留期,發動猛烈的訊問攻勢。其間他還幾次要求水野敏雄到場做參考人,向他詢問情況。然而他最終沒有推翻警察的供述記錄。
  儘管如此。將此案作為「過失致死」處理,他還放心不下。這是檢察官的職業敏感。他想:「不要緊,還是以殺人罪起訴吧?」可是他沒有信心證實殺人動機。
  接著,他又考慮以「暴行傷害致死罪」起訴。可是,那行為是經雙方同意的,況且法醫的檢驗報告書確認了除頸部受扼的指痕外別無外傷,所以這也不合情理。
  結果,檢察署僅以「過失致死罪」對渡邊勝次起訴。而且在起訴的當天。渡邊便獲保釋。
   

  兩年過去了。
  水野敏雄自然當上了水野製藥公司的董事長,並且已經娶了新妻。久美子的周年忌日剛過,他就迫不及待地結婚了。新婦就是一直為他擔任秘書的三枝優子。婚後她立即辭職了。
  新家庭平和安寧。優子仍和做秘書時代一樣,對他關心備至,為他分憂解愁。這是已故的久美子毫不具備的為婦之道,深得水野的歡心。水野對這門婚姻心滿意足。
  另一方面,他在就任董事長的同時,便開始推行現代經營方式。這種改革也伴隨著人事調動,雖然遭到工會反對,但還是執行下去了。現代化的成果漸漸出現,他這董事長的寶座,如今已經坐穩了。
  他周圍的一切無不是順利地運轉。久美子之死帶來的煩惱,已經被他趕到了記憶庫中一個小小的角落裡。有時候自然難免觸動往事的記憶,但每逢其時,水野便讓另一股意識的洪流將它沖走。他心裡認定:「想也是白搭。」
  可是某個星期天,他家裡來了一個電話,迫使他不得不思考兩年前那樁不堪回首的往事。

  電話是優子去接的。聽了對方的話,她皺了皺眉頭,召喚水野。她用右手捂住話筒口,叫了一聲「你來」,然後壓低聲音說道:
  「說是渡邊。你接嗎?」
  「渡邊?」水野一時想不起這個人來。
  「哎呀,就是那一次……」
  「啊,是他?他現在找我幹什麼呢?」
  「就是呀!我問他有什麼事,他說要直接和你談。」
  水野猶豫了一瞬,接著拿定了主意。
  「好,我跟他說。」他接過了話筒。
  「喂,我是水野……」
  「啊,是你嗎?久疏問候呀!」
  「唉,別客氣嘛……找我什麼事?」
  「說來話長呀。本來嘛,審判結束以後,我就該登門道謝的……」
  水野的心底有個黑洞擴展開來。「這人說話轉彎抹角,到底有什麼打算?」不過,他竭力故作鎮定。優子在一旁擔心地察顏觀色。
  「啊,你說那件事呀?都過去兩年啦!這麼久了,你還記著呀?」
  「是呀。因為我中途患了病……」
  「患病?什麼病呢?」
  「不知道。總覺得渾身無力,說不定是拘留生活的疲勞所致,三個月裡除了起臥什麼也不能幹。」
  「這可是受罪了!喂,怎麼樣?是個什麼結果?」
  「啊?哦,是說判決嗎?罰款三萬元。」
  「是嗎?三萬元?已經交了吧?」話剛出口,他便想:這種多餘的話還是不說為好。
  「沒交啊。我正是想跟你商談這件事……」
  「這件事?是指什麼?」
  「這個——也包括我今後的生計等等,還想請你費心關照……」
  「你今後的生計?哎呀,這不是牛頭不對馬嘴嗎?」
  「真的嗎?」
  「那當然!你想想吧,哪兒有這樣的好人,會去照顧一個和他老婆通姦又把他老婆殺死的漢子!」水野語氣強硬,一半是為了說給身邊的優子聽聽。
  「別硬充好漢啦!請回憶一下吧。你還記得那君影草的暗號嗎?」
  ……
  水野知道自己的臉色已變。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啊,喂喂!」渡邊在電話另一頭喊叫,「無論如何,今晚8點上N河堤來吧,那一帶耳目不多,商談一下總可以吧。8點鐘呀!如果你不來,明天我就登門拜訪,向尊夫人……」渡邊的口氣咄咄逼人。水野連忙答道:
  「好,我去!我去!」
  電話斷了。
  「你怎麼啦?汗都出來了!」優子說著,用手絹替水野揩拭額上的汗水。「啊?」水野覺得不可思議,「曾幾何時好像有過同樣的事情……」可是水野記不清是在什麼時候了。
  「嗯,沒什麼大不了的。渡邊想在今晚見我。」
  「哎呀,那個人,他要到家裡來?可怕呀!我不答應!」
  「嗯,這我想到了,所以約好在外面會見。」
  「會出事嗎?」
  「哪兒話……別擔心!他不能把我怎麼樣……」
  「那就好。可我……」優子仍然表示放心不下。
   

  水野接著走進了書房。他擔心優子跟著進來,好在她似乎還有家務沒有做完,繼續幹她的活兒去了。

  水野在用於讀書的帆布睡椅上坐下,點燃一支香煙。他想清理思路。可想而知,如果不明白渡邊的想法和他的欲求,與他會面是很危險的。
  首先他要把兩年前的情況回憶一遍。
  那個奇怪的電話,便是一切的開端。在那個電話裡,他流露了希望久美子死亡的心願。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事實。這裡就有個問題,打那個電話的人恐怕就是渡邊,但他是怎麼知道水野這個秘密願望的呢?
  那個電話的第二天,久美子便死於非命。當時水野不曾把那個電話與久美子之死緊密聯繫起來加以思考,但如今看來,兩者之間畢竟是有關係的。根據渡邊今天在電話裡透露的口風,大約渡邊在那一天把優子為水野插上的君影草誤認為委託殺人的暗號了,於是他便著手進行謀殺。然而渡邊為什麼要殺久美子呢?還有,久美子和渡邊的關係是不是單純的兩性結合?這裡有沒有某種秘密的背景呢?
  這些姑且不論,因久美子之死獲利最大的是水野本人。他就任了董事長,繼承了財產,還娶了個年輕的後妻。看起來,一切都在為他而運轉。當時警方似乎也曾疑及水野,幾次對他提出老一套的問題。可是,他自然不曾說出那君影草的事情。那白花並不是他插上去的,而且很難想像渡邊與君影草有什麼關係。更何況他不想多此一舉,自找麻煩。
  上面這些情況,水野一邊吸煙一邊想著,總是不得要領。他無法構成特別明確的推理。
  「現在是了結的時候了。」他失去了指望,便下了這個結論。
  「渡邊是想要一筆錢嗎?好吧,不妨給他十萬二十萬。」
  渡邊殺害久美子,究竟是如法庭判決所說,確系過失,還是出於某種動機蓄意謀害,至今還不清楚。不過水野因久美子之死而得到了恩惠卻是事實。既然如此,是不妨給他一點「小費」的。這就是水野的想法。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優子送來了紅茶。她見水野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出神,便嗔怪地說:
  「哎呀,原來你閑著呀?」
  「嗯,我在想個問題。」
  「什麼?是渡邊先生的事情吧?」
  在這些地方,優子總是敏感過人。這是她從秘書時代就有的。她經常把水野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連水野的心理活動也能察知。

  在久美子生前,優子還是秘書的時候,水野見優子對他如此體貼,便誤解為這是她對自己的愛情表示。
  基於這種誤解,有一次水野在赴宴歸來的途中,便向優子調情,結果遭到拒絕。
  「怎麼樣?你喜歡我吧?」
  優子聽了這話,冷冷答道:
  「嗯,我尊敬你。可這和喜歡不同。」
  「可是……」
  「何況,就算我喜歡常務董事,還有夫人在吧?我可不想自找苦頭!」優子一邊說,一邊斜眼打量水野的表情。
  「是嗎?那我跟妻子離婚怎麼樣?」也許是酒精在起作用,水野糾纏不休。
  「哼哼,無理取鬧!」優子笑了,風情畢露。對這個可愛的優子,水野懷有戀慕之情。然而他沒有勇氣進一步追求。他畢竟害怕久美子。
  「不,我才不想渡邊的事情……我想好了,給他一筆錢算了!暫且給我準備十萬元吧。」
  「啊?給錢?為什麼?」
  「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我覺得他挺困難。」
  「可你這麼做,反而會壞事的。」
  「壞事?」
  「對呀!這一來,就好像是你委託他殺人了,不是嗎?」
  水野不由得緊盯著優子的面孔。
  「什麼?你有這種想法?這可不是好玩的!我……」
  「哎呀!生氣了?我賠罪嘛。就當我沒說,只是設想嘛。」
  「設想也好,玩笑也好,都過分了!」
  水野說著,把茶杯舉到嘴邊。可是,連他自己也難相信,他的心動搖了。他想:「我究竟為什麼覺得心中有愧呢?」好像久美子真是由他托人殺害的,而他像被人擊中了痛處,竟然狼狽不堪。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呢?
  「可我擔心嘛!渡邊先生會不會動武?」
  「他敢!他憑什麼動武?」
  「那我就放心了。啊,沒准還是給錢的好。捨不得幾個錢,到頭來惹禍上身,得不償失呢!我這就去準備。」
  優子突然改變了主張,說罷便離開了書房。
   

  當天傍晚,水野在7點半鐘出了家門。步行只用了20分鐘,便來到了N河堤。他登上堤面,環顧四周,尋找渡邊。沒想到,就在他的身後,有個人說話了:
  「喂,我在這兒!剛才我一直跟著常務董事——不,跟著董事長走來的。」
  「那你幹嗎跟蹤?」
  「跟蹤?別說得這麼難聽。我只是擔心你不來……」
  渡邊穿著工作服之類的衣褲。他在公司裡服務時,職員當中就數他最愛修飾,可如今這身打扮卻大不相同了。水野把眼前的這個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哎呀,你是看不慣我這身服裝?沒有職業,每天打短工,所以…·」
  「是嗎?受罪啦!」
  「不,這沒什麼!何況這種生活即將結束……」
  「呵!說說看,找到了什麼好差事?」
  水野這麼一問,渡邊撇了撇嘴唇,表情未免古怪。水野以為他是故意裝模作樣。
  「你說什麼?」渡邊提高了嗓音,「董事長先生,別裝蒜好不好?我這一生,不是得由董事長關照嗎?」
  「你盡說怪話,叫人莫名其妙!我不記得許過這種諾言。」
  「且不說諾言吧,只要有過類似的事情,也就夠了。」
  水野懂得這話的含義。正因如此,他才帶來了一定數目的錢鈔。不過,終生關照又另當別論。
  「別瞎扯啦!你這是白日做夢,不過也許是有什麼誤會吧?還有,久美子在世時,你和她幹下了好事。現在你倒有臉來見我,好像滿不在乎!」
  「你說那件事?怪哉!我的話你真的相信了?」
  「嗯?什麼意思?」
  「哎呀,就是我跟前任董事長相好的事嘛!那都是胡編的。」
  渡邊的話猶如晴天霹靂。
  「胡編的?」
  「對,你想想吧,你自己也並不愛那位夫人吧?她根本沒有女人的魅力嘛。」
  「可你那一天跟她睡覺總是事實吧?屍體檢驗的結果,驗出了你的精液。」
  「這倒沒錯。可那種場合只好這麼做了。你還不明白嗎?」
  「啊!我真像掉進了迷魂陣!」
  「是嗎?要不要我說明當時的情況?」
  渡邊接著說出了下面這番話:
  「你還記得吧?當時在秘書科,我是前任董事長的隨員。由於職務關係,我幾次到過府上,那時候我就想好了一些計劃。我發現,董事長的休息日裡府上沒有女傭,而宅邸是那麼寬敞,就是在屋裡叫喊幾聲,外邊也聽不到聲音。於是,那一天我剛到府上,立刻把董事長抱在懷裡。董事長大吃一驚。這也難怪,平時我總像綿羊一般柔順,是個唯唯諾諾的小職員,萬沒料到會有這般無禮的舉動……」
  當時,久美子給了渡邊兩記耳光,一邊說:「幹什麼?你瘋了?」可是渡邊毫不怯陣。他早已料到多少會有抵抗。他從身後抱住肥胖的久美子,用右臂扼住她的脖子。不一會兒,久美子的身體癱軟了。這是一時昏厥,並沒有死亡。
  渡邊把手腳無力的久美子搬進臥室,接著給她脫光衣服。他必須做得不露痕跡,使別人看了以為是久美子自願脫衣的,便小心翼翼地避免弄破衣服,又把脫下的服裝仔細地折疊起來。
  一切準備停當,渡邊正在脫自己的衣服,久美子恢復意識了。她驚叫一聲,做出一種姿勢,想掩藏自己一絲不掛的軀體。這引起了渡邊的興奮……
  渡邊對水野說:「說實話,我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和那位夫人同床時能不能發生性行為。我的計劃是偽裝成性行為過先致死的假像,所以屍體上非留下交媾的痕跡不可。可是在水野夫人跟前,我對這方面信心不足。平時就沒把她當做女人,只是尊奉為董事長。偏巧董事長叫了一聲,又企圖掩藏裸體,雖然我以前不曾在她身上感到女性魅力,可那個動作畢竟是帶女性氣的。這一來,我最擔心的事情,居然進行得十分順手。」
  渡邊就是這樣強姦了久美子。在行為過程中,他用右手扼住久美子的脖頸,使勁掐了下去。久美子無辜死亡。
  「此後的事情,你想必也很清楚了。警方的調查,也不出我的預料。雖然判決拖延了一些時間,但好歹以罰款三萬元了結了。」
   
十一

  N河堤是東京著名的男女幽會場所之一,但水野和渡邊所在的這一帶位於N河堤北端的僻靜處,交通不便,所以幾乎不見人影。
  他們兩人緩步行進,一邊交談。
  「原來如此……」聽完渡邊的說明,水野輕輕歎息一聲,「聽了剛才的解釋,才明白了你是怎樣殺死久美子的。可你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才做這種事呢?為了這個,警方追究你的罪責,法院又罰款三萬元,這劃得來嗎?」
  「你說什麼?」渡邊突然提高了聲調,「不是你托我幹的嗎?」
  「你在做夢吧?你別無理糾纏好不好?我怎麼會委託你幹這種事呢?」水野知道,最終免不了出幾個錢打發渡邊,但他想盡可能地殺價。而且,如果一開始就百依百順,往後說不定還得一次又一次讓步。
  「不見得吧?哼,你想想那束君影草的事情吧!」
  「這件事首先是個誤會。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別開玩笑!兩年前我給你打過電話。我說,如果你想要我殺死夫人,就插上一束白花。第二天,你果然插上了君影草!」
  「怎麼回事呀?我毫無印象……」
  「哈哈,水野先生,你這人好厲害!你叫部下去殺人,自己坐享其成,卻把那部下扔掉不管!」
  水野在交談時,心中暗想:「還得抵擋一陣!」打過電話是事實,君影草出現在辦公桌上也不假。那雖不是水野下令,但渡邊把它誤認為殺人指令,恐怕也是實情。然而瞭解內情的,惟有他和渡邊而已。此事沒有任何證據。如果抵賴到底,渡邊也無可奈何。
  「渡邊君,你還要血口噴人,我可要生氣了!我根本沒想殺害久美子。」
  「是麼?可你至少巴不得她快點兒死吧?」
  「開玩笑要有分寸,得分清什麼能說和什麼不能說!你說這些話,有什麼證據?」
  「那件事發生以前不久,有過一個宴會,是為了慶賀與美國H公司締結特約關係。赴宴返回時,常務董事——不,現在的董事長水野先生在汽車裡曾挑逗秘書三枝小姐,也就是現在的董事長夫人。司機把當時的情況都告訴我了!三枝小姐說:『有夫人在,我可不幹!』是嗎?可是水野先生聽了這句話默然不語。當時你一定在想:『啊,要是久美子死了多好!』須知三枝小姐的魅力是能叫人失魂落魄的。啊,失禮了!是呀是呀,如今萬事大吉,二位結成了夫妻。怎麼樣?你和心愛的女人同享幸福,沒想到應該感謝我嗎?」
  ……
  水野認為做交易的轉機到了。應該適當地施以懷柔之策。也許渡邊制訂的計劃是縝密周全的。他從司機口中得知水野迷戀優子,而優子表示除非久美子死去便不能接受水野的求愛,便對此加以利用。渡邊殺死久美子,並無動機可尋,警方不會判定為預謀犯罪。而另一方面,他又打了那個電話給水野以暗示,造成奉水野之命殺人的印象。判決確定以後,便向水野索錢。渡邊所受的制裁幾乎等於零,所以若能每月得到水野支付的大筆款子,這殺人犯罪也就十分合算了。
  想到這裡,水野從衣袋裡摸出香煙,點火吸了一口,慢慢說道:
  「我呀,當時就起了疑心,不相信久美子是過失致死。不過,若說是預謀殺人,又不知動機何在。可聽你這麼一說,終究是明白了。這樣看來,處境不妙的究竟是你還是我呢?我明天就上檢察廳去,把今天聽你說的話複述一遍,你看怎麼樣?」
  「這沒用。我的刑罰已經確定了。根據一事不二理的原則,刑罰已定的案子,除對被告有利的情況以外,不會重新審理的。你還不知道嗎?」
  水野聽了這話,心裡一陣急躁。就演技而言,對手確實比他高明。他好像完全聽任渡邊擺佈了。水野想到:「且作最後的掙扎吧。」
  「可是,對我這方面來說也是一樣吧?你上警察署去,謊稱那件事是受我之托幹的,也沒用了。案子已經了結,按照你的過失致死罪作了處理,又能把我怎麼樣呢?也許你是想敲詐我,可我並沒有給你落下把柄。」
  「是嗎?你的卑劣無恥,現在暴露無遺了!可我還有一個辦法。如果我使出這一招,你怎麼也逃不出我的手心!」渡邊說罷,轉身欲去。
  水野心想:這也許是渡邊假戲真做。但他感到心虛,連忙喊道:
  「喂,渡邊君!話還沒講完呢!你說說,什麼辦法?」
  「哼,這是我被警察拘留期間想出來的。我要用某種手段殺死水野先生的新妻。這一次,可不是那種拙劣的幹法,不會得出過失致死的結論。我要做得堂堂正正,而又絕對不會蒙受嫌疑。很遺憾,此時此地還不能奉告!否則你會採取預防措施,那我就無路可走了。反正尊夫人會死在我手中。這樣一來,警方自然會懷疑水野先生嘍。同一個人的兩位夫人都是死于不測,這還不可疑嗎?」
  水野想到:「我不相信有這麼便利的殺人方法。」不過,既然上次殺害久美子時幹得那麼漂亮,看來渡邊也未必是光說大話而已。
  渡邊叼起一支香煙,劃燃火柴舉到下巴附近。他臉上浮出嘲弄的微笑,眼珠上翻,觀察水野的反應。火柴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孔。他那副表情,完全是蔑視水野,他好像在隨意擺佈水野,而現在要把手中的玩偶置於絕境。那得意的表情,佈滿了整個面龐。
  水野心裡一陣衝動,他怎麼也克制不住自己。
  水野冷不防提起右腳,照準渡邊下腹部踢去。渡邊大叫一聲,閃身避開了。接著,兩個人扭作一團。
  不久,兩人之一倒在河堤上了。另一個身影把倒下的人往堤下的河水裡掀去。
   
十二

  這天深夜,行人發現了浮在N河上的屍體。據警方調查身份的結果,死者是水野製藥公司董事長水野敏雄。警方當即與他家裡取得聯繫,夫人優子出面確認了死者的身份。

  優子一眼就認出了丈夫的屍體,但同時就失去了知覺。所以,警方的訊問推延到翌日進行。
  第二天,優子對負責此案的警官回答如下:

  一、她認為沒有人仇恨丈夫。
  二、發案之日,有人打來電話,丈夫便外出了。打電話的人姓甚名誰,她當時也曾聽說,後來仿佛記得,但看見丈夫的屍體時,驚嚇之下忘記了。不過,以後或許還能記起。

  這一案件,被害者系著名公司的董事長,屍體衣袋內又留有10萬元鈔票未被劫走,而死者夫人曾聽說嫌疑犯的姓名,卻又已經忘卻,所以新聞界十分重視,大肆宣傳。
  然而兇手經數月仍未緝拿歸案,警察署所設的偵查本部已被解散。

  優子記憶的恢復,乃是破案的關鍵。於是各家報社和週刊雜誌社紛紛派記者對其採訪。
  某週刊雜誌以一問一答的形式將採訪的情況登載如下:

  問:那個姓名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嗎?
  答:是啊。有時候覺得是個很常見的姓名,可有時候恰恰相反,又覺得是個很少見的姓名。
  問:關於那人和您丈夫的關係,您有什麼記憶嗎?
  答:有過的,可我忘掉的不光是這件事。還有很多事情……不過,有時候也會忽然記起一兩件,所以過不久一定會想起來的。
  問:還有一個問題。您今後打算怎麼辦?水野製藥公司也曾有過女入任董事長的歷史,我們也聽說您可能出任董事長……
  答:可我根本幹不了這種事情。特別是記憶力已經這麼糟了……我打算把丈夫留下的財產妥善處理以後,先回故鄉北海道去。

  優子事實上沒有食言。過了丈夫的周年忌日,她便把股份和不動產作了適當安排,然後乘飛機前往劄幌。
  在千歲機場,一個30歲出頭的男子迎接她。那男子領她乘上包租汽車,同往劄幌市區。
  汽車在路上疾馳。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男子說道:
  「夠苦的吧?」
  「是呀,成了眾目之的。真難熬!」
  「是嗎?不過總算能夠鬆口氣了。有三年了吧?真長啊!這段日子,我真不知怎麼過來的……」
  「可我呢?倒在不喜歡的男人懷抱裡呀!」
  「有什麼辦法?我們這樣的窮人,要想撈一把,只有靠那種辦法嘛。」
  「是啊。可是扣了稅金,還有別的,只剩下四千萬元了,為了四千萬元,出賣了三年的辛勞。」
  這時,優子發現駕駛台邊插著一束花。
  「哎呀,司機先生,那是君影草吧?」
  「對。現在北海道正是君影草花盛開的時節......」
  「可這不是紅花嗎?」
  「啊,把它浸在紅墨水裡,一夜就染紅啦!」
  「是這樣!可這樣真有點可怕呢!血紅血紅的......」

  「是嗎?所以我在想呀,有些人吸了人血,突然成了大財主!那些傢伙也象這君影草一樣,臉上、手上都是血紅血紅的......」
  從後視鏡裡看到,司機咧嘴笑了。

  優子連忙窺視坐在她身邊的男子——渡邊勝次的表情。渡邊的臉色已經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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