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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格雷睜開眼睛前,皺了皺眉頭,仿佛不大相信剛才在睡夢中聽到的那個呼喚他的嗓音:
  「姨夫!……」
  他仍合著眼皮兒,歎了口氣,摸了摸床單,這才明白他並不是在做夢,而是發生了什麼事,因為他的手摸不著原先躺在他身旁的梅格雷夫人溫暖的身體。
  他終於睜開了眼睛。窗外月色明亮,梅格雷夫人站在鑲著小方格玻璃的窗前,已經把窗簾拉開了。樓下有人正使勁地搖晃著大門,震得滿屋都發出迴響。
  「姨夫!是我呀……」
  梅格雷夫人仍往外瞧著,盤卷在髮卡上的頭髮就像是圍繞在她頭上的一個奇怪的光環。
  「是菲利普在樓下破門,」她說道,她知道丈夫已經醒了,並且翻過身來朝著她,正等她開口說話。「你起來嗎?」
  梅格雷光著腳穿了雙氈制的拖鞋,搶先下樓去了。他剛才已經匆忙地套上了一條長褲,下樓梯時,他正穿著上衣。走到樓梯的第八級時,他本來應當低一下頭,因為上面橫著一根小梁。平時,他總是這樣做的,習慣已經成了自然。可這次他給忘了,前額磕著了橫樑,他很不高興,嘴裡罵罵咧咧地離開了冰冷的樓梯間,走進了尚有一些餘熱的廚房。
  大門上安有幾根鐵欄杆。門外,菲利普正在對一個人說話:
  「請等著我,我要不了多長時間。天亮前我們必須趕回巴黎。」
  梅格雷夫人正在樓上穿衣服,可以聽見她在樓板上來回走動的聲響。梅格雷把門打開,由於剛才磕的那下子挺疼,他臉色陰沉沉的。
  「是你呀!」他看見自己的外甥站在公路上,便咕咕噥噥地說了這麼一句。
  一輪巨大的明月在掉了葉子的成行白楊樹上空蕩漾,把夜空照得通亮,連最細的枝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盧瓦爾河拐角的那邊泛起了一片片閃閃的銀光。
  「東風!」看到飄動著銀灰色微波的河面,梅格雷象當地任何一個居民那樣,立即就聯想到了這一點。
  他果在門框裡瞅著這位不速之客,等著他先開腔,這是住在鄉下的人養成的一種習慣。
  「我沒有把姨姨吵醒吧?」
  菲利普的臉頰已經凍僵了。在他背後,被霜打得白茫茫的田野上映現出一輛「G-7」出租汽車的怪影。
  「你讓司機留在外面嗎?,」
  「我有事要立即告訴您。」
  「你們倆都快進屋吧,」梅格雷夫人在廚房裡一邊說一邊點亮了一盞煤油燈。
  她給外甥解釋:
  「電還沒有接通。就是說屋裡的電燈已經安裝好了,可是還沒有電。」
  果然有一隻燈泡懸掛在電線上。有時這類瑣碎小事往往引起人們的注意,也說不上是什麼原因。尤其是當你已經夠煩惱的時候,這簡直可以叫你發火。在整個談話過程中,菲利普曾三番五次地凝視著這只燈泡和彎彎扭扭的電線,這些東西除了使他覺得這幢鄉村住宅的古老陳舊而現代化設備又不見得那麼堅固耐用之外,沒有任何別的用處。
  「你是從巴黎來的吧?」
  梅格雷迷迷糊糊地靠在壁爐旁。停在公路上的出租汽車足以說明他的問題同那燈泡一樣,純屬是多餘的。可是有的時候,人們常常是沒話找話的。
  「我來仔細地告訴您,姨夫,我目前的處境很可伯。要是您不幫助我,不陪我一同去巴黎,我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局。有件事把我弄得暈頭轉向。您瞧!我連吻吻姨姨都給忘了。」
  梅格雷夫人在夜裝外面只披了件晨衣,菲利普在她的面頰上輕輕地吻了三下,象孩子那樣完成了這套禮節。然後,他立即在桌子前坐下來,兩隻手捧著腦袋。
  梅格雷一面看著外甥一面裝著煙斗,他夫人正往爐膛裡添加幹樹枝。屋子裡飄溢著一種異常的使人發愁的氣氛。自從退休以來,梅格雷已經失去了半夜起床的習慣,眼前的事又使他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對以往的那些夜間行動的回憶,在他眼前出現往往不是一個病人便是一具屍體。
  「我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那麼愚蠢!」菲利普突然抽噎起來。
  他的情緒一下子變得非常激動,他啜泣著,但是沒掉眼淚。他環顧著自己的四周,仿佛想尋找一樣什麼東西來發洩一下心頭的怨恨,與這種徒勞的激動相反,梅格雷把燈芯擰高了一些,壁爐裡也開始升起了熊熊的火焰。
  「你還是先喝點什麼吧。」
  姨夫從壁櫃裡取出一瓶葡萄酒和兩隻酒杯,櫃子裡放著吃剩的食品,散發出一股凍肉的香味。梅格雷夫人套上一雙木拖鞋到柴火間去取劈柴。
  「祝你健康!先好好地平靜下來再說。」
  燃燒著的柴火散發出的樹脂味和葡萄酒的芳香味互相交織在一起。菲利普傻呵呵地瞧著姨姨從暗處悄悄地走出來,兩隻胳臂裡抱著一堆劈柴。
  他的兩眼高度近視,從某個角度望去可以看到鏡片後面的那對眼睛大得出奇,這使人格外明顯地覺察到他那略帶稚氣的驚慌神色。
  「事情就出在今天晚上。我的任務應當是埋伏在豐丹街……」
  「等一下,」跨坐在一張鋪著麥秸墊子的椅子上的梅格雷把他的話打斷,點著了煙斗。
  「你在誰手下工作?」
  「阿馬迪約警長。」
  「接著說吧。」
  梅格雷慢悠悠地抽著煙斗,眯縫著眼睛,他的思想越過了抹著白灰的牆壁和放著大大小小帶柄銅鍋的擱架,回憶起了對他來說曾經是那麼熟悉的情景。司法警察總署,位於走廊盡深處右側的阿馬迪約辦公室。阿馬迪約是個身材瘦小、經常愁容滿面的人,梅格雷退休後,他被晉升為少將銜警長。
  「他還留著長長的鬍子嗎?」
  「還留著,我們昨天接到了拘捕豐丹街佛羅裡阿酒吧間老闆佩皮多·帕萊斯特裡諾的傳票。」
  「門牌是多少號來著?」
  「58號,緊挨著一家眼鏡店。」
  「我在巴黎工作時,這家酒吧間的字號是『鬥牛士』。是一起可卡因案件嗎?」
  「開頭是可卡因,後來還摻和著別的事兒。我的那位頂頭上司聽說佩皮多是謀殺巴爾納貝的參與者,巴爾納貝就是兩星期前被人扔在布朗台廣場的那個傢伙。您一定在報上讀到過這條新聞。」
  「做點咖啡吧!」梅格雷對夫人說。
  象一條狗在四周轉了一圈最後趴下來舒暢地喘了口氣似的,他把兩肘伏在椅背上,用交叉著的雙手托著下頷。菲利普不時地摘下眼鏡,擦拭鏡片,在不戴眼鏡的那幾秒鐘,他活象個瞎子。菲利普是個高個兒小夥子,紅棕色的頭髮,略顯肥胖,皮膚呈糖塊似的粉紅色。
  「您知道我們現在已經不能想怎麼幹就怎麼幹了。要是在您那個時代,咱們才不會對深夜去抓佩皮多這樣的事遊移不定呢。現在,必須嚴格執行法律。所以頭頭決定上午八時進行逮捕。在逮捕之前,由我負責監視這個傢伙……」
  他不知不覺地受到屋裡寧靜氣氛的感染,可是他驀地驚醒過來,那個悲劇又重新浮現在眼前,他迷惘地環視著四周。
  梅格雷的思想已經從外甥的敘述中脫韁而去,就象剛才灑在身上的巴黎香水已經在空氣中散發似的。此刻在他腦海中浮現的是佛洛裡阿門口的霓虹燈招牌,窺伺著來往車輛的看門人和來到酒吧間附近的外甥。
  「把大衣脫了吧,菲利普,」梅格雷夫人插進來說,「要不,出去的時侯會著涼的。」
  他穿著一件英式無尾常禮服。這樣的裝束在屋頂橫著大明梁、地面鋪著紅瓷磚的矮小廚房裡顯得怪不協調。
  「再喝點兒吧……」
  可是菲利普又一次被無名怒火所折磨,猛地站起身來,使勁地搓著雙手,仿佛要把它們碾碎似的。
  「您要是知道,姨夫……」
  他真想痛哭一場,可又哭不出來,急得直跺腳,目光又落到了燈泡上。
  「我敢打賭,果會兒我准會被抓起來!」
  梅格雷夫人用開水沖了咖啡,拎著壺轉過身來。
  「你在胡謅些什麼呀?」
  梅格雷仍抽著煙,解開了繡著紅色小花的睡衣領子。
  「這麼說來你是埋伏在佛洛裡阿對面……」
  「不是對面,我進去了。」菲利普站著說道,「酒吧間盡裡面有個小辦公室,佩皮多在那裡擺了張行軍床。關門之後,他經常睡在這張床上。」
  這時,有一輛破舊的車子駛過公路。掛鐘停了,梅格雷朝吊在壁爐上端一隻釘子上的懷錶瞥了一眼,四點半了。附近的養牛場裡已經開始擠牛奶,兩輪馬車都往奧爾良市場的方向馳去。那輛出租汽車還是停在住宅對面的公路上。
  「我本來是想露一手的,」菲利普承認,「上星期頭頭訓了我一頓,他對我說……」
  他的臉漲得緋紅,閉上嘴不說了,儘量把視線移向別處。
  「他對你說什麼?」
  「我記不起來了……」
  「我知道他說了些什麼,我猜得出來!既然是那位阿馬迪約,認他的嘴裡無非是說一些這樣的話:『您是個異想天開的人,先生,同您姨夫一模一樣!』」
  菲利普未置可否。
  「總之,我想露一手。」他趕緊接著往下說,「將近一點鐘,顧客都走完了,我就躲進盟洗室。我想要是佩皮多事先聽到什麼風聲,他就很可能想辦法轉移那批貨色。可您知道發生了什麼?」
  梅格雷的神情變得更為嚴肅,他緩慢地搖了搖頭。
  「店裡只有佩皮多一個人。這一點我敢擔保!可是,沒過多長一會兒,響起了一聲槍聲。幾秒種之後,我才明白過來,於是我就撒腿跑進大廳。大廳裡只亮著一盞燈,顯得比白天更加寬敞。佩皮多躺在兩排桌子中間,他摔倒時帶翻了幾張椅子。他已經死了……」
  梅格雷站起身來,給自己斟滿了一杯葡萄酒,他夫人向他示意別喝得太多。
  「你講完了嗎?」
  菲利普來來回回地踱著步。他平時不善於辭令,可現在卻滔滔不絕地敘述起來,嗓音既枯燥又憤恨。
  「不,還沒完呢!就在這當口,我幹出了蠢事!我當時很害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空曠的大廳陰森森的,仿佛蒙上了一層暗灰色,懸掛在大廳裡的彩色紙帶脫落在地面和桌子上。佩皮多怪模怪樣地側身躺著,一隻手擱在傷口附近,好象正在瞧著我。您要我怎麼對您說呢?我撥出手槍高聲叫喊,自己也不知道喊了些什麼,喊聲使我自己越發害怕了。到處都是陰暗的角落,到處都掛著吊簾。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動彈,便壯著膽走過去看個究竟。我唰地打開了一扇門,把一塊絲絨給扯了下來。在下面,我找到了配電盤。我想把燈打開,胡亂地合上了一個個電閘。這下更把我嚇得魂不附體了。一隻聚光燈打出一道刺眼的紅光,各個角落裡的風扇都呼呼地轉動起來。
  「誰?不許動!」我又喊了一聲。
  菲利普咬著自己的嘴唇。他姨姨瞧著他。情緒和他同樣地激動。這是她妹妹的兒子,出生在她們的故鄉阿爾薩斯,是梅格雷把他帶到警察總署工作的。
  「我寧肯讓他進一個行政機關工作,」當他母親知道這個消息後曾經這麼說過。
  現在,他一面喘氣一面接著往下說:
  「請別責備我,姨夫。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兒。我都記不大清楚了。我開了槍,因為我以為看見了什麼東西在動,所以就顧不得那麼多了。突然,我向前撲去,接著又停了下來。我仿佛聽到了腳步聲,竊竊私語聲,可我什麼也沒找到。我怎麼也沒想到大廳竟有這樣大,礙手礙腳的東西又這麼多。最後,我走進辦公室。桌子上放著一支手槍,我下意識地把它攥了起來,槍管這是熱的。我退出彈夾,發現少了一發子彈……」
  「笨蛋!」梅格雷從牙齒縫裡低聲罵道。
  咖啡在碗裡冒著熱氣,梅格雷夫人手裡端著精罐,呆在那兒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我已全部失去了理智。我仿佛又聽見大門那邊有什麼聲響,就立即跑了出去。到了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兩隻手裡都握著武器。」
  「你把那支槍放在哪兒了?」。
  梅格雷的聲調是嚴峻的,菲利普低下了眼晴。
  「我腦子裡閃過了一大堆亂糟糟的念頭。我想只要人們認為這是一起兇殺案,那就必定會想到,既然只有我一個人單獨和佩皮多在一起……」
  「我的上帝呀!」梅格雷夫人悲歎了一聲。
  「這只是幾秒鐘的功夫。我把槍放在屍體的手邊,以便讓人相信這是自殺,接著……」
  梅格雷站起身來,雙手反背在身後,威嚴地站立在壁爐前,這是他最喜歡擺的姿勢。他沒有刮臉。自從離開警察總署以來,他有些發胖了。在警察總署工作時,他也時常在辦公室的火爐前以這樣的姿勢站著。
  「你走出酒吧間時,撞著一個人,是不是?」。
  對這一點他是確有把握的。
  「恰好在我走出酒吧關門時,我撞在一個走在人行道上的男人身上。我說了聲對不起。我們倆人的臉只差一點兒就碰著了。我都記不清在這之後我是否把大門關上了。我一直步行到克利希廣場,要了一輛出租汽車,告訴了您的住址。」
  梅格雷夫人把糖罐放在櫟本餐桌上,慢條斯理地問她丈夫:
  「你準備穿什麼服裝?」
  接著整整忙碌了半個小時。
  梅格雷在樓上的臥室裡刮臉穿衣,梅格雷夫人正煮著雞蛋。她問菲利普:
  「你媽有信給你嗎?」
  「她挺好。她大概會到巴黎過復活節。」
  他們把司機請了進來。他不願脫下身上那件褐色厚大衣,「滴滴小水珠在他的鬍子上閃動,他坐在一個角落裡,一動也不動。
  「我的背帶呢?」梅格雷在樓上吼道。
  「在五斗櫃的第一隻抽屜裡。」
  梅格雷穿著絲絨翻領大衣,戴著圓頂禮帽從樓上走下來。他拒絕了端給他的雞蛋,毫不理會夫人的勸阻,喝了第四杯葡萄酒。
  當大門打開,三個男人朝著出租汽車走去的時候,已經是五點半了。司機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汽車發動起來。梅格雷夫人站在微微打開的大門口,渾身直哆嗦,手裡端著的煤油燈投射在玻璃窗上的暗紅色燈光,也隨著手的顫抖搖曳起舞。
  夜空十分明亮,使人以為黎明已經來臨。可現在才二月,這是黑夜披著的銀裝給人造成的幻覺。每株野草上都凝聚著細小的霜滴。鄰近的果園裡,一棵棵蘋果樹被霜打得雪白,就象一根根極易折斷的玻璃棒。
  「兩三天后再見!」梅格雷喊著向妻子告別。
  菲利普覺得自己很不禮貌,立即跟著喊了起來:
  「再見,姨姨!」
  司機關上了車門。開車後的頭幾分鐘,因換擋加速,排擋發出咯咯的聲響。
  「請您原諒,姨夫……」
  「為什麼?」
  為什麼?菲利普沒有敢說出來。他表示歉意是因為他感到姨夫這次出門充滿著戲劇性色彩。他回想著姨夫剛才坐在爐膛旁的模樣,他穿的那件睡衣,那身舊衣服和那雙拖鞋。
  現在,他稍微有點膽量對坐在身旁的梅格雷瞟一眼了。那還用說,他抽著煙斗,翻起了絲絨領子,把禮帽壓到前額上。然而,這已不是滿腔熱情的梅格雷,甚至也不是有自信心的梅格雷。他兩次轉過身來眺望逐漸消失在遠方的他那小小的住宅。
  「你說八點鐘阿馬迪約要到豐丹街去,對嗎?」他問。
  「是的,八點鐘。」
  出租汽車跑得相當快,時間蠻夠,完全來得及。他們穿過奧爾良廣場時,頭一批有軌電車已經出動。還不到一個鐘頭,他們已經抵達阿帕容市場。
  「您對這事是怎麼想的呢,姨夫?」
  他們雖然坐在車的盡裡頭,可氣流仍迎著他們吹來。外面,天色明亮,東方開始染上了一層金黃色。
  「人家怎麼把佩皮多打死的呢?」菲利普歎了口氣,他沒有得到任何答覆。
  汽車在阿帕容市場的盡頭停下來,他們走進一家酒吧間去取暖,幾乎就在這一瞬間,天亮了,淡淡的太陽從遙遠的田野上冉冉升起。
  「只有他和我在……」
  「少囉嗦!」梅格雷厭倦地說。
  菲利普立即貓著腰縮到一個角落裡,再也不敢把視線移開車門,臉上的神情就象一個淘氣的孩子被大人抓住了過錯一般。
  他們進入了巴黎市區,剛剛起身的人們開始在早晨的街頭活躍起來。汽車經過了貝爾福獅子石雕像,拉斯帕伊林蔭道,新大橋……
  城市好象剛用清水洗滌過似的,所有的色彩都顯得格外嬌豔。一列駁船緩慢地溯塞納河而上,牽引汽輪為自己的船隊鳴笛開道,噴發出一股潔白的水蒸氣。
  「你走出酒吧間時,豐丹街上有多少行人?」
  「我只看見撞著的那個人。」
  梅格雷歎了一口氣,把煙斗在鞋跟上輕輕地磕了幾下,除掉了煙灰。
  「你們二位準備去哪兒?」司機打開前座後面的玻璃問道。
  他們在堤岸街暫停了片刻,把梅格雷的手提箱搬進了一家旅館,然後又登上汽車。汽車一直向豐丹街駛去。
  「佛洛裡阿發生的事我倒不那麼擔心,擔心的是撞你的那個人」
  「您認為是怎麼回事呢?」
  「我什麼也不認為!」
  他一面說著這句由來已久的口頭禪,一面轉過身來望著他從前經常出入的法院大廈的側影。
  「我曾經閃過一個念頭,乾脆把這一切都向頂頭上司作個彙報。」菲利普小聲地說。
  梅格雷沒有答理。在到達豐丹街之前,他的眼簾裡一直浮現著具有淡藍和金黃色澤的薄薄晨霧下水光漣漪的塞納河景色。
  他們在離53號一百米的地方下了車。菲利普把大衣領子翻立起來,竭力想遮住他的無尾常禮服,然而過往的行人總要回過頭來瞧一眼他那雙漆皮皮鞋。
  現在才六點五十分。在街角的一家酒吧間前,人們正在擦洗櫥窗玻璃,酒吧間的字號是「豐丹煙酒店」,是通宵營業的。早晨有些趕路上班的人到這裡來匆匆忙忙地喝一杯牛奶咖啡,吃一隻羊角麵包。有個侍者正在忙著招待,他是個長著黑色毛髮的奧韋尼亞小夥子,因為老闆是不到早晨五、六點不睡覺,不到中午不起床的,所以由他負責張羅。店堂裡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塊石板,上面一行行地記錄著一種紙牌遊戲的得分,石板四周揚滿了雪茄頭和香煙頭。
  梅格雷買了一包用灰紙包裝的煙絲,要了一份夾肉麵包,菲利普在一旁等得很不耐煩。
  「昨天夜裡出了什麼事兒?」前警長問道,嘴裡塞滿了火腿麵包。
  侍者一邊收錢,一邊若無其事地回答:
  「聽說佛洛裡阿的老闆被打死了。」
  「帕萊斯特裡諾?」
  「我說不上,我是上日班的。白天,我們不管夜總會的事兒。」
  他們走出煙酒店,菲利普什麼也沒敢說。
  「你看見了嗎?」梅格雷低聲地說。
  他站在人行道的邊沿,又補充了一句:
  「這是你撞著的那個人所做的工作,懂了吧。按理說,八點鐘之前,人們是什麼也不會知道的。」
  他們朝著佛洛裡阿走去,可是在離五十米的地方又停了下來。他們從人群裡辨認出了站在門口的警察所戴的軍帽。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聚集了一大堆人。
  「我該怎麼辦呢?」
  「你的上司肯定已經到了現場。你現在到他跟前去,對他說……」
  「可是,您呢,姨夫?」
  梅格雷聳了聳肩膀,接著說:
  「……把事情的經過如實地告訴他……」
  「如果他問我後來上哪兒去了呢?」
  「告訴他你來找我了。」
  語氣是無可奈何的。既然外甥第一步就邁錯了,也就只得如此!這事幹得可真愚蠢,一想起來就叫人牙齒咬得咯咯響。
  「請您原諒,姨夫!」
  「別在大街上裝得那麼可憐!如果給你自由,就到新大橋酒家來找我。要是我不在,我會給你留話的。」
  他們倆沒有握手就各自走開了。菲利普立即朝著佛洛裡阿酒吧間,朝著警察站立的方向沖了過去。警察不認識他,想攔住他的去路。便衣警察菲利普只得出示他的證章,然後就消失在酒吧間裡了。
  至於梅格雷,他把兩隻手往褲兜裡一插,象看熱鬧的人那樣,站在與出事地點保持一定距離的地方。他等著,等了差不多半個鐘頭,對酒吧間裡正在如何處理這件事情一無所知。
  阿馬迪約警長頭一個走出來,後面跟著一個象咖啡館侍者、不三不四的小個兒男人。
  梅格雷不需要任何解釋,一看便明白他就是撞著菲利普的那個過路人。他揣測著阿馬迪約向此人提的問題。
  「您就在這兒撞著他的嗎?」
  咖啡館侍者點了點頭。阿馬迪約警長揮手示意讓酒吧間裡的菲利普出來。他露面的時候,神色緊張得和音樂學院的學生首次登臺表演一樣,仿佛街上的人都已經知道了即將落到他頭上的各種嫌疑。
  「當時從裡面出來的就是這位先生嗎?」阿馬迪約想必就是這麼問的,他一面還用手捋捋自己的褐色大鬍子。
  咖啡館侍者又作了肯定的答覆。
  旁邊還有另外兩名便衣。少將銜警長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經過一番簡短的秘密磋商之後,就把咖啡館侍者打發走了。侍者隨即進了豐丹煙酒店,警方人員又都重新回到了佛洛裡阿酒吧間。
  一刻鐘之後,先後開來了兩輛汽車,是檢察院的人到場了。
  「我得再到那邊去重複一遍證詞,」咖啡館侍者向煙酒店夥計透露,「再來一杯維希清礦泉水,越快越好!」
  他被在附近喝啤酒的梅格雷嚴厲的目光瞧得局促不安,低聲地問道:
  「這傢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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