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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在馬背上她身體的激烈的躍動,至今仍在杜丘的手上留下清晰的感覺。當時自己如果不路過那裡,恐怕真由美肯定會被金毛熊吃掉吧?稍微差一點,就要發生那種慘不忍睹的事情。她或許也會被熊扛著一條腿,活生生地拖走。真由美這個大牧場主的女兒竟然也會發生那種事情——人不知鬼不覺地被熊吃掉,落得個無影無蹤。

  他想起了那一天,在那個大城市的鬧市上。自己剛剛走到街角,就突然被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悄悄地罩上下一件眼睛看不見的、符咒般的黑色外套。沒轉過街角前,他還是他自己,可一轉過這個街角,自己的「過去」就已經消失了,就是想掉頭回去,也再不能回到自己的「過去」中去了。這件外套,已把過去的一切徹底吞噬。不知這外套代表著何人的意志,想掙脫也掙脫不了。自從被罩上符咒般的外套以後,連已經習慣了的視野都覺得變了。一個五彩綻紛的世界,一下子變成了一片灰暗,或者比這還要糟糕。轉過街角之前的昨天和明天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活著的今天。

  為了活著的今天,必須繼續承受著在那一瞬間開始的潛逃的命運……

  失去明天,是多麼輕而易舉的啊。

  且不說為什麼被罩上了符咒般的外套,總之,事到如今,一個男子漢所應該有的明天,已經不復存在了。如果說有。也只不過是膠片上的一個鏡頭而已,接下去就是潛逃的場面了。也許應該想到,再看下去,就是監獄和饑餓。

  把人生簡單地歸結為逃亡,而在逃亡中過著「今天」,看來,也只有如此了。幸吉在一心追蹤那只熊,而熊卻從幸吉手中逃掉,轉向了另一個目標。

  幸吉也很焦急。

  幸吉沒有狗,要追上金毛熊殺死它,也並非一件易事。這樣沿著它的足跡追下去,一旦被它發覺,那麼個龐然大物,也會不出一聲地悄悄溜走。金毛能具有這種狡猾的天性。

  「一下雪,這傢伙可能就要進洞了。」

  那時要把它打死將更困難,幸吉臉上的愁雲,說明了這一點。

  有一天,在尋找金毛熊的歸途中,幸吉拿出一條釣魚線,拴在一根柳條上,釣起嘉魚來。杜丘以為,幸吉也吃膩了熏鹿肉、鱒魚和大馬哈魚了。在水流急湍的岩石後面,不時地看見有四十釐米長的大嘉魚遊動,猛了看還以為是蹲魚呢。杜丘沒在河裡釣過魚,他心想,那麼大的魚能釣上來嗎?如果能釣上來,今晚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很久沒有過的美餐了。

  過了快半小時,幸吉才釣上來一條不到二十釐米長的小魚,當時就剖開魚肚。肚子裡沒有食,弄出許多砂子來。

  「低氣壓來了。」

  幸吉把砂子倒在手心上,抬頭望著天空。雲層奔騰翻滾著急速遠去。

  「低氣壓,為什麼?」

  「在風暴之前,河裡的嘉魚都要吞下砂子,防止被水沖走。衡量一下魚的重量和砂子的重量,就能估計出風暴的大小。快回去吧。」

  幸吉站起來。

  杜丘跟著幸吉一邊快步走著一邊想,住在山裡,是需要有這方面的知識。通過計算魚和砂子的重量,就可以預測出由於低氣壓而引起的河水流量激增的程度,這很有說服力。

  杜丘知道,這樣一來,打金毛熊更加困難了。對山裡的變化,金毛熊比幸吉更有適應性。那只曾經怒吼著撲向自己的金毛熊,還沒等幸吉接近它發出襲擊,就不動聲色地溜走了。一想到這件事,杜丘立刻感到一陣戰慄。在幸吉與金毛熊之間,展開了一場杜丘看不見的殊死搏鬥。

  相形之下,杜丘深想自己追蹤的勁頭大為遜色。

  低氣壓是在黃昏後到來的。狂風怒吼著穿過蝦夷松林,再次喚醒了已失去生命的落葉,使它們迎風飄舞。隨後,刷刷地響起了一片雨滴落地的沉重聲響。

  第二天一早,低氣壓過去了。

  暴雨是在天沒亮的時候停止的。走出小窩柵一看,池水上漲,把繁密的蘆葦淹沒了一半。吹過地面的殘風,伸出了冬天的魔爪,好象要把整個池塘淩空抓起。

  「該死的東西!」

  杜丘聽到幸吉咬牙切齒地自語。他向站在小窩棚旁邊的幸吉走過去。一隻大得驚人的熊腳印,清清楚楚地印在泥土上。

  「又是金毛熊!」幸吉說。「這是雨後來的,偷看小窩棚

  幸吉指著腳印的那只手,微微顫抖。

  「又是?」

  「先是十多天前,它趁我們不在,進了小窩棚。我聞到了它留下的氣味,怕你提心,就沒說……」

  杜丘不覺一驚。果然,那不是錯覺。但來訪者卻是金毛熊。

  「可是,它為啥要來呢?」

  「我也不知道,所以對你也就沒說。」幸吉慢慢地搖著頭。

  金毛熊兩腿直立,窺視著小窩棚,沒有吼叫,只是用又小又圓的褐色眼睛,盯住熟睡的幸吉和杜丘——想到這種情景,杜丘不覺毛骨悚然。金毛熊到底是為什麼呢?

  從離去的足跡上,杜丘感到這絕不能等閒視之。

  幸吉毛烘烘的臉上,一片蒼白。

  4

  「它在打我的主意。」四天后的夜晚,幸吉說。

  「打你的主意?」

  「對。這我清楚……」幸吉皺紋深陷的前額上,浮上一層陰影。「看來。它決心要要害我了……」

  在浮上幸吉前額的陰影中,杜丘看到有一絲膽怯,似乎在懼怕地下的黑暗。他感到十分意外。金毛熊要來襲擊幸吉,幸吉本應該奮起應戰才對。

  「可能你不知道,這四天,我在路上兩次聞到它的氣味。每次都聞到在它憤怒的時候發出的油焦味。」

  「我沒注意,可是……」

  儘管從早到晚都和幸吉在一起,杜丘卻什麼也沒察覺。

  「我是阿伊努人,」幸吉的眼睛裡閃動著搖曳而黯淡的目光,「連我自己也沒想過自己就是阿伊努人。大家都對我挺好,特別是真由美,那樣尊敬我。不僅對我,還有我老婆。可是,現在我卻感到了自己身上的阿伊努人的血液。也不知這是為什麼。我只知道,那只一直被我追趕的金毛熊,突然開始撲向我了。這我很清楚,它在偷偷地注視著我。我忽然有些怕起金毛熊來了。雖說是毫無根據的事,可我總覺得,自己也許要死在它手裡……」

  「不可能吧?」

  幸吉的話,忽然使杜丘感到一陣發抖。

  「不」幸吉搖搖頭,「我自己明白,但是,就是死在它手裡,我也不能白死。」

  「有不祥之兆嗎?我願盡點微力,隨時跟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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