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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噴火口殺人案

作者:岡田鵠彥

   

  讀者諸君也考慮過吧,所謂故意犯罪這個命題,無非是偵探小說家的夢想而已。我現在倒想米說一個故意犯罪的殺人案件,是在上信國境A火山(「上信國境」或稱「信州」,是從前東山道國之一,即今長野縣。「A火山」可能是淺間山的假託,淺間山高2542米,橫跨長野、群馬兩縣,為日本有名的火山。)的噴火口上,在四個旁觀者的八隻眼面前公然發生的,而且誰都無法看透真相。那個犯罪案件的秘密,直到現在為止,我都不想向誰挑明,即便是我最親愛的妻子……但是,這樁曾經顯赫一時、聳人視聽而且無人知曉的可怕的殺人案的事情,居然要讓我一個人來肩負它那可怕的秘密,直到我去另一個世界為止,這種痛苦,我已經不堪忍受了。在愛好偵探小說的諸君面前,這種近乎向壁虛構的恐怖的秘密,居然也能和若干年前那個案件一樣,作為可以講給人聽的「偵探小說」而存在,對於我來說,又是多麼幸福啊。
  曾經在報刊上熱熱鬧鬧地大出特出的、有關青年作家香取馨在A火山噴火口上的決鬥案,諸君也許還記憶猶新吧。那是昭和十三年十二月十九日的事。當時,我還是一個好學的學生,剛從I高中畢業,進入T大學英文系。
  一天早晨,女傭人拿來一個雪白的信封,扔在我宿舍房間的被窩上。我仍然朝天躺著,漫不經心地伸出右手,把信揀了起來。可是,信封上那收信人姓名的遒勁有力的筆跡,頓時使我一愣,睡意全消。待我翻轉信封,讀了寄信人的姓名後,就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我不由得豎起身來,慌慌張張地拆開了信封。

  分別以來,時光流逝,業已10月有餘。我決不會忘懷你們,然而鑒於也許你也知曉的那件事情,我才特意與你們疏遠了。你我親密無間,沒有理由必須如此曖昧地分手。我想切開腫瘤,清除毒素了。讓我們一如既往,握手言歡吧。我還想,讓我們五人幫全體成員聚首一堂,促膝談心吧。這裡,我向你,而且將依次向香取、阿武、荒牧發出同樣的邀請信。
  大學已放寒假了吧。希望你儘快光臨。是否能麻煩你邀齊其他三位,一起光臨?尤其是香取,請務必將他帶來。恭候光臨。

                            柿沼達也

                        於信州A火山山麓T村

  不僅僅是因為早晨的寒意吧,我渾身感到一陣顫慄。
  「終於來啦!」我想。「這是柿沼達也的挑戰書!柿沼正在挑起決鬥!」
  我看到了,心底裡暗暗之期待著的事情,終於成形、出現而且來到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喜悅呢,還是哀傷?但是我知道,反正是非如此不會收場的。火山並沒有熄滅,無非是岩漿為了掀起大的爆發,正在積蓄能量而已。
  我認為,必須制止這種爆發。儘管我這樣考慮,心裡又無法壓抑一種想法的湧現,那就是:既然要爆發,就儘量聽其自然吧。
  我不知不覺地洗了臉,吃了飯,換了衣服,把書本裝進了書包。可是,我照舊坐在書桌前,不禁兩手托腮,陷入了深沉的思慮。
  「友優我悲泣,我喜友鼓舞」——這是當時年輕人所崇尚的口號。我們,這所得天獨厚的I高中的學生,頭戴白線標記的制帽,腰系有些肮髒的布巾,腳拖搭攀直徑約為三釐米的厚齒木屐,敢於外吸時弊,仗義執言。當時,我們五個人一幫,在宿舍樓同住一個房間,共同度過了三載青春(凡是有過高中住宿生活的人,對這一點都是不難理解的),情誼勝過手足。
  五個人之中,柿沼達也是宿舍委員長,還是柔道三段、劍道二段、壘球部的主將,也參加划船活動。儘管如此,成績不會低於第三名。根據他多方面的情況來對他作出評價,也可說是一個集年輕人英雄崇拜的激烈氣質於一身的人。他那男子漢的風度和火一般激烈的性格,似乎是昔日I高中英雄故事中主人公的再現,是鼓起當時全校學生方剛血氣的一種形象。
  香取馨的性格,與之截然不同,他擔任文藝部部長的職務,在每期學生會雜誌上發表的小說,已經形成了一家風格,在和柿沼不同的意義上,也形成為全校同學所嚮往的目標。儘管他還是個高中學生,卻時常在T大學的校刊上發表短文,因而引人注目。當然,成績也經常名列前茅。有時候,他也把這個寶座讓給柿沼,可是他又會立刻搶奪回來。按他的脾氣,在運動方面,他蔑視柔道和劍道,從不涉足,可他愛好騎馬、壘球、冰球等。他的身體和柿沼相比,是屬￿瘦型的。兩個人都是身高176釐米,這在日本人來說,實在是難能可貴的勻稱身材了。其中柿沼稱得上是個彪形大漢,屬￿典型的I高中學生,而香取呢,他是時髦的,具有慶應學生那種洋派頭而又與之稍有不同。但也有學生一本正經地評論說,新型的I高中學生,就應該如此。大體上說、香取是一個進步學生,比之柿沼,他受到了更高的讚揚,可是不管怎樣,兩個人在全校都是眾望所歸的人,很難肯定誰高誰下。

  這兩個在多種意義上都勢均力敵的人,竟然會出人意料地成為親密知己,說起來業有些不可思議吧。這無疑是因為,他們都有那種雅量和睿智,相互承認並且尊重對方的長處。
  同他們兩人相比,其餘的三人都相形見拙了。
  可是,和他們二人在不同的意義上大放異彩的,卻是阿武——不,他原名叫影山太郎,由於生活落拓不羈,人們恰好把abnormal(畸形,反常,阿武的讀音恰好與「ab」相近)這個詞簡化一下,賜給他「阿武」這個綽號。而那些低年紀的學生,明知他的原名,也是「阿武、阿武」地叫著來找他,使他苦笑不迭。
  他頭髮蓬亂,眼睛圓瞪,面容枯瘦,長相很象河童,可是他幹起那些賭輸贏地玩意兒來,堪稱是一名天才了。從撲克、花牌、骨牌到檯球、圍棋、象棋、麻將,無不精通。我們都認為,他的那種才能,要是用到學問上,那是必然會驚人的。然而他的成績呢,總是倒數第一,這常使我們為他提心吊膽。有時打麻將贏了錢,就提著一大瓶酒回寢室來,請我們大家喝,可是他畢竟是個常輸將軍,每逢手頭無錢,就會央求我們借點零花錢給他。我們的辭典竟然會突然失蹤,又會在電車路邊舊書店的書架上出現,但反正這就是阿武幹的勾當。儘管如此,他仍然是一個不讓人感到厭惡、性格具有異常魅力的人。
  只有荒牧健,不像其他四人那樣性格開朗,而是一個沉默寡言、冥思苦索的人,總擺出一副拒人千里、態度生硬的樣子。他不愛運動,也不愛牌戲,只要有空,就去附近的寺院坐禪,這從某種意義來說,倒也是他大放異采之處。青黃色的皮膚,矮墩墩的個子,儘管多方面都同阿武形成對照,惟獨成績不比阿武糟糕,是個「低空飛行」的名人。正如柿沼和香取經常爭奪第一而關係親密一樣,阿武和荒牧也是關係親密而經常爭奪倒數第一。
  回想起我們這五人幫,可說都是多有特點的人物,惟獨我自己,卻是個毫無特點、不好不壞的平凡學生,真不勝羞愧之感。我的運動神經遲鈍,體格弱小,同柿沼和香取相比,多方面都豈止遜色一籌兩籌,這是連我自己都有自知之明的。可是我學習認真,而且生來愛好文學,無論小說、詩歌、戲劇,大體上都寫得不錯。因此我在香取之下,擔任文藝部副部長。要不是我和香取這個天才學生在同一年級,我理所當然是文藝部長了,可是我又偏偏和這位稀世天才捆在一起,無可奈何,只得經常甘居下風。我們這個五人幫,在發揮多人特有風格的同時,相處都親密無間,懷著美好的青春之夢。可是到了三年級第二學期將近結束時,柿沼達也的父親死了,他為此不得不輟學。好在所剩的時間不多,他勉強支撐到了高中畢業,而升大學的念頭,就不得不打消了。這在當事人來說,無疑是深感遺憾的事,但在我們旁人,無非只能在口頭上表示遺憾而已。據說老師們聽到消息後,也都深表惋惜。
  可是,柿沼似乎相當達觀,順從命運的主宰。他出身於世家,從小就失去母親,如今必須由自己來維持這個家了——這種祖先傳下來的責任感,在保持著許多日本舊情趣的柿沼達也身上,也許意外地根深蒂固吧。
  在令人難忘的I高中生活的最後階段——在柿沼來說,也是學生生活的最後一個寒假,他想到要把我們大家邀請到他的家裡去,讓大家高高興興地度過,這倒不是他單純地為自己將要訣別學生生活而傷感,也是他要以此來進一步融洽大家的感情。柿沼提出,這是我們第一次愉快的聚首,而從I高中畢業之後,還要把這種聚首繼續下去。不料這竟是那個令人詛咒的悲劇的序幕——只有神靈鑒察。歸根結蒂,這是柿沼的責任吧。
   

  在A火山的山麓可以滑雪,這一點,我們五個人中誰都沒有異議。第二學期的結業式舉行了,成績也發表了。我們乘當天的夜車離開上野。第二天早晨,在K車站下火車時,但見冬夜未央,曉色朦朧,地面和屋頂上的積雪,都顯得灰濛濛的。
  我們精神抖擻,情緒活躍,正當準備頂著寒風在雪路上起步時,傳來了一聲:「哥哥!」隨著一陣騷動,兩條人影從車站前的小旅館向我們飛來。那是柿沼的弟妹。柿沼平時不願意提起家事,他居然還有這麼兩個弟妹,我們以前都是不知道的。在車站昏暗的電燈和熹微的雪光的反射下,他弟妹的美麗容貌,不禁使人瞠目驚視。紅潤的臉頰,圓黑的大眼珠,鵝蛋形的五官端正的輪廓——我甚至認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美貌。這位妹妹的芳齡,看來是十七八歲吧。紅色的毛衣下,配一條藏青色的褲子,腳穿雪地草鞋。胸部隆起,腰間曲線分明,洋溢著一種純潔少女的自然質樸的勉力,連哈出的白氣也似乎溫暖而且帶有芳香,我這個年輕人呵,不禁為之神魂顛倒,血液沸騰。弟弟年方十四五歲,身穿藏青色的立領制服,頭戴滑雪帽。容貌和他姐姐一模一樣,是一個像少女一般典雅的少年。
  眾人都由柿沼帶頭,開始走了。我是個膽怯的人,看著他妹妹的花容月貌,不禁臉色發紅,嘴巴也變得笨拙了,而香取卻以豁達的語調,同他們攀談開了,使他們姐弟倆格格地笑了起來。他的舉止,與其說讓我感到羡慕,不如說讓我感到佩服。阿武也不示弱,也向他們靠攏,頻頻與之攀談。荒牧和我落在後面,默不作聲地走著。我因為腳在雪地上滑溜,步履艱難,總是落在後面,甚至漸漸地同荒牧也拉開了距離,一個人拼命地走著。弟弟折了回來,有些不安地說:
  「不會走嗎?」
  「不,會走,只是有些滑……路還遠著吧了?」
  「不,大概走30分鐘。」少年放慢了步子,似乎有意要和我走在一起。
  其餘的人也都一度回過頭來,大聲喊著「快來啊!」可我們還是照舊走著,他們就和我們拉開了相當大的距離。我已經不再焦急了,決定和這美少年慢慢地走著。
  走出城鎮,道路更加昏暗了,可是在未央的夜空中,已經開始顯露出青白色的光芒,這光芒反射在白雪上,我憑藉熹微的晨光,看清了少年美麗的臉龐。我的心情不由得輕鬆起來了;同他不著邊際地聊著,走著。
  「我可不喜歡像其他幾個人那樣,淨跟著女人的屁股轉。我倒喜歡這個可愛的少年。」我在內心說給自己聽,而其實,是我在嘲笑自己的胸襟狹窄。
  這樣,我們兩個人在到達柿沼的家之前,完全成了要好的朋友。可是在到家之後,就不再看見這少年的身影了。侍候客人的事,由剛才那位妹妹來擔任,而且又出來了一位小妹妹。我向那位小妹妹打聽剛才那位弟弟,不料她捧腹大笑起來。是怎麼回事呢?原來這位妹妹就是剛才的少年。啊,是我把她錯當做少年了。我一下子目瞪口呆,說她的臉真奇怪,怎麼又變成少女了,也不禁笑了起來。
  「真笑死人啦!」她說,眼睛裡噙著淚水。接著,她又像想起了什麼,捧著肚子,似乎痛苦地笑著。我也為她那天真無邪的笑所吸引,從心底裡愉快地大笑起來。
  這樣一來,不一會兒,我和小妹妹登志子變得非常親熱了。她沒有姐姐那樣的花窖月貌,但讓我感到平易近人。姐姐叫美代子,18歲。登志子同姐姐相差兩歲,該是16歲。雖說只相差兩歲,可看起來真像個孩子。
  香取和阿武,再加上荒牧,三個人都以美代子為中心,演出了一場爭奪戰,劍拔誇張,相當激烈,結果究竟鹿死誰手呢?據香取親口告訴我,當然是他自己嘍。而且所謂取勝,據他透露,已經到了允許同他接吻的程度了,這不禁使我大吃一驚。我原先是佩服他的,而他這種做法,我並沒有對他表示羡慕。
  「我看,你對登志子倒是挺熱情的,不過那樣一個孩子,有什麼可取呢?」他對我說,在嘲笑我。
  我只是苦笑,可內心並不平靜。
  「我和你們不一樣,不是要同女孩子玩才到這裡來的。我只是喜歡滑雪。登志子是個孩子,因為是孩子,我才同她玩的。我倒要勸勸你,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回敬他說。
  可是我往後又想:「我和大夥相比,精神上的發育興許晚了些吧?既然我有些害怕,不敢接近姐姐,那麼同誰也不介意的孩子高高興興地玩玩,又有何不可呢?我不能這樣想嗎?」在我看來,登志子不及姐姐那樣姿色豔麗,可她的美也不比姐姐遜色。
  她似乎有些擔心什麼吧,在高處放聲喊了起來:「岡田君,你在想什麼啊?快上來吧!」
  「哎,來啦!我馬上去你那兒!」我好像忘了一切,高興地喊著,撥開滑雪板,氣喘吁吁、搖搖晃晃地從陡急的斜坡上攀登上去。
  我們眺望著A火山的雄姿,但見那嫋嫋黑煙,從銀裝素裹的山巔噴湧不絕。我們滑了再登,登了又滑,每天都愉快地度過。我和登志子商量後,建議大家同去攀登一次A火山,可是其他的夥伴似乎都對登山不感興趣,都不願和我們搭檔。
  只有柿沼,就我的建議一本正經地回答說:「你們的滑雪技術都有點勉強,要是夏天去就好啦。」
  別的夥伴,卻擺出一副「倒要看看你啦」的架勢,似乎在取笑我。
  其中,香取還鼻子一哼,笑著說;「岡田,比之登山,你還是在滑雪練習場上好好練習動作吧,你連滑雪急轉彎都還沒過關哩。」
  我也不由得發火了:「少說廢話吧,你……」
  我沒有再說下去。本來想以激烈的言辭以牙還牙,但是沒有說出來。事實上,在來這兒之前,我們的技術都只處在會滑又不會滑的程度,半斤八兩,彼此彼此,但在短短的幾天內,他卻突飛猛進,從滑雪急轉彎到溜冰,都掌握了。他和柿沼兄妹一起,可以從出乎意外的高度直滑下來,雪紛飛濺,一口氣滑到底;練習場上,更讓人看到,他轉身滑降,動作靈活,橫去豎來,自由自在。這點,不但是我,而且其他夥伴都只能垂涎羡慕而已。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捲入他們那個戀愛角逐的漩渦,但是同時對美代子表示好感的阿武和荒牧,想必心裡是窩火的吧。不但是我,而且連登志子,每當看見他們四個人在練習場上以優美的姿態滑行時,心裡都有一種不平靜的感覺。是登志子察覺到了這點呢,還是出於她的童心,也要仿效她姐姐和香取那樣親昵地結伴滑行,才不大和他們一起速滑,而是毫無意義地來和我這個技術低下的人結伴?後來,阿武和荒牧都反而承認我聰明,從心底裡表示出一種羡慕我的樣子。
  這樣,短暫的寒假生活在不盡興之中告終了。其間,孕育著一種似乎既沒有事情發生、又似乎事情沒有結束的空氣。我們不得不返回東京。我又不得不感到那種缺乏家庭溫暖的宿舍生活的寂寞乏味,只能鑽在厚實的緞子被窩裡,讓那被爐放射出的熱量來溫暖我的身子,心想這樣的生活真不知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香取和美代了兩人,在那寒假期間,究竟進展到了何種程度,誰也不清楚,但是從以後的情況來看,似乎比我想像的還要深刻得多。
  在大家回東京後不久,我一度聽柿沼說過,美代子要到東京來走親戚,但其實,連柿沼也不知道,這是她和香取有約在先的事。我也是在很久以後,從登志子那裡聽說的。
  香取以「在宿舍裡不能學習」為藉口,匆匆地搬出了宿舍。按宿舍制度規定,考慮到三年級學生的學習情況,這樣的事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允許的。但是,像香取那樣同宿舍生活關系密切的人搬出宿舍,首先,對他來說,無疑是極不方便的。他竟敢斗膽退宿的理由,究竟是什麼呢?要談不能學習,可他的成績是優秀的,他是個在學習上不必下太多功夫的人,他是個輕易就能獲得出色成績的人。他竟敢以學習為藉口而退宿,究竟是為什麼呢?
  不久,我們都結束了高中生活,柿沼就此和學業訣別,返回故鄉去了,別的夥伴都進了大學。進大學後,大家分開在不同的系科,照面的機會也減少了。這樣,以往如此親密無間的五人幫,如今只剩下四個人了,也許是我多心吧,彼此的關係也相當疏遠了。歸根結底,肯定還是在柿沼家裡度過的寒假生活在從中作祟。
  那年的6月初,我從和我同進英文系的阿武那裡聽說,柿沼同香取發生了爭執。據說,香取太不尊重柿沼的感情了,柿沼反對他和美代子的戀愛,雙方引起糾紛,結果是約在一個月之前,美代子從哥哥家裡出走,如今正和香取同居著。我想見見香取,去國文系的教室看了,但根本沒有他來過學校的樣子。
  為了安慰柿沼,而且順便和登志子見見面,我原來打算那年暑假上柿沼家裡去,可是母親來信說身體不好,因而我一等到放假就回故鄉去了,柿沼那兒終於沒有去成。
  那年10月,我讀到了發表在《中外公論》上的香取的小說《火與女》,不禁大吃一驚。小說詳細地描寫了主人公K和在A火山山麓T村友人之妹M子的熱戀、直至以後同居的經過,接著又寫到了K陷入了女畫家N子的情網;於是M子遭到遺棄,在絕望之中返回故鄉,含冤服毒自盡;死于哥哥的懷抱。小說是以難能可貴的質樸、寫實的筆觸來描寫的,是一篇藝術性很高的作品,甚至在文學部的教授們之間也成了話題。不過使我吃驚的,不是這篇作品的藝術性,而是它的內容所涉及的事實。K鍾情於M子的過程,同香取、美代子的關係以及我所瞭解的情況絲毫不差,可是我再看下去,其他部分的描寫,恐怕就不是事實了。如果是事實,難道那花容月貌的美代子,竟然如此紅顏薄命,魂歸離恨天了?我想趕快給柿沼寫一封信,可是轉念一想,終於作罷。即使是事實,那又怎樣呢?我能對他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呢?
  正當我進退維谷、猶豫不決之際,阿武又來找我了,在我面前,他用嚴厲的口氣譴責了香取現在那種放蕩的生活。他說,原來那篇小說寫的都是事實。他甚至揚言:「我肯定地說,柿沼早晚會採取行動的,他可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人。」這點,我也有同感。要是真像小說中所寫的柿沼那心愛的妹妹受到傷害再被拋棄,豆宏年華含恨凋謝,難道他會忍氣吞聲,就此罷休嗎?不,如果我是他,也不會以沉默來告終的。
  然而,儘管我暗中期待著,柿沼卻仍然保持著平靜,沒有行動。一個月徒然過去了,第二個月也過去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在這期間,由於在《中外公論》上發表了那篇大作,香取一鳴驚人,受到了文壇的注目,幾乎每個月都有作品在那家雜誌發表,而且轉瞬之間,作為一個有希望的青年作家,站穩了腳根。那家雜誌的雜談欄裡,居然還有人寫過一篇有關他的豔聞的文章,說什麼這位彗星般出現的天才,即使對付女人,也有他一套驚人的高明手腕,但通篇文章絲毫沒有對他譴責的語氣,無非是附和那種對這位流行作家的天才的讚揚而已。
  文壇上一位有名的權威還說,在《火與女》之後,香取還僅僅發表了兩三篇作品,不能即刻對他作出評論,但照這樣的情況發展下去,大有可能繼承鷗外、漱石、穀崎、芥川的傳統,云云。
  不甘寂寞的新聞記者,也唧唧喳喳地鼓噪不休,為這位新天才的出現鳴鑼開道。
  啊,香取馨!他終於以學生的身份在文壇獲得了輝煌的名聲。在他面前,道路平坦,毫無障礙,連他的不良行為也成了證明他是天才的材料。
  在這樣的狂熱中,我的內心不得不感到憂慮。
  足以同香取馨勢均力敵的人——如果有的話——只有柿沼達也了,遺憾的是他也為家庭的封建羈絆所束縛,終於心甘情願地成了農村世家的一介主人,甚至在心愛的妹妹被掠奪、被污辱、被拋棄、被殺害的情況下,也是麻木不仁,毫無反擊,成為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洞軀殼,潦倒以終殘生。
  我猛地從剪不斷、理還亂的沉思默想中清醒過來,夾起書包,走出了宿舍。
  在去學校之前,我特意到阿武常去打麻將的地方張望了一下,他果然在那裡。看他的神色,他也已經讀到柿沼的信了。他目光閃耀,興奮地說:「終於要幹啦!」
  進得校門,我直奔講授印度哲學的教室,會見了荒牧健。他用比往常更加沉鬱暗淡的目光,凝視了我一會兒之後,哼哼哈哈地說:「當然大家都去。」
  終於要過最後的難關了,那就是香取馨本人。我去國文系的教室看了,他當然不在那兒。研究室裡也不在。再去T大校刊的編輯室,據說大概有一星期沒有見到蹤影了。無可奈何,我只得去打聽他宿舍的地址,可是一個學生輕蔑地笑了笑,對我說:「找到他宿舍去,那是不會在的。」他告訴我說,到朝叮三番町的田野原辰藏家裡去看看。
  那是一家富麗堂皇的公館,真讓我吃驚不小。我走在門外的鋪石上時,就有一種「好大的氣派」的感覺。日野原辰藏此人,以前擔任過日本銀行行長等職務,是日本財界的有名人物。我按了門鈴,裡邊出來一名女僕,她向我跪拜敬禮後問道:「請問是哪一位呵?」我通報了姓名。在我怯生生地問過「可有一位叫香取馨的人來過這裡」之後,她顯得臉色尷尬,端詳著我的臉。隨即又出來了一名女僕,將我帶進去。
  穿過回廊,透過一道擦得精光發亮的玻璃門,可以看到外面是一個漂亮的花園,假山、泉水、石燈籠,樣樣都有。在女僕為我打開紙控門的客廳裡,主人公從白天起就同夫人在舉杯對酌了。在一張大食案上,擺滿了山珍海味。
  「嗯,知道啦。」我聽到了似乎有些輕鬆的應聲,就看見出來了一個穿戴綠羅綢緞的人,外表像個官吏,顯得躊躇滿志的樣子。這個主人公,就是香取。
  才沒有多久不見,卻給人以一種神氣活現、煞有介事的感覺。我的心情不平靜,像在教授面前一樣,盤住穿制服的雙腿,正襟危坐。而當他向我注視時,我故意把盤住的腿交換了一下位置,而且把手伸進了口袋。香取喜歡抽煙,他一注意到這個動作,馬上把食案上的煙遞給了我。
  那女的饒有興趣地盯著我看。「多麼沒有禮貌的女人啊!」我很生氣,但也不甘示弱,從容不迫地回看著她。只見她年約二十八九歲,姿色豔麗,肌膚白淨,好一個玲挑剔透的美人。我不得不感到,俗話所說的。沉魚落雁之容」,不就是形容這樣的女人嗎?
  我仿佛感到,心裡受到了一陣衝擊。她和柿沼的妹妹美代子容貌迥異,可她那纖細、優美的姿態,勻稱、高貴的相貌,麗質洋溢的身軀,都同美代子非常相像。這就是香取所鍾愛的!他所描寫的女畫家,無疑就是一個給人以這種感覺的人。
  我的這種感慨,似乎也讓她有所觸動,她用嬌滴滴的聲音,不大自然地笑著說:「這位是你的同班同學吧?啊,哈哈。多年輕啊,哈哈。」
  我餘怒未消,酒過三巡之後,故意瞪大眼睛向周圍逡巡,若無其事地說:「一介文人學士,能進得如此有氣派的公館,可也了不起呵。」
  「別開玩笑啦,老兄。一個初出茅廬的文人學士,有幸高攀了這樣的大戶人家。後來,我終於說服了這位漂亮的未亡人。」香取說,朝那女方瞥了一眼。
  「你說得過分啦。」女的瞪著他說,眼睛裡包含著嗔怪。
  「哼,看你倒真會演戲。」我心裡想,感到心灰意冷,便從學生制服的胸袋裡掏出了柿沼的來信。當然,香取大概還沒有見過這封信,難怪他神情突然緊張起來,臉色刷地變了。他把信放到食案上之後,用兩手搔著頭皮,頓時垂頭喪氣。
  女的似乎有些擔心,望著他的臉問:「你怎麼啦?怎麼不說話啊?」
  香取臉色可怕,瞪著那女的,眼睛裡充著血。女的因為吃驚,閉口說不出話來。
  然後,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甚至狠狠地瞪著我的臉,仿佛認為柿沼的臉映照在我的臉上那樣。他用低沉的可是堅定的聲音說:「好吧,知道啦,我去!」
  我不禁感到身上一陣震動。我一直不想說的話,也終於說漏了嘴。「怎麼,你想去?照我看,還是不去的好。這封信,不僅僅是一封信。這是決鬥的……」
  「我懂!所以我說要去。如果只是一封邀請信,我倒還沒有空特地上那樣的地方去哩,哈哈哈。」香取好像為了掩飾,用乾枯的聲音笑著說:「柿沼要給他妹妹報仇吧。頭腦冬烘。可是他挑戰了,我就不能拒戰。哈哈,我也許也是頭腦冬烘吧,哈哈哈……」
  他大聲笑著,但那笑聲又在中途凍結了。
  他那青灰色的臉頰,痙攣一般地抖動著,接著又繃緊不動了。他也沉默不語了。
   

  我們和去年一樣,又從上野乘上了夜車。原來的五人幫,如今少了柿沼一人,又一次這樣一起去旅行。起初,大家都很拘束,佯裝正經,可是話匣子一打開,五人幫時代的氣氛又恢復了,彼此立刻融洽起來。香取仍然是鶴立雞群。他今天非常沉著,顯示出一種根本不把挑戰書放在心上的氣概。看來,他多少胸有成竹,考慮過應戰的對策吧。
  在人聲喧鬧了一陣之後,只聽到車輪單調的滾動聲,大夥都開始打瞌睡了。我默不作聲,望著燈光昏暗的車廂內嫋嫋飛騰的捲煙的煙霧,獨自沉浸在思慮之中,那爾後即將發生的事情使我憂心忡忡。香取外表裝得如此沉著,而腹中究竟作何打算呢?我總得想想辦法吧。在這五人幫中,只有柿沼和香取是沾親的,在他們的爭鬥中,我深感圓場不力,一籌莫展。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兒,我又睜開了眼睛,突然感到,去年火車內的情景,和今天竟是如此相似乃爾,隨即又沉浸在令人依戀的回憶之中,內心的喜悅仿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登志子的臉龐又浮現在我的眼前了。
  啊,登志子!時隔一年之後,再過幾小時,我可以見到她了。我為自己的心情感到吃驚。我這不是在思念登志子嗎?這種令人端不過氣來的喜悅,又該怎麼辦呢?我為同她久不通信而後悔。我為什麼不一直同她保持通信呢?也許,她已經壓根兒把我忘啦。我如此再三地想見到她,那不是愛上她了嗎?
  啊,我對登志子所懷的感情,從現在起,可以用「愛」這個詞匯來稱呼了。我是個做什麼事情都粗心大意的人,即使對於人生最大的事情——愛情問題,怎麼也會粗心大意到如此程度呢?也許,登志子已經有戀人了,甚至已經有未婚夫了。
  啊,我……可是,也許還不晚吧。如今,她對於我的求婚,也許還沒有理由拒絕,會表示同意的吧。在這最後的緊要關頭,我必須快馬加鞭了。我又不禁為自己這種稟性難改的、幼稚的浪漫蒂克幻想,暗暗苦笑。可是,如果還真正來得及的話,我就向她打開天窗說亮話,問問她的想法看。如果她到車站來迎接,那我就一言不發,只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以此來訴說我那熱烈的衷腸……如此下定決心之後,我只感到胸口撲通撲通地跳著。
  我為這種想像而興奮,可在心的深處,又缺乏自尊心地考慮著:「當然,我不會幹出那種事情來的。不過,即使我不效尤那種輕浮的舉止,在這次停留中也必須把我的想法挑明,總得在回去之前挑明,這是上策。」我想著想著,不知在什麼時候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一行四人在K車站下車,柿沼兄妹滿臉笑容地迎接了我們。可是我們——我想恐怕不僅是我一個人——都一下子目瞪口呆了。啊,站在面前的,可不是美代子嗎?當然,這是登志子,可是同她姐姐何其相似乃爾!她的髮型、紅色毛線衣、藏青色褲子、雪地草鞋……哪一樣不和去年美代子的穿戴一模一樣!那閉月羞花的美貌,烏黑滾圓的眼珠,那撩人的隆起的胸脯,還有那腰間輪廓分明的曲線——啊,這一切,都是美代子那得天獨厚的豔麗姿色!與其說這是一年前那個稚氣十足的登志子,不如說這是美代子的再現更容易令人信服。
  我張皇失措地轉移開了視線。香取高視闊步,笑著走了過去,抓起她的手握了。對於柿沼,他的態度也許是裝模作樣吧,確實洋溢著一種天真爛漫的歡喜,而我們其餘的幾個人,反而顯出畏首畏尾的樣子,不失純真的赤子之心,在他後面暗暗地為他感到羞愧。
  「呵,來啦。」柿沼開口說。
  「嗯。」香取回答。
  我們有些吃驚,都挺直了身子。香取也顯得膽戰心驚。
  「歡迎。」
  「嗯。」
  然後,兩個人踩著雪,並肩走了起來。後面是登志子,再後面是阿武和荒牧並肩走著。最後是我,由於心情沉重,漸漸落到後面了。恰巧是去年的那個時節。可是,眼前的登志子,已經不復當年了。啊,我再也想像不出,此刻走在我前面、和美代子長相活脫活像的登志子,竟是當時那個身穿藏青色立領制服、頭戴滑雪帽的英俊少年。我沉浸在深切的哀愁之中,一面凝視著腳下的白雪,一面不知不覺地默然走著。
  「岡田君!」隨著這聲音,有人把手放到了我的肩上。原來是登志子。不是那個頭戴滑雪帽、身穿立領制服的登志子,而是和當時一樣睜大了溫柔的眼睛、注視著我的臉龐的美麗的登志子。
  「怎麼樣?」我說著,懷著依戀之情,不安地凝視著她的臉,胸口像被勒緊一樣。啊,她不是和去年一樣,為了我才折返回來的嗎?
  「不會走嗎?」她的感覺顯然和去年一樣,重複了當時的一句話。
  我也很高興,重複了去年的一句話:「不,會走,只是有點兒滑。怎麼,還遠著嗎?」
  「不,大概走30分鐘。」登志子說著,格格地笑了。
  接著,我們兩個人都「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到此,我心裡的隔閡已經煙消雲散了,我非常高興。啊,現在的登志子儘管也有美代子一般的豔麗姿色,可她又仍然是從前的登志子,我所愛的登志子。和去年一樣,我望著她那美麗的側面,和她並排走著,心裡的幸福之感油然而生。她那撩人的隆起的胸脯;我現在也大膽地、盡情地望著。時間僅隔一年,在她的身上出現的從稚氣變得如此嫵媚的奇跡,甜美地、惱人地震盪著我的心間。我在火車上考慮後下定的決心,出乎意外,如今可以直截了當地向她傾吐了。於是,我的心胸開始急速地跳動起來。
  「登志子君!……」我毅然決然地說。
  我才這麼一說,走在前面的夥伴們都站住了。香取還喊了一聲:「喂,快來吧!」
  於是,我們兩個人加快了步子。

  那天,和去年一樣,吃完熱氣騰騰的飯菜,在被窩裡躺了半天,消除了火車上的勞頓,然後是打牌的打牌,看書的看書,就這樣悠閒自得地度過了。
  晚餐備了酒。大家同聲齊唱宿舍歌曲,重新體味著昔日五人幫的融洽氣氛,盡情歡樂。
  由登志子侍候款待,這使我非常高興。
  柿沼用艱澀的語調唱了一首名謠,大家為之陶然。
  接著,香取朗誦了高橋蟲麻目的一首長歌,從「甲斐和駿河國」開始,一直到:
  雪,熄滅了熊熊燃燒的火焰;
  火,融化著紛紛飄落的雪花……
  聽到這裡,我知道這是其中一首描寫噴火情景的(不盡山詠歎調),而我感到,現在倒不如說是(A火山詠歎調)更為確切吧。香取現在唱這支歌,也是有感而發。
  香取的朗誦讓我聽得出神。沒有任何隔閡,只感到聽後心曠神怡。滿座的人,都陶醉在那琅琅上口的、優雅的聲音中了。此刻,木板套窗關著,看不見外面的情景,但是從屋後可以看見的積雪的A火山噴湧黑煙的姿態,浮現在我的眼前。那是我未曾去過的火山口,而在火山口底下,烈焰熊熊燃燒,而那嫋嫋噴湧的黑煙,襯托著霏霏飄降的雪花,可以盡入眼簾……
  連荒牧也讚歎「唱得好」,而且胡亂問了起來:「這是〈萬葉集〉的歌吧?你懂得詩歌的奧妙啊。啊,你是讀國文系的,成了作家,讀國文系可好呢。」
  「成了作家,這和學的系科有什麼關係?學校教的那些東西,實在什麼用處也沒有。」香取微紅的臉頰上泛著光亮,昂然回答。
  接著,在阿武跳了一個他所擅長的傻瓜舞之後,荒牧青黃色的臉上泛著暗紅色的光,口中雜亂無章地念著什麼咒語,突然用破鑼一般的聲音「啊」的大喊一聲,身子微微顫動,直把大夥嚇了一跳。然後,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還什麼也沒有表演過,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正當我默默地舉起酒杯時,柿沼卻說:「岡田來一個吧!」於是我朗誦了愛倫.坡地那首〈烏鴉〉。
  在香取出色地朗誦之後,我當然是相形見絀的,不過我也有最擅長的東西,而且登志子的目光炯炯地凝視著我呢,因此,我是打算認真表演一下地。不過,是否能就此結束呢?
  「你在背誦英文詩吧。嗨,可棒呢。」香取模仿I高中時代Y老師的口氣說,因此惹起一陣哄堂大笑,而我的詩的氣氛也一下子給沖跑了。「岡田的英語可棒呢。不過,我權你以後別搞英語啦。你也可以搞國語,一定也棒。」
  他剛才不是說過嗎,成為作家和所學的學科沒有關係,現在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呢?我倒有些生氣了。「為什麼?」
  「你問為什麼?幹這種閒事無法糊口呵。要是同英美一開戰,中學和女中都不會需要英語教師啦……多可憐啊。你現在如此拼命學習,將來連個飯碗都沒有,何以娶老婆成家呢?」
  我不禁怒火中燒。多麼粗暴的話啊!他並沒有喝醉,可是他說了些什麼?我在他眼裡,是個才能低下的人,儘管我不是為了成為一名中學教師才打算學習的,然而香取肯定,我充其量也只能當一名中學或女中的教師。還說什麼「當英語教師怕也不會有人要」,他的用心不是顯而易見嗎?他在侮辱我。他當著登志子的面在侮辱我!
  我這麼一想,再也無法忍耐了。『什麼話!」我說著,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可是給荒牧壓了下去。我被壓了下去,無可奈何地坐著,可是心中卻懷著一種「得救了」的情緒,就連對自己也是無情的。我的酒也醒了,只感到難於處理這種欲蓋彌彰的自我解嘲的情緒。
  香取還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情緒,他說:「喂,讓我來跳個外國舞吧。」他站起身來,走到了客廳的正中。只有他一個人穿著西裝,他把西裝的下擺卷了起來,發著奇妙的聲音,無拘無束地、搖頭擺尾地跳了起來。大家都目瞪口呆,可是他那插科打諢的模樣,隨即激起了一陣哄笑。起初,登志子也是目瞪口呆,滿臉輕蔑的表情,而到最後,也和大家一起,捧腹大笑。
  香取的舞蹈,即使在我看來,也是相當輕鬆有趣的,那支伴舞的通俗歌曲,也是輕快的。我深知壓他肚子裡的算盤:「我用英語的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可是,對於他的侮辱,對於他的挑釁,我卻無計可施,只能忍氣吞聲,裝出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我只能進一步對自己無情,把這種委屈壓制在心底,茫然凝視著他。
  柿沼大概察覺了我的這種心情,試圖把氣氛轉變一下。「岡田不是說過想去登A火山嗎?今天我聽了『雪,熄滅了熊熊燃燒的火焰;火,融化著紛紛飄落的雪花』的歌,也急於想去登山哩。大夥明天一起去登A火山,怎麼樣?」
  對此,大家都面面相覷,猶豫不決。
  「雪天的火山,能攀登嗎?」
  「我寧可在家裡抱個被爐,打打麻將什麼的。」
  「能攀登。那麼,誰願意去就去。能攀登的地方用滑雪板攀登,危險的地方用防滑套鞋行走。怎麼樣,明天8點左右從家裡出發,到傍晚慢慢地回來?願意去的舉手!」
  聽柿沼這麼一說,登志子首先舉起手來,大喊一聲:「好啊!」
  於是,香取說:「哎呀,這可有勁啦!登志子君去的話,我也去!」
  「你這小子,我可討厭你這種好色文學家。只讓你香取去,太危險啦,所以我也去!」阿武這樣說。
  「哎,阿武去的話,我也去!」連荒牧也豁出去了。
  「那麼,大家都贊成啦,岡田當然贊成嘍。好吧,決定了。明天早晨,攀登A火山!」柿沼爽朗地喊道。
   

  柿沼、香取和登志子腳蹬滑雪板,阿武、荒牧和我穿了防滑套鞋。
  在雪地裡步行了一個多小時,身上已經出汗,感到濕漉漉的。太陽一出,天就熱了。雪光反射,眼睛受到刺激,有點頭昏眼花。
  「哎呀,受不了。」香取第一個叫起苦來。
  「怎麼?現在就受不了啦?才開始走哩。」柿沼笑著說。
  但是,走了兩小時之後,阿武、荒牧和我——三個防滑套鞋黨,都真地歎起苦經來了。而香取卻反而說,他終於來勁啦。我們三個人的體力越來越弱,而柿沼、香取、登志子三個人,越來越顯得生龍活虎。「生活如此不加節制,身體倒仍然不錯。」我們都有點佩服香取。
  有他們三個人在前面開道,我們三個人就容易走了,可是距離漸漸地拉大了。
  可是,隨著身體在光滑、陡斜的雪地裡逐漸疲憊,我的心卻與此相反,在奇妙地清醒起來。從剛才起,我的頭上,開始蒙上了一個不安的陰影。昨夜,事情的進展還很順利,因而我沒有意識到,可是我現在認為,柿沼這次提議去攀登A火山,也許是有預謀的。我這麼一想,望著走在前面的三個人的身影,那不安的陰影就越來越濃重了。那封決鬥信中的話語,又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了。是的,腫瘤是必然要開刀的。我不禁悚然,身子顫慄起來。柿沼把香取誘入A火山,終於決心要對腫瘤進行切除手術了。我這麼一想,心裡不安得難受。柿治、香取和登志子,走在30米左右的前面,三個人高聲說著什麼,精神抖擻地攀登前行,並沒有什麼異樣。
  「我悔不該來這樣的地方,在家裡叉叉麻將多好呵。」阿武說話了。
  「說得是。我也受不了啦。」我也表示同感。
  「哈哈,岡田怎麼沒想到讓登志子攙著一起走呢?」荒牧笑著說。「不過,半途回去不也舒服嗎?怎麼樣,有贊成的沒有?」
  但是,阿武說:「剛才我也這麼考慮過,想回去算啦,可再一想,只讓他們幾個人去,有點危險呵。」
  他的話,突然給我們敲響了警鐘。啊,阿武竟然和我感到了同樣的不安。這種「危險」,扣動了我的心弦,因為和昨夜所說的「危險」意義不同。
  荒牧也有同感。因此我說:「怎麼,你們也這樣想嗎?我也從剛才開始,心裡不安得厲害。」
  說罷,我們三個人緊追起前面的三個人來,拼命搬動穿著防滑套鞋的腳,從白燁林中的道路走去。可是,前面三個人的情緒都極為開朗,絲毫看不出他們感到後面三個人有陰鬱不安的情緒。
  我們又默默地繼續走著,昨夜香取對我侮辱的態度,又沉重地堵塞在我的心頭。而且,登志子只顧和柿沼、香取一起敏捷地走在前面,我總感到若有所失,無可奈何,因而更加垂頭喪氣地走著。
  出了白樺林,大家在一個可以眺望景色的地方休息,喝了水壺裡的水,吃了點心。
  再一次出發之後,我發現香取和我並排走著。不知不覺間,兩個人落在後邊了。
  「喂,岡山,我有句話想說。」
  我態度冷漠,沒有回答。
  「其實,是登志子的事情……」
  我瞪大了眼睛,注視著他的臉。
  「你和登志子的關係,發展到怎樣的程度了?……不,你別生氣。如果我說得冒昧,那我向你道歉。我總認為你和登志子已經建立了戀愛關係,所以我想問問看。」
  「那麼,也恕我說得冒昧。這樣的事,我看沒有必要回答。」
  「不過,對我來說,卻有必要問問呵。要是你愛上了登志子。那我就罷手了。你說說清楚,我想讓你以後免受煩惱。」
  我頓時感到火氣上升,頭腦充血,此人說話竟然如此狂妄!這不是說,要是他決心插手,登志子當然會聽從他的擺佈啦!
  「別說笑話啦。你這麼客氣,不是和你並不相稱嗎?即使我愛上她了,你要愛她,也有你的自由嘛。不過,即使我愛她,對方怎麼想,那也取決於對方的自由意志。」
  「那好,我明白了。那麼,要是我插手,你別見怪。」
  「有什麼可見怪的?你這麼不放心,我可以明白告訴你:我並不在乎。至於對方,我當然也可以對她這樣說。」我的心裡,並不是這麼想的,可又為什麼偏偏這麼說呢?我後悔了。
  「是嗎?聽你這麼一說,我放心了。謝謝。」
  香取說罷,利索地加快了步子,走到前面去了。
  有什麼可謝的?驕傲自滿,洋洋得意,令人討厭而已。就憑你這點得意勁兒,登志子就會輕易落入你的手心不成?——我在內心叫著,可同時又感到極度動搖。我悔不該這麼說。既然他說來問問我看,如果我說「我愛著登志子哩」。他不是會罷手了嗎?
  我怎麼會說出「我並不在乎」這樣的話呢?不,我想著登志子,我實在應該向香取表達我的願望:「我愛登志子愛得要死,你怎麼也不能向她伸手。」
  但是,香取怎麼會如此驕傲自滿,如此考慮問題呢?只憑自己的決心,全然不顧女方的意志。可是,既然他如此有信心,那總有什麼根據吧——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心裡就不安了。既然美代子會轉瞬之間落入他的手心,說不定登志子也會讓他如願以償吧?
  到此,我的心裡豁然開朗了。登志子應該知道美代子的事情。要是那樣,香取此人的危險性,她也應該充分瞭解。但從另一方面來考慮,女人的心也有其叵測之處,對於如此一個危險人物,也未必不會感興趣。
  我黯然神傷,步履蹣跚,緩緩而行。突然,在我的面前有一個人站住了。我吃了一驚,抬起眼睛來,原來是登志子。
  「怎麼樣,岡田君,不會走嗎?」她又開始說,有些淘氣的樣子,眼睛閃閃發光。但是,我無精打采,只向著她苦笑。
  登志子默默無言,和我並排走了起來。我心煩意亂,側目看著她那美麗動人的臉龐、豐滿高聳的乳房、蹬著滑雪板舒展自如的下肢,突然,我情不自禁,緊緊地抱住了她那活力充沛的柔軟的身子,只覺得連氣也端不過來,滿腔的熱血在沸騰……
  我既為自己的舉止感到羞澀,又認為自己對她一往情深的感情是彌足珍貴的。
  登志子始終和我並排走著,和大家保持著一段距離。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有要緊的話必須向她傾吐,可又窮於適當的言辭來表達。今天,今天,要是今天不說,那就永遠失去機會了。我心情焦急,默不作聲地走著。
  終於,還是登志子打破了緘默。
  「哎,岡田君,香取君……」
  「什麼,香取怎麼啦?」
  「香取君……」她說,又沉默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像斬釘截鐵地說:「剛才,香取君向我求婚了。」
  我好像當頭挨了一棍,只覺得迷迷糊糊。
  「說呀,你怎麼想的,岡田君?」
  「說呀!」
  「叫我怎麼說呢……我……沒有什麼……」
  「嘿,是這樣嗎?好啊。香取君也這麼說過。他說,岡山君說『我並不在乎』是真的嗎?」
  我好像又挨了一棍。
  「好厲害!你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登志子哭了起來。
  我驚慌失措。「沒……沒有那樣的事。我不是……這樣說的……」
  「那你怎麼說的?」
  「那好吧,我算領教了。」她堅決地說,加快步子走了。
  「登志子君!」我想喊住她,幾乎苦苦哀求,可她連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茫然不知所措。
  「登志子君!」我聽到了香取大聲呼喊她的聲音。
  啊,我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餅。然而我無可奈何!我心靈上受到的衝擊太大了,只感到自己手腳無力地走著。我心裡想:還來得及。趕緊抓住登志子,一切都向她開誠佈公,把我心裡原來想的向她說清楚。「趕快,趕快!」儘管我心裡在呼喊,可是她朝著香取聲音傳來的方向迅速走去,我的腳不聽使喚,無法追上她。
  「不要自尊心,沒出息,懦夫!」我搬出所有罵人的話,把自己痛駡了一通。可是,痛駡自己也好,感到委屈也好,要把自己從這種可憐、無情的狀態中拯救出來,我實在無計可施。「啊,哈哈哈!」香取的嘲笑聲在我的耳朵內鳴響……
   

  花了三個小時,登上了外輪山的頂端。在這裡吃了飯,在那皚皚白雪中的妙義、秩父、甲斐諸山,美麗可愛的富士山,屏風一般的南北阿爾卑斯山,都浮現在茫茫的雲海之上。
  從這裡開始,都是攀登險要的陡坡,一會兒上,一會兒下,把大家弄得筋疲力竭。這裡,黑煙彌漫,向頭上籠罩而來,可以依稀聽到地底下轟鳴的聲音。
  不久,當登到噴火口的邊緣時,但見周圍是一片荒涼的景象,令人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從鍋形的噴火口上,黑煙默默地呈蝸旋形上升,一股二氧化硫的氣味刺激著鼻子,嗆人喉嚨。柿沼脫下了滑雪板,背到肩上後,從噴火口下去了。我們也跟在後面下去了。
  「要上哪兒去啊!到這裡還不夠嗎?」阿武歎起苦經來了。
  「不夠。由於去年的爆發,下面形成了一塊地方,可以一直俯視到底呵。知道的人還不多,可確實形成了一塊好地方。」柿沼勁頭十足,敏捷地向下走去。
  我們大體上下到了鍋中。畢竟是在鍋中,由於彌漫噴放的暖氣,雪已經大大減少了,雪下面還可以看到暗紅色的熔岩。一會兒,來到了一個大約4米見方的雪簷一般的平坦地方。
  「就是這裡。」柿沼把滑雪板豎在雪地上,站到雪簷的邊緣上,向下張望。
  大家都模仿了他的動作。
  「小心滑下去呵。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要一直下到岩漿邊上嗎?看見了什麼沒有?」
  「因為有煙,看不見,可這裡筆直通到下面。怎麼樣,要讓你們聽聽岩漿的聲音嗎?」柿沼說著,把一塊頭顱大小的熔岩拂去積雪,兩手一把抓起,刷地投了下去。
  石塊在噴煙中消失了,什麼聲音也沒有。
  「不是什麼聲音也沒有聽到嗎?」阿武說。
  「噓!」柿沼加以制止。
  就在這時,「撲通!」傳來了液體的表面被擊破的聲音;接著,「轟隆隆!」響起了遠方雷鳴一般的聲音。
  「需要好長時間隙,相當深呵。」荒牧說,向深淵探出頭去,向下張望。
  因為有煙,底部照理不會看見,而我們所站的地方,下方好像用刀挖去了一大塊,成為一個平臺的樣子,正如雪簷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倒塌。
  六個人不約而同地在這裡坐了下來,凝視著滾滾上升的黑煙,諦聽著地底下火焰轟鳴的聲音。這裡,芸芸塵世和極樂西天,僅有咫尺之隔,大家都默不作聲,沉浸在瞑思還想之中,不勝感慨系之。因為有煙,光線變得虛無縹緲,令人深感荒涼、陰森。舉頭望去,那切割成圓形的蒼穹,猶如一扇向外開闢的窗戶,通向廣大明亮的世界。側耳傾聽,似乎感到,整個鍋底下都在發著低沉的呻吟。
  在這期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怖,正如從腳下噴火口噴湧而上的黑煙一般,從我的腳邊悄然升起,脊樑上好像被潑了水,冷得發顫。東京出發時所憂慮的事情,現在終於真地要發生了,我甚至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其他的夥伴,也許受到了同樣的恐怖的襲擊吧。突然,阿武用痛苦而嘶啞的聲音說:「別再走了吧,還遠著呢!」
  正當大家像得救一般站起身來時,柿沼卻用壓倒的低音大喊一聲:「慢點,等一下!再等一下!」
  我想:「啊,糟啦。終於開始啦!」
  柿沼一個人站了起來,面向大家,用沉靜的——但是強壓住感情的——聲音說:
  「其實,這次我特地邀請各位光臨,也像我在給你們的信中所說的,我已經狠下決心,非對那腫瘤開刀不可啦!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們也依稀有所感覺吧,這是我和香取之間的問題。我反復考慮的結果,得出了一個結論。香取,你聽著我要對你說些什麼!為了我那含冤死去的妹妹,我和你香取是不共戴天的。我現在向你提出決鬥。怎麼樣,有勇氣接受嗎?」
  我屏住了呼吸。瞬間的沉默。對我來說,卻是長長的一個瞬間。
  柿沼保持著極為冷靜的態度,然而這是一種勉強壓制著正在燃燒的憤怒和憎恨的冷靜。「雪,熄滅了熊熊燃燒的火焰;火,融化著紛紛飄落的雪花……」——鬥爭的怒火,在他的心中,正如噴火口底的岩漿一般,在沸騰翻滾。
  香取也用一種強壓住感情的、痛苦的聲音,咬牙切齒地說:
  「哼,為了給你妹妹報仇嗎?我認為沒有什麼必要,不過既然你挑戰了,我豈敢不奉陪!」
  「好,說得好!那麼,就請其他各位做見證人吧。」
  我想說幾句話,可又焦急得什麼也說不出來。不知不覺間,大家的臉色都變了,站了起來。
  「那麼,該怎麼個決鬥法呢?打算把我從這裡扔進岩漿中嗎?」香取用嘲弄的口氣若無其事地說。
  柿沼用沉鬱的聲音說:「我倒不想比氣力。要是比氣力,我是穩操勝券的。」
  「嘿,別說大話。我看你不會取勝。」香取說,顯然他因為柿沼這麼說而非常興奮。「那麼,你有別的什麼好辦法?」
  「你喜歡什麼呢?」柿沼問。
  「我可沒有什麼喜歡的。因為我剛才說過,這不是我強加給你的鬥爭。」
  「好吧,請到那個岩鼻子上,怎麼樣?」
  隨著柿沼所指,只見在默默地往上冒出的黑煙中,有一座像蠟燭一般矗立著的、暗紅色的熔岩塔。在彌漫的煙海中,只有這麼一個像電線杆一般矗立著的方尖塔,那個尖塔。在從這裡往下看大概20米處,頂端充其量只能站一個人。一道薄薄的岩壁,像屏風一般峭立,從這裡的噴火口壁突出在煙霧中,而要從這裡渡到那個尖塔的地方,必須從這薄薄的屏風的頂端上經過,這一段距離,大概有10米吧。這是一條連猴子也難渡過的狹窄的棧道。
  就連香取也刷地一下變了臉色。
  「怎麼樣,幹不幹?」柿沼用冷笑的聲音說。
  香取顫動著嘴唇,沒有回答。
  我總得想點辦法吧——我想,可是我無法行動。事到如今,柿沼的氣魄是壓倒一切的。
  香取好容易恢復了平靜,毅然回答,聲音響徹四方:「好,幹吧!」
  我大吃一驚。我想,香取何必打腫臉充胖子呢,還是乾脆認輸吧。
  「不過,誰先走過去呢?問題在於要決定這一點。反正是決鬥嘛,要是先過去的人掉下去了,後面的人也就沒有必要過去了。」
  「嗯,是這樣。」柿沼用平靜的聲音回答。「不過,既然事情是我提出來的,這個決定就聽憑你吧。」
  「是嗎?那麼,既然是你提出來的,就讓你先過去吧。」
  即使在這樣的場合,香取也沒有失去冷靜,為了保護自己,儘量推倭拖延,耍盡無恥的手段,我驚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吧!」柿沼堅決地說,立刻準備從雪簷的邊緣上走下噴火壁去。
  啊,最壞的事態將要發生了。柿沼有信心渡到那樣的地方去嗎?要渡到那樣的地方去,恐怕是非人力所能及的。究竟誰先渡過去,那是由命運來決定的。只要決定了這一點,也就決定了決鬥的勝負。然而,為什麼他偏要說事情是他提出的,就甘願倒黴呢?這點,幾乎只能被看做一種等於自殺的行為。
  香取還節外生枝。
  「喂,等一下。這畢竟是你提出來的事情,而我呢,並不感到有什麼必要進行決鬥。因此,要附帶一個條件。」
  「好吧,我洗耳恭聽,什麼條件,說啊!」
  「要是我取勝了,要給我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
  「登志子。」
  「什麼?」柿沼似乎不勝驚愕,睜大了眼睛。在緊接著的瞬間,他顯然氣得滿臉通紅。可是,默然忍耐了一會兒之後,他說:「這樣的事,你不用對我來說。登志子有她自己的自由意志,要是她願意,你直接向她求婚好啦!」
  「嗯,我已經向她求婚了。」
  「啊什……什麼……」
  「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是剛才向她求婚的,因此,她還沒有向你說過吧。」
  「噢,結果呢?」
  「你是問登志子的答覆嗎?因此,我才把這個作為條件提出來。她說:一切聽從哥哥安排。我胡亂猜想,你大概為美代子的事情而遷怒於我,所以就不允許登志子接受我的求婚吧?」
  柿沼的臉變得煞白。我也清醒地感到,自己的臉上是火辣辣的。好一個無恥之徒!好一個不要臉的傢伙!
  「是嗎?那好,我同意以此為條件。我不干涉!不過,接受不接受你的求婚,那取決於登志子的自由意志。」
  「好,謝謝。」
  難道香取已經得到了登志子的同意?我望著他那充滿信心的臉色,心裡頓時感到不安,偷偷地看了登志子一眼,只見她臉上才流過淚,正凝視著她的哥哥。
  柿沼利索地開始往下走了。從我們所在的那個地方往下,幾乎已經沒有雪了。由於氣溫較高,雪正在不斷地融化。他循著噴火四壁的陡急的斜面,成鋸齒形地向下走去。暗黑色的熔岩劈里啪啦地從他的腳下塌落,不斷地滾落下去。
  片刻之間,他的人形變小了。他已經下到了屏風的地方,在歇了一口氣之後,終於開始從屏風的脊背上起渡了。煙霧彌漫,轉瞬隱沒了他的身影,而在煙霧消逝之後,可以看到,他已經在屏風上渡過了一半。他攤開雙手,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慢慢地慢慢地走去。腳下,熔岩在嘩啦嘩啦地塌落。我渾身毛骨悚然,把眼睛也蒙上了。
  只要腳下稍有磕絆,只要身上稍許招風,只要內心稍微動搖,他都會失去平衡,一筋斗摔入數十米下岩漿沸騰的深底,身體就此化為灰燼。我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轉,最好有什麼東西讓我依靠一下。
  「啊!」柿沼終於渡完了屏風的脊背,到達了尖塔的下方。他攀登上了從屏風向上矗立約高兩米的尖塔的頂端。「嘩啦啦!」熔岩又發出一陣可怕的響聲,塌落下去,而他也終於在塔上站了起來。
  那裡,充其量只容許他雙腳併攏站著,連轉身都似乎不行。柿沼非常緩慢地把身子轉了過來,面朝著我們這邊。
  我們都振臂歡呼。他也揮手笑著,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然後,他把右手伸進了口袋,摸出來一個銀色的煙盒,把香煙叼到了嘴上。再用左手摸出火柴,呼地一聲劃亮了火柴,吧塔吧塔地抽起煙來。
  多麼驚心動魄的勇敢阿!
  我興高采烈。我看了一眼登志子,她也歡喜、興奮得滿臉通紅,顫動著嘴唇,下意識地揮著手。阿武和荒牧也都高興得回過頭來看我。
  只有香取臉色蒼白,冷漠地俯視著下面。
  我意識到,必須監視他的舉動。他只要稍許抬起腿,從腳下飛下一塊石頭去,打在柿活的頭上;柿沼就會被擊落到噴火口的底層——這種可能,也是有的。即使石頭沒有打到柿沼身上,由於受驚而失去身心的平衡,接著從尖塔上滑落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一想到這點,身上不寒而慄。於是我擺好了姿勢,只要見他有一點如此的動靜,我就把他一把抓住,拖倒在地上。
  阿武忍耐不住了,叫了起來:「快上來吧!」
  聲音似乎傳到了對面。柿淚嗤地笑了一下,丟掉了香煙,準備從尖塔上下來。他剛要下來,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從口袋裡摸出了那個煙盒,放在尖塔上。於是,他再一次踩著只有一隻腳那樣幅度的狹窄的屏風背脊,開始往回渡了。
  「風兒啊,你不要吹動!煙霧啊,你不要彌漫!」我在心裡這樣叫著。
  也許是我的祈禱應驗了,在我感到長長的幾分鐘之後,柿沼終於渡過了屏風,回到了噴火壁上。
  「唉!」我長歎一聲,如釋重負,一屁股坐了下來。
   

  形勢終於逆轉了。既然柿沼已經平安歸來,香取的處境就更為艱險了。柿沼已經可以站在萬無一失的位置上,來觀望香取的殊死決鬥了。不得不說,持後簽者的悲劇意味反而更重。但是,這本來是他自己選擇的順序嘛。事到如今,看你香取還能找到什麼藉口?不知不覺間,我這麼想著,以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情,望著香取的表情。至少,他在表面上還是鎮靜的,臉色有些發青,嘴角上浮現出冷峻的微笑。
  柿沼上來後,畢竟因為上氣不接下氣,蒼白的臉上,冷汗大粒大粒地直冒,表情顯得寒氣逼人。
  「嘿,我總算平安回來啦。我在那裡放了一個煙盒,你要是能把它取回來,就算你了不起。」
  在噴煙間斷的瞬間,尖塔一出現,那煙盒就在上面閃耀著銀光。
  「去就去!」香取微微抽動著臉頰,可聲音還是平靜的。他還加了一句:「為了登志子嘛。」
  說著,他肆無忌憚地走到了登志子的面前,冷不防地抓起她的手,跪下來吻著。這是西洋騎士的表演。登志子怒不可遏,臉漲得通紅,把手抽了回來。我勃然大怒,真想在他背後狠狠地揍他兩下。
  儘管在登志子那裡碰子一鼻子灰,畢竟也肆意地吻到了她的手,於是香取轉過來看著我們,洋洋得意地嗤笑著,打算下到斜坡上去。可是,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縮了回來。
  「不過,柿沼,要是我平安地到達了那裡而又回來,這個決鬥又將會怎樣呢?是不是算不分勝負?要是那樣,你剛才所說的『不共戴天』,又將會怎樣呢?」他說。
  啊,他說這麼一番話,不是又在尋找什麼藉口,企圖蒙混過關嗎?
  「香取,你太卑鄙啦!」阿武用嘶啞的桑子,高聲喊道。「你還算個男子漢的話,就給我立刻下去!」
  阿武說了我想說的話。
  荒牧深深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感。
  對此,香取說:「嘿嘿,別那麼激動嘛!條件都還沒講清楚,我有什麼卑鄙的?要是我不能渡到屏風的盡頭,中途墜落下去,那倒事情很簡單——你們也已不得這樣吧——可是,未必會像你們所期待的那樣。我珍惜我的生命,特別是還有給我的那筆懸賞——登志子。是死呢,還是活著得到登志子,現在正在緊要關頭。我不會隨便往火裡跳的,哈哈哈。」
  啊,他究竟胡說了些什麼呵。
  這次,荒牧開口了。「香取,你到底是不是想逃避決鬥?你究竟想說些什麼呢?」
  「你不是已經聽我說過了嗎?我究竟打算做什麼呢?」香取譏諷地重複著荒牧的話,但他的眼睛卻橫視著柿沼。
  柿沼也不示弱,瞪大眼珠還視著他。
  「好啦,我明白你說的話了。不用說,我和你是不共戴天的,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要是你平安回來的話,」柿沼注視著那煙霧滾滾上升的深淵;「那我就打算,在這裡連一分鐘都不站下去!」
  我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了。柿沼所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剛才已經冒了如此大的險,究竟有什麼必要,還得再一次輕率地把自己驅趕到危險的境地?
  荒牧說:「柿沼,你不能那樣做。」
  阿武也說:「沒有必要提出這種新的條件。」
  我也叫道:「按照既定的條件做!」
  但是柿沼只在青白色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沒有理睬我們的話。荒牧、阿武和我,都從他那鎮靜的表情中,感到了一種不近人情的、有些令人害怕的恐怖,大家都顫慄著身子,默默地站著。
  一瞬間的沉默。
  柿沼轉向香取。「怎麼,還不夠嗎?」他說。他的話是平靜的,可是包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魄。
  「唔……」
  柿沼和香取面對面地直瞪著眼睛。四隻眼睛都像著了魔一般,閃耀著光亮,燃燒著瘋狂的憎恨和殺意,著實令人害怕。
  「夠了,滿意啦!」香取斬釘截鐵地一聲叫,刷地轉過身子,從斜坡上蹬蹬地跑下去了。他那像豹一般柔軟的身子,在煙霧中漸漸地縮小了。由於他走起來急急匆匆。熔岩都嘩啦啦地激起響聲,滾落下去。他走起來如此急急匆匆,難道要就此走到噴火口的底部不成?可是,當他到達屏風時,他站住了。他面朝著我們,讓我們看到他揮著右手。這是一個信號:「我還要走哩。」
  一會兒,他開始在屏風的脊背上起渡了。他攤開雙手,巧妙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從寬度只有一隻腳、森嚴峭立的巨大屏風上渡過去。要說危險性,這和從一根細鋼絲上渡過去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和剛才柿沼小心翼翼地舉步不同,香取卻是幹脆利落,動作敏捷地渡過去的。因此,在他的腳下,熔岩壁裡啪啦地塌落,直往火口底裡掉,似乎象徵著瞬間之後他的命運一樣。
  他的身影順順當當地在屏風上跑著,吸引了向下注視的十道視線,啊,終於到達了那個塔基。他輕而易舉地完成了走鋼絲的動作!多麼忙亂、多麼輕率的舉止呵!
  然而,他的忙亂和輕率,可說決不是那種自暴自棄的馬大哈行徑,而是與其像柿沼那樣緩慢謹慎地渡過去,倒不如這樣三步並作兩步的輕巧走法更有利——在研究了剛才的情況之後,我不得不如此認為。他的動作,竟是如此充滿信心,從容不迫。
  他終於爬上了尖塔,站起來時,右手拿著的那個銀色煙盒閃閃發光。他揮舞著煙盒,叫著什麼,露出了雪白的牙齒。他舉起雙手,洋洋得意地嚎叫著。他那苗條頎長的身材,像外國電影演員那樣優美,儘管處身此時此地,我仍然由於長期的習慣,不得不對這個天才的友人衷心地表示讚歎。
  接著映入我眼簾的,又是什麼光景呢?
  他把一隻腳往後一退——當然,他的腳是在空中移動的——採取了一個中世紀騎士在貴婦人面前下跪求愛的姿勢。好大的膽量呵!他在充其量只能併攏雙腳站立、令人頭暈目眩、隨時都可能墜落的狹窄的尖塔上,竟然用一隻腳來模仿這種開玩笑的動作!
  啊,好大的膽量!令人驚歎!儘管他在裝腔作勢地賣弄,但由於他那優美姿態的魅力,確實給人以陶醉的一瞬。
  「哼……」這是柿沼痛苦的呻吟聲。我一下子從陶醉中清醒過來。與此同時,我怒火中燒,罵了一聲:「畜生!」
  他終於決鬥成功了嗎?10分鐘之後,他的姿態將要出現在這個平臺上了。啊,那時候,現在站在這裡的五個人中,將有一個人的身影要消失了。按照柿沼的性格,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而且,啊,那個得意忘形的色魔,也將作為一種當然的權利,肯定會把他那魔爪伸向我的戀人登志子的。他將以現在擺出的那副優美的、大膽的姿態……啊!
  香取停止了他那危險的把戲,猛地站起身來,想爬下塔來。他的冒險還沒有結束。他的面前,地獄確實大門洞開,在等待著他哩。但是,我不得不認為,和他從屏風上過去一樣,他照樣能從屏風上安全回來,萬無一失。
  啊,決鬥終於出現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十有八九是香取得勝,柿沼失敗!
  我被絕望和憤怒所蠱惑了。我悄悄地朝柿沼的臉看了一眼,只見他那充血的眼睛炯炯發光,鐵青的臉上冷汗在成滴地流淌下來。可是他全不顧這些,用一種始終都是激怒的表情,凝視著他的宿敵。
  啊,柿沼呵!你在注視著這個敵人的洋洋得意、忘乎所以的姿態!這個敵人,踩瞞了你那親愛的妹妹美代子的貞操,然後像廢物那樣地把她拋棄,把她逼上了死路,現在,又要來奪走你的生命,還要擄掠你的妹妹登志子!
  我終於理解柿沼的心情了。他剛才的心情,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嗎?即使同這個宿敵沒有這樣的約定,看到他這種由於取勝而飛揚跋扈的姿態,難道就能厚著臉皮、委曲求全地引狼入室嗎?「不共戴天」——到現在,我才深切領會到了柿沼剛才說這話時的心情。
  但是,難道結果就非如此不可嗎?
  啊,柿沼,柿沼!還有那可憐的美代子!……還有登志子!……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倒流。
  「這樣做行不行呢?」……激烈的閃電和雷鳴,在我的頭頂上閃耀和轟響。突然,「與其忍辱苟活,不如一死為快!」——中學時代從漢文中學到的這句話,從我頭腦的一角飛了出來。我主意一定,心裡反而踏實了,於是就趁大家不注意,我後退了兩三步,悄悄地揀了一塊頭顱一般大小的、沉甸甸的暗紅色熔岩,拂去了上面的積雪,用兩手抓住,從大家的背後掄到自己的頭上。
  幸虧大家都被香取的姿態所吸引,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動。我向下一看香取的姿態,只見他正想從尖塔上下來,可他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便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個煙盒,叼上一支香煙,啪地一聲用打火機點上了火,就像剛才柿沼那樣,悠然自得地吐起煙來。
  「啊呀!」四個人的嘴裡同時發出了驚呼。
  原來是那塊熔岩脫離了我的手,嗖地一聲,落到了香取的頭上。
  正巧煙霧濃重,香取的身影有些為煙霧所籠罩,可是熔岩還是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的頭上。他好像被那塊直墜噴火口底的石頭所吸引那樣,攤開雙手,用跳水一般的姿勢,一隻手上還抓著那個閃閃發光的銀色煙盒——這個優美的姿勢,在我的眼裡留下了強烈的印象——穿過滾滾上升的噴煙,直向那深不可測的底層沸騰翻滾的岩漿墜去……
   

  這就是「青年作家香取馨在積雪的A火山噴火口上決鬥事件」的真相,在當時的報章雜誌上曾經大書特書加以報道。當然,在那些報道中,一概省略了我投石的情節。不,不但在新聞報道中不會有,而且在當時當地的五個人之間,也將作為秘密而隱匿下去,永遠不讓別人知道。
  當然,我並不想掩蓋自己犯罪的心情。但是其他四個人——柿沼、阿武、荒牧、登志子,都強制要我立下諾言,對我那個投石事件加以保密。我總算勉勉強強地——確實是勉勉強強——同意了,為了不辜負他們的關懷和好意,我沒有向警察交代事件的真相。
  當然,柿沼過去也作過一些調查,以使他妹妹和香取馨之間情況的原委讓世人知曉。由於香取的醜聞暴露得意外地多,人們也瞭解到,柿沼大妹美代子的死,其實是由於痛恨香取而服毒自殺的。世人的同情翕然歸於柿沼,但是對罪犯定罪極輕,而且執行拖延,事情就不了了之。
  然而,這裡,只有我的心情落得了一個怎麼也難以了結的結果。要是我去坦白了自己的罪行,那麼,四位夥伴包庇我犯罪的罪行也將被揭露出來。不,由於這一點,在一陣激動過去之後,如今我連坦白自己的罪行,接受殺人罪審判的勇氣也沒有了。可是實際上,我這雙手把香取馨送入了十八層地獄,並不是我自己想隱瞞的事實,於是我就逐漸受到了那罪行的譴責,痛苦得不能自拔。
  啊,請等一下。讀者諸君,你們在讀我那關於故意犯罪這個誇大其詞的開場白時,完全受了我的騙,現在會惱火吧。那就請再往下讀吧。這個故事,還有後話。

  以後,由於我和柿沼、阿武、荒牧的溫暖的友情,在我大學畢業的那一年,我和登志子結婚了,隨後到了S縣的一所女中去赴任。我從孩提時代起所憧憬的夢想沒有實現,而是按照香取的預言,不得不由首都來到外地,成為一名鄉村女中的教師。我的命運,更被香取那可惡的預言不幸言中,隨著那一年開始的太平洋戰爭的進行,該縣很快決定女中停開英語課程,我不得不離開了這個身份低下的女中教師的崗位。我不得已,只能去擔任小學教師的職務,從而得以飽口,但是,如果沒有柿沼那始終不渝的溫暖的友情和一些實際上的幫助,我無論精神上抑或生活上都肯定無法支撐。不,實際上,即使我接受了來自他那心靈深處的熱情的幫助——而且,即使我沐浴在我那美麗、賢淑、可愛的妻子的愛河中——我也仿佛時常聽到那威脅我心靈的黑暗地獄的呼聲,因而不免怏怏不樂。我曾幾次跑到柿沼那兒去,向他訴說我的苦悶,而每一次他都像親人一般、像兄弟一般地傾聽我的訴說,分擔我的憂愁,給我以慰藉。
  其間,戰爭逐步深入發展了,也逼近到了我的身邊。柿沼第一個出征了,可是很快在法屬印度支那境內被擊傷了腿,被遣送回來了。接著,阿武被抽中了。我想,既然阿武被抽中,我也危險了,果然不出所料,荒牧和我都同時收到了被動員的紅紙。我輾轉在華北、華中一帶,吃盡了難以言喻的千辛萬苦,終於患了肺病,長期住院,後來只得被遣送回國。可是等待著我回國的,卻是一個悲痛的消息:阿武——影山太郎將要在臺灣登陸之際,船隻遭到了潛水艇的襲擊,幾乎一槍未放便葬身海底。
  我由於長期勞頓,身心羸弱的緣故吧,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不禁悲從中來,放聲拗哭。此後不久,又來了荒牧健在塞班島犧牲的通知。那一陣子,我遵從妻子登志子的勸告,在她娘家養病,因為在我老家,嫂子深恐我的病會傳染給她的孩子們。柿沼處在孤獨寂寞的生活中,反而為對我們的照料而衷心感到高興。
  戰爭結束了,在那艱險的世態中,終於看到了平和的景象,我也以康復的身體來到了東京,作為新學制高中的教師而重新登上了教壇。由於戰爭的騷擾,戰爭結束後的心境更加不平靜了,那難以忘卻的、深感內疚的十年前犯罪的回憶,又終於奪走了我內心的平靜,與此同時,我又開始譴責起自己的良心來了。
  我變得脾氣急躁,會無緣無故地訓斥學生,對妻子也會動輒發怒,即使對自己,也會無情地捫心反省。由於身體還沒有真正康復吧,我的焦躁情緒逐漸變得嚴重起來,終於成了一種病態。一種新的恐怖開始威脅著我,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出現可怕的精神上的崩潰。
  在夜晚的睡夢中,我總會受到一個在彌漫的黑煙中攤開雙手、向下俯衝的男子的威脅。白天因為勞累,心情就不免焦躁,會拿周圍的人出氣。
  啊,這算我開始得到報應了。要是那樣,就乾脆讓司法當局出來干涉,讓我接受審判吧——讀者諸君可能這樣想吧,可是我又缺乏這種勇氣。在戰場上,我看見過許多人的簡單到極點的死法。為此,對於死,我就更加不必恐懼了。去死,無非是一種輕於鴻毛的事。我害怕自己複歸於無物。我有心愛的妻子,還有天賜的可愛的孩子。結婚不久生下的獨生女富士子,已經上小學了。丟下愛妻嬌女,以殺人罪登上絞首架,那太可怕了。而且,讓她們作為可惡的殺人狂的妻女來過黑暗的生活,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心。
  由於這樣一種心境,我受到罪想的譴責更為激烈了,我的懊喪與日俱增,陷入了一種危險的狀態,而這些,連我自己都不大明白。
  正當此時,我接到了柿沼達也的一份電報:「我出走,速來。」柿沼,是我們五人幫中推一在戰場上苟全性命的人,如今又是我的大舅,是以始終不渝的熱情對我安慰鼓勵的淮一親戚。我驚詫不已,隨即帶領了登志子和富士子,強壓住在內心翻滾的不祥的預感,趕到了A火山山麓T村柿沼的家裡。但是,等待著我的,不是他那熱情的笑顏,而是一封冰涼的遺書。
   

  岡田弟:
  十年來,我曾千思萬慮的一件事情,終將在明天毅然實行了。在此,我要向你揭開一個對誰都未曾說過的秘密,而且為我十年來欺騙你,讓你苦悶煩惱,衷心表示歉意。
  此刻,在這寂寥的A火山山麓,大雪在無聲無息地紛降。今天是12月18日。你還記得吧,明天,12月19日,就是十年前在A火山噴火口上發生決鬥事件的日子。決鬥事件——世人都如是說。然而,那其實並不是一次公平的決鬥。
  我這麼說,你立刻會想到你投石的事情吧,但是並非如此。在這封我給你的最後的信中,我要把那個事件的真相完全告訴你。十年前在A火山噴火口上進行的、我和香取馨之間的決鬥,其實並非一次決鬥,而是一個佯裝決鬥的、有計劃的殺人事件。至於罪犯,誰也不是,卻是我。
  我為什麼非要殺他不可呢?這情況你已經知道了,正如社會上誰都知道的那樣。含冤自絕的可愛的美代子,在我的胳膊中瞑目時,我就堅決立下誓言:此仇不報非君子。此後,在我等待時機期間,他對自己的不良行為毫無悔改之意,反而以此為題材寫成小說,一舉成名天下知。我讀了那篇小說,充分瞭解了美代子那悲憤的心情,便越來越堅定了決心。
  一面踐踏一個純潔、年輕的生命,一面又不加掩飾地向社會吹噓,毫無悔改之意。社會上的人,不但沒有向他興師問罪,而且向他頻頻喝彩,讚賞他為青年楷模——這是一種我無法理解的不合理現象。於是我下定決心,要代替蒼天來糾正這種不能容許的不合理現象。
  我埋頭于此事達三個月之久,探討了一切可以考慮的殺人方法,一個個詳盡的計劃,制訂了又推翻,推翻了又制訂,還涉獵了一本本國內外的偵探小說。但是結果,只不過告訴我:不管怎樣縝密的謀略,不管怎樣隱秘的計劃,越縝密、越隱秘,犯罪也越容易被識破。
  再者,以我的情況來說,事情是更為困難的。對手是一個名聲嘖嘖、剛剛走紅的青年作家。如此一個名人,不管被如何巧妙地幹掉,也必然會在哪兒被發覺的。另外,我和他的關係,別說在朋友之間,由於他的小說(火與女),一般也為世人所共知。即使我坐在A火山山麓的這個家裡,而在東京的香取馨如果有可能被殺,第一個被認為有殺人嫌疑的人,也無疑是我。
  我搜索枯腸,絞盡腦汁。但是最後,我只得從反面來利用這個我和他為世人所共知的仇敵關係,想到了一個公然把他殺死的方法。這就是那個「假裝決鬥的殺人」形式。
  你會提出疑問,我為什麼不採取真正的決鬥呢?以我來說,比之殺人,還是決鬥心情好一些。可是,把自己也視作畜生而之交換性命,我的自尊心是不允許的。我不能以決鬥來決定勝負,我要代表上蒼來懲罰惡人——我這樣考慮。
  於是我考慮了一個周密的方案,幾次去現場進行研究,終於制訂出了一個完全可以相信的殺人計劃,再公然召喚你們,公然進行決鬥,在你們眾目睽睽之下,公然——但是誰也沒有覺察到——進行殺人。接下來,我想詳細地談談這一點。我的有計劃的犯罪沒有受到阻礙,確實是按計劃進行的。只是有一點,即在成功的最後瞬間,你投下了石塊,製造了意外的麻煩。這個計劃遭到了你突如其來的干擾,我簡直氣得神志昏迷,感到絕望。唉,你做了一件豈有此理的事情。
  但是,由於你投石,我的罪行就更不為人察覺了,大家都為了掩蓋你的罪行而全力以赴。在我這種可以與冒險相比的決鬥中,我不會構成大罪,這是我從一開始就完全計算好的事情,可是你投石的行為,卻是重大的殺人罪。這裡,我決定撇開你的投石事件不談,按照最初的計劃,只就我的決鬥加以陳述,以接受審判。
  你出於對我的同情,對登志子的愛情。不顧生死而投石,這種心情,我衷心表示感激。但是,在我那周密的、有計劃犯罪的執行中,卻受到了你投石的干擾,對於這一塊石頭,我至今猶引以為憾。我那故意犯罪,我想,即使沒有你那投石的支援,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
  在那樣一個尖塔上,即使沒有什麼原因,只要腳下岩石稍有崩塌,稍有風吹,也有充分可能構成墜落的原因。
  我毫無理由來抱怨你,可是由於你投石,你自己以後卻不得不承受無窮的煩惱。你的全部煩惱,應該是作為真正罪犯的我的煩惱。我認為,當時我對香取是問心無愧的,所以,我的煩惱必然會向你揭開真相,從而排除你的煩惱的。我要向你揭開我犯罪的真相。你到我家來向我訴說罪行對你的譴責時,我想向你坦白的話幾次都通到喉嚨口了,可是我都咬緊牙關,把話吞了下去。為了登志子,我不想讓我的妹夫知道我是一個可怕的殺人犯。
  我的罪行,連登志子也不知道。這完全是我一個人的秘密。因為這不僅是我害怕洩露秘密,而且是害怕玷污純潔少女的水晶一般的心。
  我如今仍然認為,我當時對死者是問心無愧的,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我似乎對這一點已經動搖了。我固然為妹妹報仇雪恨了,然而我是否有這種權利,以個人的怨恨來葬送這位未來的稀世天才呢?除了妹妹的仇之外,我自己對他有沒有反感呢?而且,這種裝作光明正大的比賽而實為暗算的決鬥,我總感到,在神靈面前是不能理直氣壯地說出口來的。我感到,必須在什麼時候由自己作出決定,來解除這種煩惱。但是我優柔寡斷,苟延殘喘,一晃竟是十度春秋,這仍然是一種生物怕死的本能吧。
  最近登志子來,談及你的近況,使我吃驚。我終於醒悟過來,我自己決定的時機到了。
  十年前,我在火山噴火口上消滅了我的仇敵,而明天,12月19日,也即那個紀念日,我那被縛以永遠苦惱的枷鎖,可以在同一個噴火口上被砸斷了。今夜,山麓大雪紛飛,萬籟俱寂,我心中愁腸百結,不勝惆悵。
  在我把那可怕的罪行向你坦白之後,我以整個身心向你請求,希望你一如既往,始終不渝地愛著這罪犯的妹妹。
  最後,讓我來把我那故意犯罪的真相——那裝作決鬥的殺人事件的真相——詳細地敘述一下,相信你是會理解的。
  就在十年前的今夜,在我用決鬥挑戰書把你們從東京邀請來此的那一夜,在大家飲酒談笑之際,香取不是唱了一首「雪熄滅了熊熊燃燒的火焰」的歌嗎?我借此機會,裝作偶然提議,把你們引誘到了我那殺人計劃的現場A火山的噴火口上。你還記得我在那噴火口內的尖塔上,從口袋裡掏出煙盒抽煙的情景嗎?我仿佛突然想起,把煙盒放到了尖塔上。但是,這哪裡是突然想起,而是我經過精。心策劃才得出的,我那故意犯罪的最重要的關鍵。
  我一回來,香取就害怕了,他說了聲「要是我也能夠順利回來,你所謂不共戴天豈不是要落空了嗎」,開始挑剔我的毛病。我也說了聲「要是你能夠平安回來,我就從這裡跳下去,死給你看」,以此表示了我的決心。那是因為我知道,他是不可能回來的。他是懷著要把我埋葬,把登志子公然搞到手的希望,喜滋滋地走下噴火口去的。
  他順利地到達了尖塔,自以為決鬥穩操勝券,於是得意洋洋,忘乎所以,竟在那狹窄的尖塔上,膽大包天地做出了向登志子求愛的動作。他得意到了極點。可是,我的賭注就下在下一個瞬間。他還沒有取勝哩!
  但是,要是他就此爬下尖塔而回來,我的計劃就成為泡影了。我提心吊膽,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我頭昏眼花,心裡像十五隻吊桶打水。要是我的計劃失敗,香取又安然歸來,那我肯定做他的替身,乾脆從那個平臺上縱身躍入煙霧之中。是他被我殺呢,還是我被他殺,這確實是決定勝負關鍵的時刻!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也不能不說,我是在進行公平的決鬥。
  他似乎要爬下尖塔來了。啊呀,我一切都完啦!我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可是,在下一個瞬間,我的心裡充滿了喜悅。他似乎突然想到,不要急於爬下尖塔來,而是掏出了已經放進口袋的那個煙盒,點上了一支煙,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這件事情,我總算十拿九穩、如願以償地做成了。他這個人嗜煙如命,我可以萬無一失地說,當他勝利的喜悅到達絕頂時,他確實會打開作為戰利品的煙盒的。為了促成事情的實現,我自己先在那尖塔上悠哉遊哉地吸了一通煙,讓他看看。他是個好勝性強的人,肯定不會認輸,也會悠閒地吐起煙來,也讓我看看的!可是,在當初他模仿西洋騎士的動作,表演起精彩的雜技玩意時,我曾經認為,這一下糟啦!因為他忘記抽煙的可能性,突然增加了。
  果然,在他結束雜技表演後,就想從尖塔上下來了。可是,神靈(惡魔!)保佑了我。他突然想起了抽煙的事。當他打著打火機時,我高興得真想叫起來。
  「美代子,你看見了吧?今天我終於為你報仇雪很了!」我在心中如此呼喚著。
  正當此時,你投擲的那塊熔岩,落到了他的頭上。
  你已經明白了吧。香取即使不被你投擲的石塊打中而翻倒下去,也仍然會從那個狹窄的尖塔頂上滑落下去的,因為我留在那煙盒中的全部香煙,都事先注入了麻醉藥,吸後藥性一起作用,勢必導致頭暈眼花。只有我,才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石頭還沒有打到他的頭上時,他的身子已經搖搖晃晃,像要跳水那樣地攤開了雙手——一隻手仍然緊握住我那犯罪的惟一物證煙盒——以那翻滾沸騰的岩漿為目標,將身體躍進了向上翻卷的煙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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