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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人也許會死去,但惡意卻永遠不會絕跡。 ——莫裡哀今天是9月28日,既不逢年也不過節,但讓逍遙宮夜總會老闆喜出望外的是,今晚的生意特別的好,今晚的人氣特別的旺,這樣的生意,這樣的人氣,他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有遇到過了。長時間的行業性的低迷,早已讓他焦頭爛額,若不是心存不甘,他早就清盤出讓,關門大吉了。有時候人突遇喜事,會暗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憂慮,就像是久餓之人,一下子面前擺滿了幾天幾夜也吃不完的佳餚,也會生髮出一種憂慮一樣。他看著坐著滿滿當當的客人,心裡卻老是有一種不祥預感驅之不去,到底是什麼,他說不出來,但就是有,就象頭頂倒懸之劍那樣惴惴不安。他仔細巡視著場內,發現7台和8台的客人既不唱歌也不跳舞,真有點怪。 有時是這樣,你越是怕什麼,就越是要發生什麼。到晚上11點30時的時候,老闆的不祥預感變成了事實,變成了讓他不明所以而又無可趨避的事實。3號台的一位客人先前還是好好的,玩得也挺開心的,怎麼突然就死了呢,而且又是中毒而亡。老闆跌著腳連連叫晦氣,我這是招誰惹誰了。他急忙招呼兼職調酒的收銀小姐打110報警,誰想到越是倒黴,收銀小姐越是添亂,哆哆嗦嗦地抓起電話竟然問他110是多少號碼,真是活見鬼了,經理一把搶過電話,高聲嚷了起來:你怕什麼,又不是你殺的。說明情況後,他按照電話裡交待的那樣,請客人們都坐下不要動,也不能離開,他知道,他在偵探小說裡看到過,這叫保護現場。客人們倒是挺配合,可他心裡犯起了嘀咕:若是那人沒有死透,那就更慘了,人家會不會說他沒有採取搶救措施呢?可他確實看見那人一點氣兒都沒剩下,算了,到了這種地步,只有他媽的聽天由命了。 案發前的當天下午,江北區勞動局一片歡騰,議論了好幾天的事情,今天臨近下班的時候終成現實。往年國慶節局裡都會意思意思,但今年會發多少,猜測不一。有說五百,也有說八百的,及至開始發的時候,竟是一千,大家都無法掩飾心中的喜悅之情,就是平日裡不苟言笑的就業科夏科長,此時也是一反常態地有說有笑。科裡的同事們拿到了錢,湊在一起商議起來,先是到哪吃它一頓,然後找處舒適的地方打一宿麻將。夏科長沒有象往常那樣躲在一旁,擺出清濁自分的架子,而是笑眯眯地湊過去,說有什麼活動她也要算一份。大家都呆住了,一時不知該怎麼說,該怎麼樣做,夏科長說,我又不是不出錢,好象我要白吃你們似的。科員們這時才緩過氣來,有的問,夏科長今天是怎麼啦,有的說,不是你從來不打麻將嘛?夏科長說,我也想輕鬆一回。有的科員瞅准了機會,慫恿著說,夏科長,科裡不是還有點兒錢嗎,趁著今天高興,不如也拿出來給大家意思意思?夏科長略一沉思,說,那也好,你們說怎麼個玩法?這一下子辦公室裡開了鍋了,說什麼的都有,最後夏科長一槌定音,科裡出錢招待大家到北溫泉玩一晚上,餐費,住宿費,門票統統由科裡承擔,但打麻將就得各掏各的腰包了。當時在場的人都在想,今天一定是碰到好日子了,夏科長就像是千年的鐵樹開了花一樣,難得如此體恤下情。既然如此,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科員們立時紛紛給家裡的人打招呼,而且都用的是同一個藉口,科裡要組織全體人員到北溫泉學習,學什麼,那是公務機密,最好別問了,問了也不會說的。有人巴結夏科長地問,要不要替你給家裡打招呼呢?夏科長似是輕描淡寫地說,我不用打招呼。巴結的人討個沒趣,但總覺得夏科長的輕描淡寫之中,好象還有不那麼輕描淡寫的含義,但是什麼不知道,僅僅是感覺罷了。到了晚上10點來鐘的樣子,夏科長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聽情形老公不在家,她老公是做生意的,十天裡有九天都不在家,夏科長對接電話的女兒說,別忘了打電話給爸爸,提醒他吃藥。科員們說,你為何自己不打呢,夏科長語氣很沖地說,我才懶得理他呢。到了11點40分的時候,女兒打電話來說爸爸出事了。出什麼事科員們不知道,只見夏科長急匆匆地走了。第二天才知道,夏科長的丈夫昨晚在一家夜總會裡被人毒死了。科員們都想知道事情的詳細過程,但夏科長緊閉鐵嘴鋼牙,什麼都沒透。 渝北風機廠的徐廠長,已經好幾天不思茶飯,未沾睡榻了。他這是愁的。廠子不大,人也不多,照理說讓他這麼愁法的事情應該不多,可眼前的事情就讓他有一種山窮水盡的感覺。廠子是他自己開的,廠裡的一切,廠房,設備都是他的私有財產。說起來他也算是擁有七八十萬家產的老闆了,比上不足可還是比下有餘呀,有什麼愁的呢?可他真是愁,現在你讓他翻出所有的衣兜兒,你找不出一分錢。要說沒有吃飯的錢,那他倒不愁,大不了借一點兒,吃簡單一點兒也就過去了。可是手裡攥著加工訂單卻沒有錢買材料,那可真是愁死人。眼看著到手的錢財,只是因為資金周轉不靈而轉手易主,那才讓人剜心地痛呢。只要有幾萬,哪怕是二三萬呢,他就有辦法活過來。幾天來他把所有能想到的辦法都試過了,所有能走的路子都走過了。可結果反倒是越來越愁了。下午他的侄子進辦公室找他時,他仍是眉頭緊鎖,情緒煩躁不安,侄子剛要退出去,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侄子抓起來問找誰,聽是找徐廠長,就遞了過去。徐廠長沒有伸手接,只是說,誰的電話,侄子說不知道,是一個女的,說有重要的事情。徐廠長坐起身來,接過電話哼哈了一陣,越聽越興奮,放下電話就對侄子說,你去找千把塊錢來,晚上跟我去唱歌。侄子為難地呆在原地,不知道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兒戲。徐廠長火了,怕什麼,明天就還你,快去找。侄子走出去,關上了辦公室的門,聽到背後傳來徐廠長缺音少調的唱歌聲。 西寧羊絨製品有限公司,在重慶設有辦事處。辦事處的負責人名叫孟雨霽,到重慶已經有三個年頭了,但絕然不會有第四個年頭了,國慶節後,公司新任命的辦事處主任就要來重慶走馬上任。這種司空見慣的人事更迭,本是無所謂喜和憂的,但在孟雨霽看來,那真是無異於一場災難,因為他清楚,他回到西寧述職後,十有八九會受到公司嚴肅查處,對於在重慶損失的二十萬的貨物,他必須承擔責任,而且是直接的,不可推卸的責任。即使他可以申辯,那是因為他的經驗不足,那是因為受騙上當,那是因為重慶的環境太複雜,但有用嗎?哪怕是你說出個天來,貨物的損失是不爭的事實,除非能改變它,能挽回,能讓損失減小到公司不那麼認真的程度。而這樣的除非,孟雨霽是無法做到的。到了這種地步,他唯一可做的就是把自己關在辦事處裡喝悶酒,抽悶煙。有的時候,人好象總是被動地受著什麼驅動,有的時候當你無望之際,命運又會拋給你一絲光亮,而當你以為這一絲光亮將會擴展成一片光明的時候,命運又拋你進入一片黑暗。人在命運的面前,仿佛總是被愚弄,被拋上拋下,到最後發現自己什麼都沒有得到的時候,那時的感覺才叫慘極了呢。給孟雨霽的一絲光亮是一個電話,而當他帶著辦事處一位當地雇員和雇員喊來的一幫子哥們兒離開逍遙宮夜總會時,他並沒能把那一絲光亮擴展成一片光明,反倒白白地花費了一千多塊錢,真是倒黴透了,這不是黑暗當中又添黑暗了嗎。 死在逍遙宮夜總會的人,名叫李長冉,五十四歲,身高1.58米,重慶市人。他的身份是重慶江北區長安達信息公司的經理。9月28日他與公司的全體雇員先是在華山玉酒樓吃火鍋,吃到晚上9點多鐘的時候,又帶著他的人馬到逍遙宮夜總會唱歌跳舞。玩到10點50左右,他接到女兒的電話,別人問他是什麼事,他說沒大事,是提醒他別忘了服藥。其後他招呼服務生端來一杯白開水,掏出自帶的藥準備服用,才發現水太燙了,到11點整的時候,夜總會照慣例開始了溫柔10分鐘,照例關閉了所有的燈,吹熄了每個臺上的蠟燭。李長冉順手把掏出來的藥又放回了衣袋裡,興致勃勃地步入溫柔之境。11點10分,燈盞齊明,客人各歸其座。李長冉坐定身子後開始服藥。可怖事件的發生,幾乎就是在他服下藥的同一瞬間,他先是身體僵直地往上一挺,隨即四肢開始痛苦萬分的扭曲,痙攣,最後一蹬腿死了。 案件發生之後,警方雖然投入大量的警力,全面展開了查證,但由於沒有確切的證據,也沒有確切的線索,而使尋找,確認犯罪嫌疑人的工作陷入一團迷霧之中,大約拖了一個多月以後,最後只好作為一宗懸案暫時掛了起來。 懸案擱置得並沒有多久,剛剛休假回來的女警官文靜一回來報到,便立即接手承辦。這倒也不是由於她是處理棘手案件的專家,只不過文靜不願意閑著沒有事情做。再者局裡都知道她對複雜案件有著極為濃厚的興趣,她是那類只有複雜案件才能激發她的能力,才能讓她不知疲倦,越做越有趣味的警官。 文靜的初始工作自然是文案分析。她用了將近一個星期的時間把所有的案卷細讀了幾遍,直到對整個案情形成比較完整的意念之後,才開始著手研究下一步的動作。顯然,案件的擱置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至關重要的證據如果再不抓緊時間去挖掘,就會慢慢地消逝,遁於無形。時間的緊迫性使得文靜沒有可能按照偵辦的程序一步步地進行,她必須從一起步就迅速抓住案件的關鍵展開,而在這之前,她至少要確定出什麼是此案的關鍵。 什麼是此案的關鍵呢? 首先,有多大的可能是自殺,有多大的可能是他殺?儘管現在就非要弄個一清二白,是操之過急而且也是不現實的。但是至少應該有一個傾斜,應該有所側重,傾斜也好,側重也好,其實就是儘快否定而不是肯定。如果能夠否定其中一個可能,那麼就當然可以肯定另一種可能。從案卷上看,李長冉在服藥的前夕,喝過飲料,啤酒,沒有出現過任何一種異常的反應。再從現場檢驗結果看,李長冉用來服藥的,那只盛白開水的杯子裡有殘留的氰化鉀毒液,法醫也認定致死原因是服用了氰化鉀中毒而亡。那麼也就是說,毒液是摻在那只玻璃杯中的,而這只玻璃杯又是應他的要求後端上臺的。假如是自殺,那李長冉就必須要有一個往玻璃杯裡加入毒液的動作,他不可能在圍坐他周圍的雇員們的眾目睽睽之下完成這個動作,也沒有單獨坐在台旁的機會。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往玻璃杯裡摻入毒液。從自殺的動機方面分析,到目前為止還找不到任何自殺的緣由。所以文靜覺得還是暫且把自殺可能放在一邊,而從她心底來講,她也不希望李長冉是自殺,真是如此,文靜就會覺得這宗案件搞起來索然無味。 如果側重於兇殺,關鍵就是確定兇手是誰。 當晚在逍遙宮夜總會的客人一共坐了八張檯子,實際上除了空的三個包箱,大堂裡總共也只有八張檯子。其中有四台的客人是在李長冉要白開水之前結帳離開的。因為這之前離開的客人不太可能有把握李長冉會要白開水,也沒有時間與機會往白開水杯子裡投毒,因此這些客人投毒的可能性可以排除。那麼剩下的四張檯子,除了李長冉這一台以外,其他三台的客人都有投毒的時間和機會。投毒時間有可能是在柔情10分鐘的時候,這時廳堂裡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客人走動比較頻繁,再加上每一台都是空無一人,兇手盡可以趁機走到李長冉的台前,用一個迅捷的動作將毒液摻入早就瞄好的開水杯裡,然後隱入幽暗的柔情10分鐘裡,然後坐等毫不知曉的李長冉飲毒身亡,做到神不知鬼不覺那真是太容易了。案發後警方也是這般推測的。但另外三台客人查不出與李長冉有何種聯繫,自然也就無從查起謀殺的動機了。這大概就是擱置案件的主要原因。另一種可能就是兇手在李長冉的雇員當中。雖則也沒有查出謀殺的動機,但畢竟與那三台客人相較,雇員與李長冉存在著確定可見的聯繫。所以文靜認定應按先雇員後客人的順序查證,因為從謀劃的角度上看,雇員有著比客人更便利的條件。從雇員名單上看,在李長冉的公司裡呆的最長久的是一個名叫郭秀蘭的人。文靜決定先從她查起。 郭秀蘭給文靜的第一印象就是醜,是那種看了第一眼再無法看第二眼的醜。矮胖,黝黑,老氣,尤其是面相,皮膚粗糙不說,皺紋縱橫交錯,不成規矩也不成方圓。但說起話來挺斯文,嘴裡還時不時地蹦出幾個稍有書卷氣的詞來。文靜起先不明白郭秀蘭為何能在李長冉的公司呆得那麼長久,後來聽到郭秀蘭說她與李長冉原先是廠子裡的師徒關係,就猜到李長冉對她多多少少有些眷顧,更也許視其為自己的親信也不一定。李長冉的公司執照上注明是集體性質,實質上是他自己出資,自己做自己老闆的私營公司,一般這種情形下,老闆都會有那麼幾個親信鞍前馬後地跟隨其後,而且一般都是那種到什麼時候都不會出賣老闆的親信。郭秀蘭是不是這樣一類親信呢?從她與李長冉的關係和在公司工作的時間推測,應該是讓李長冉用起來很順手的親信。所以文靜問郭秀蘭:「你跟著李長冉這麼長時間了,應該知道他都有哪些仇家吧?」「李老闆怎麼會有仇家呢?」郭秀蘭說這句話時不是驚異,而是滿溢出自信。文靜聽出了自信,對自信當然產生出一絲猜疑。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李長冉從92年就開始做生意,爾虞我詐,窒隙蹈瑕,少不了許許多多的得失之爭,在商言商,利潤面前無父子,再油滑也會得罪一些人的。 郭秀蘭看出文靜有所猜疑,又接著說:「李老闆是那種天生做生意的料。60年代就是倒糧票的高手。他做生意從來就沒有失過手,也從來沒有讓人抓住過把柄,他的屏蔽的工夫可深了,沒有人能比得上他的。」「屏蔽?」文靜聽到郭秀蘭嘴裡嘣出這麼一個詞,覺得挺新鮮,屏蔽原是物理學裡的詞,而用在李長冉的身上,會是怎麼樣一種特殊的含義呢? 「李老闆最愛用這個詞了,他總是說,人要會屏蔽自己,保護自己,才不會受傷害,才不會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你總能看見別人,而別人卻總是看不見你,別人怎麼想,怎麼做你都一清二楚,你怎麼想,怎麼做別人都一無所知,那才叫做生意呢。李老闆最擅長的就是在別人那裡賺到錢了當面不笑,背後笑個夠。」文靜對這一大套生意經不很懂也不很感興趣,但覺得頗為有趣的是,明明是老奸巨滑,卻要套用物理學的術語。但至少她瞭解到李長冉的一些過去未知曉的東西,也許會對案件的查證有啟發的作用。 郭秀蘭似乎興猶未盡地說:「在中介這個行當裡,李老闆是重慶第一高手,要不那麼多中介公司都垮臺倒閉,唯有李老闆能夠支撐到現在。誰都不如他會屏蔽。」「既然如此,那為什麼有人要害死他呢?」「哎呀,這我可說不出來了。也許是他命中註定的吧。」郭秀蘭最後這一句話讓文靜思索了許久。這句話裡有一種難以捉摸的意味。從語氣上推測,在表面上的無可奈何之中夾雜著不易察覺的怨氣,仇視,甚至是幸災樂禍。特別是這樣複雜的語氣出自郭秀蘭之口,文靜總覺得十分蹊蹺。這顯然不是郭秀蘭有意而為,而是一種本能的,不經意的自然流露,正因為如此,這種特殊的語氣仿佛在向文靜暗示著什麼,但具體是什麼,文靜百思不得其解,也正因為百思不得其解,這種語氣才會牢牢地駐留在她的記憶之中而無法抹去。 李長冉的公司名為信息公司,實際上主要是搞中介業務。這樣的公司過去稱之為掮客,更難聽的就是拉皮條的。周旋於甲乙之間,促成生意後從中得到一定的報酬。這一類的公司在前幾年生意相當紅火,主要是因為前幾年市場信息交流的渠道不多,很多地方信息閉塞,因而掮客大行其道,一時間似乎所有的人都在串信息,似乎所有的人手上都有幾百萬的緊俏物資,哪怕是再其貌不揚的人手裡也有上千噸的鋼材,木材,水泥,哪怕是連自行車都騎不直的人手裡也有成打兒的摩托車,按車皮論的小汽車。全民經商,全民信息,倒也是熱鬧非凡。後來信息渠道增多,信息交流加速,掮客生意也就漸入頹勢。許多中介公司要麼關張,要麼改行,許多串信息的人漸漸清醒,朝夕之間擁有萬貫家財那純粹是白日做夢,癡心妄想。而李長冉卻依舊抱殘守缺,一意孤行地做著掮客生意,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嗎?郭秀蘭講這是由於他做順手了,不願意改行,又講也試過搞其它項目,但都一無所成,只好守著舊攤子,做著老業務。郭秀蘭也承認,業務很清淡,利潤也很微薄,因此與外界的交往也自然是少之又少。郭秀蘭還透露,李長冉的公司已經是捉襟見肘,入不敷出了,一個是公司還是象以前一樣只租有一間辦公室,一個是雇員已經從年初開始就沒有發過一分錢的工資,那更別提獎金了。雇員們唯一的報酬就是每日中午一餐免費的工作餐。從文靜的角度分析,得罪人的機會也自然少之又少,那為什麼會有人對他恨之入骨,欲置死地而後快呢?按照通常的模式,往往是在李長冉死後獲益最大的人最有可能是兇手。然而這個模式在這宗案件中卻解釋不通。沒有人獲益,也沒有人能夠獲益。那到底是出自什麼樣的動機呢? 文靜接觸的第二個雇員名叫齊玲,比郭秀蘭年輕。身高馬大,白胖胖的,臉上隨時隨地都掛著笑容,眼睛一笑起來總是眯成了一條細線。文靜見她的模樣,老是想起笑彌陀。也許是胖的緣故,也許是無所用心,她總是擺出一副慵懶的姿勢,不愛說話,也不愛動,只是軟綿綿地坐著,軟綿綿地聽著。但她又不象郭秀蘭那樣從容自若,軟綿綿中透出幾分拘謹,幾分膽怯。她說她是棉紗廠的下崗工人,先前是在招待所裡幹臨時工,後來到李長冉的公司做事,問她做些什麼事,她說業務上的事情她搞不懂,也就是跑跑腿,做些個雜七雜八的事。文靜想齊玲的能力一定很差,幾乎是一無所能,李長冉雇用她是圖個什麼呢?齊玲也說李長冉是特意把好她從招待所裡挖到公司來的,那麼李長冉的特意有什麼其它的含義呢? 「你原來在招待所裡每個月拿多少工資?」「二百多。」「那到長安達呢?」「三百。」「除了工資,有獎金嗎?」讓文靜感到意外的是,齊玲一聽文靜這麼問,一下子臉紅起來,紅得羞澀,紅得不自在。她仿佛要說什麼,但嘴張開後又沒有說出來,眼睛盯著地板,猶豫了一陣,才小聲小氣地說:「沒有。」文靜更覺齊玲口氣裡有一種壓抑,那句「沒有」既沒有肯定的意味,也沒有明白無誤的意味。文靜極想弄清楚齊玲為何會這樣。 「我聽郭秀蘭說,李長冉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給你們發工資了,是真的嗎?」「是。」「那為什麼你不換一個工作呢?」「換一個工作?我能做什麼呢?」「你看,李長冉不發工資,只是中午管一頓飯。你每天來回的車費就和這頓飯抵消了,那又何必呢?還不如呆在家裡,做做家務呢?」齊玲歎了一口氣,神情漠然地說:「李老闆答應賺到錢了,會給我們補發工資的。還說獎金也補。」「那賺不到錢呢?」齊玲沉悶地低著頭,沒有說活。 「你就沒有跟李長冉說過你要走嗎?」「說過,頭一次沒發工資,我就說過。我愛人也是下崗的,家裡錢緊張,我說不行的話,我就去找別的工作幹。可是李老闆不同意。」「不同意?他發不出工資,怎麼會不同意你走呢?」齊玲又一次臉紅了,但這次她有意識地想要掩飾她的臉紅。「李老闆說要是走了,先前就是白乾了。」文靜感覺不對。李長冉發不出工資,最好的擺脫困境的方式就是解雇員工,可他卻相反,不僅不解雇,反而不讓員工走。如果說齊玲才高八斗,非她不可的話,那倒是能夠解釋通的。可是齊玲每天的工作就是中午到食堂訂飯,有必要執意挽留嗎?再從齊玲的角度看,一分錢掙不到,到別處找工作是一種必然的選擇,也是自己的選擇,怎麼會李長冉不同意就走不了了呢?真是咄咄怪事。齊玲屈從于李長冉的不同意,是因為對公司日後能賺到錢抱有希望呢,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假如與案件無關,那文靜不會為此探個究竟的。但文靜感覺到這與李長冉死因具有某種聯繫,雖說目前不知道誰是兇手,但引發命案的起始原因必定是出自李長冉,行兇的動機也當然是針對李長冉的。所以文靜又問了下去。 「你是不是有些事情隱瞞了?」齊玲征征地盯著文靜看,沒有了笑容,也沒有了慵懶。 「李長冉被殺了,我們一定要找出兇手繩之以法。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我可沒有殺人。」齊玲恐慌不安地說。 「你對李長冉怎麼看呢?」齊玲不知所措地說:「我真的沒有殺他。雖然我恨他,可是我真的沒有殺他。」「你恨他?為什麼呢?」齊玲更加惶惶不安了,她沒有想到自己一時嘴漏說出了恨,也沒有思想準備文靜會追著問。她不能自圓其說地喃喃地說:「他欠我好幾個月的工資。」文靜知道齊玲有難言之隱,若不是換一個方式,齊玲絕然不會吐出來的。 「我發現李長冉的雇員都是女性,你來之前也是這樣嗎?」「一直這樣。」「從來沒有雇用過男職員嗎?」「郭秀蘭說一直沒有。」「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我不知道。」「郭秀蘭知道嗎?」「她也許知道,她16歲就跟著李老闆,一直沒有離開過。」「李長冉行為規矩嗎?」「男人沒有幾個是規矩的。」「那李長冉也不規矩了?」齊玲再次臉紅了,但這一次並沒有讓文靜感到意外,她好象知道了齊玲臉紅的緣由。但又不好直接捅破。於是馬上換了一個話題。 「李長冉有仇家嗎?」「仇家?」「就是對他很仇恨的人?」「怎麼說呢?好象誰都恨他,誰都拿他沒辦法。」「比如說呢?」「比如說?我想想。我剛到公司的第二天,原來的會計高小惠的老公突然闖進來,說是有人給他打電話,揭發小高在辦公室裡和李老闆鬼混,所以找上門來論個清楚。李老闆說,你有錄像帶嗎,你有錄音帶嗎?你有證據嗎?小高老公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轉過去扭住小高問,小高也不承認,兩口子當時就在辦公室裡打了起來,李老闆說,你們要打回家打,再鬧的話,我就打電話報警了。我當時看見小高的老公恨得直咬牙,小高也恨得不得了,最後只好兩人一起走了。從那以後小高再也沒有來。」「李長冉沒有挽留?」「沒有。李老闆好象早就不想要小高了。他說小高的心太大了,還對我們說,不要象小高學。」「不要學什麼?」「不要學小高的傲氣。」「高小惠現在在哪工作?」「聽說是在哪個公司當會計。但是什麼公司不知道。」「那有誰知道呢?」「我聽小閔說過,她好象知道。」「小閔?是不是你的同事閔婷?」「是她。」文靜對齊玲的印象比郭秀蘭要深多了。齊玲原是棉紡廠的女工,與外界接觸不多,是屬那種不明世故,比較封閉的女人。這樣的人一旦跨入了紛紜複雜的社會,一開始都會是手足無措,也往往會輕易地受騙上當。特別是遇到李長冉這樣老於世故,老奸巨滑的人,那受騙上當是在劫難逃的。所以齊玲恨他。事情本身並沒有讓文靜感到奇特,諸如此類的事情文靜也見識過不少了。而讓文靜感到怪異的是,齊玲恨李長冉,卻沒有離開李長冉,哪怕是不發工資,她依舊來公司上班。這是怎麼回事呢?假如李長冉只是輕度的不規不距,這倒可以用齊玲貪圖李長冉的蠅頭小利來解釋,但不會恨呀?女人的恨不同于男人的恨。男人恨的是他人妨礙自己,女人則恨的是他人侵害自己。對女人而言最嚴重的侵害,莫過於對自身軀體的侵害,而且也是最不可饒恕的侵害。可不可以說,齊玲的恨緣起李長冉對她的這種侵害?如果不是,恨從何來?如果是,為什麼還要任由侵害繼續下去呢?難道說齊玲是那種早已對這種侵害麻木了,不再乎了嗎?不象。她涉世不長,還不至於自甘墮落的。那為什麼呢?那一定是齊玲所不可抗拒的原因。那什麼原因是齊玲不可抗拒的呢?換一個角度講,李長冉為什麼非要阻攔齊玲離開公司呢?齊玲無才無德,竟然值得李長冉的挽留?李長冉的挽留必定是有其非為此不可的理由,也許弄清楚這個理由,李長冉慘死之迷就破解了一半了。 文靜相信是摸索到了案件的脈搏了,也以為案件到了快要真相大白的時候了。但與閔婷談過以後,卻是越來越複雜不清了。 閔婷是自己找到文靜的。她說聽郭秀蘭和齊玲說有一位女警官負責此案,於是忙不迭地找到了文靜。 閔婷的性格極為外向,嘴也愛說,一見到文靜,她竟然豪無顧忌地說:「要不是別人殺他,我遲早也會殺死他。這種人死了等於是為人民除了一害,你們還費什麼神找兇手呀,就讓他去死吧。」文靜甚覺驚奇,怎麼她當時對取證的警員不是這般說的呢?時隔一個多月,怎麼又會如此直截了當了呢?閔婷說,她當時也嚇壞了,後來一想,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種惡人,讓所有人都知道才好。文靜聽著閔婷竹筒倒豆子似地講了許多,她真是沒歇一口氣地把李長冉的種種劣跡擺了出來。 李長冉最大的劣跡就是好色。他雇用的員工到公司沒有什麼需要做的業務,只是滿足他那超常的性欲。但是他沒有充實財源供他獵取秀色,只能是用小恩小惠攏來有一二百元錢就半依半就的女人。閔婷說她自己就是上當受騙的。閔婷今年二十八歲,原先在一家舊貨店裡做事。這樣的舊貨店重慶很多,租一間臨街但隱密的房子,掛滿從沿海走私來的舊衣物,然後雇上一個人在街上喊客。閔婷就是專門在街上喊客的。雇她的舊貨店正好開在李長冉公司樓底下的一個房間裡,李長冉每天都路經此店。如此一來,漸漸就相識了,開始只是見面點點頭,最多是調侃幾句。閔婷沒有結婚,卻一直跟一個比她小五歲的男子同居。閔婷很喜歡那個小男人,天天都在提著心吊著膽,生怕小男人別他而去。所以供著他吃,供著他穿,什麼事都依著他,就像是哄著小孩一樣哄著。有一次,小男人到外面打遊戲機,跟別人賭錢賭輸了,一來二去地吵了起來,最後被別人捅了幾刀住進了醫院。閔婷天天到醫院去送飯,一次在路上遇見了李長冉。李長冉問清楚是怎麼回事,當時就把身上所有的錢,一共是三百塊錢給了閔婷,並說就算是借給她的,什麼時候有錢了,什麼時候再還。這已經讓閔婷潸然落淚了,而更讓她感動的是,李長冉聽說由於她天天守候小男人而不能再去舊貨店上班,丟了飯碗,便極為爽快地應承,等小男人出院了,閔婷可以到他那去上班,每月工資三百,另加獎金,中午還可以供一頓飯。所以她一直以為李長冉是世上難找的大好人。誰知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晚上,李長冉就淩辱了她,並且是當著郭秀蘭的面。閔婷氣極,說一定要去報警,李長冉說,你去報吧,你有什麼證據?你說我強姦了你,有錄相帶嗎?有旁證嗎?閔婷說,郭秀蘭看見的。李長冉陰陽怪氣地問郭秀蘭,你看見什麼啦?郭秀蘭也陰陽怪氣地說,我只看見你們坐著聊天。閔婷還是不依。李長冉又說,這件事若是讓你那位小男人知道了,他肯定就有藉口遠走高飛了。你信不信,只要你敢離開公司,我馬上打電話告訴小男人?到最後倒黴的還不是你自己。 文靜聽到這裡,也是氣極地問:「那你還是沒有報警?」「李老闆說要是報警,最多也就是通姦,還說通姦不犯法。」文靜覺得又好笑,又好氣,但她也注意到,閔婷再怎麼數落李長冉,總是改不了以往對其的稱呼,這說明什麼?說明即使她也恨李長冉,但與齊玲的那種恨不可同日而語。為什麼會是這樣呢?文靜又問閔婷:「當時就沒有人給你出主意去告他嗎?既然當時沒有告,為什麼現在卻都擺出來了呢?」「我當時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而且我也想,我也不能便宜了他。」「李長冉是只對你這樣,還是對別人也這樣?」「那是個色情狂,公司裡的人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的。」「那齊玲也受過李長冉的欺負?」「齊玲?齊玲是最慘的。齊玲的老公也是下崗工人,和齊玲是一個廠的。脾氣特別暴,動不動就打她。不光是這樣,她老公也不出去找事做,天天在家打麻將,飯也不做,孩子也不管,齊玲說起來就哭,可是又沒有辦法。每個月哪怕是有一百塊錢,都能救她的急。李老闆正是用這個威脅齊玲。他專門給齊玲配了一個傳呼,隨叫隨到,一個星期要整她好幾回。從年初開始發不出工資以後,李老闆就換了一種方式,齊玲每陪他一次,他就給她幾十塊錢。李老闆算得精明得很,原先是每個月發三百,齊玲陪他一次他還得另給,這下倒好,等於是用發工資的錢滿足了他自己。就這樣,齊玲去遲了李老闆還不高興呢。」文靜聽到這裡,本能的感覺是想嘔吐,如此卑鄙下流,齷齪不堪的事情真是聞所未聞。 「齊玲為什麼不走呢?」「她不敢走,李老闆總是說,齊玲要是走了,他就給她老公打電話,說他與齊玲同居過。齊玲就害怕讓老公知道,也確實需要錢。」文靜這時才明白齊玲當時的臉紅,才明白齊玲的恨從何來。有一點文靜總是覺得不可思議。一般男女之事,大都是女方有時會借機威脅,恐嚇,甚至敲詐,怎麼到了李長冉的頭上卻反過來了呢?想起來李長冉確有點欺人過甚,他淩侮了女人,還要脅迫女人,他就可以用一個極為不合情理的威脅把女人扣在自己的身邊,供他玩弄,供他泄欲。別人想都想不到的方式,他卻屢試不爽,齊玲如此,閔婷如此,郭秀蘭也許也是如此,再加上那個高小惠。這大概就是郭秀蘭所說的屏蔽吧?如果這就是屏蔽,那李長冉有可能就是死於他津津樂道的屏蔽。這樣近似傷天害理的屏蔽,最容易培植仇恨,而且是那種無法排遣的仇恨,仇恨積蓄到一定的程度,積蓄到再也無法盛裝的時候,仇恨就會尋求一個總發洩的機會,而最能讓積蓄過多的仇恨徹底傾泄出來,莫過於讓李長冉消失,永久地消失的方式了。依此而推,對李長冉的仇恨最深的人,最有可能是投毒的嫌疑人。會不會就是齊玲呢?不是,不應該是。投毒的人一定是精於謀劃的人,他必須把每一個步驟都計算得相當精確才行,而齊玲是沒有這樣的謀劃能力的,即使是她投的毒,那麼她的背後一定還有一個主謀。會是誰呢?也不像是眼前的閔婷。她比齊玲老道,也比齊玲外向,再加上比齊玲受到的傷害也要輕一些,所以她不會有超過齊玲的仇恨。她是屬那種不能讓李長冉白佔便宜的人,這樣的人一般寧願採用用敲詐而獲得平衡,也不會用投毒的方式讓李長冉消失,因為李長冉的消失並不能真正地讓閔婷獲得心理上的平衡。會不會是郭秀蘭呢?郭秀蘭具有謀劃能力,而跟隨李長冉時間最長,時間最長也許仇恨培植得就越深,越濃,想到這裡,文靜又問:「李長冉也是這樣對待郭秀蘭的嗎?」「對她?李老闆才不會呢,對她沒興趣。李老闆就是把她看成一條狗,每次跟女娃混的時候,差不多都當著郭秀蘭的面。郭秀蘭跟別的人胡搞,李老闆也不再意,那天晚上,就是李老闆死的那天晚上,郭秀蘭勾了一個包工頭到包箱裡混了一個多小時,出來後李老闆還問她,釣了多少錢,郭秀蘭說二百,李老闆還說那就唱完歌了出去吃夜宵呢。」「這是真的嗎?」「真的,齊玲也在場。」「你好象挺恨郭秀蘭的?」「那是李老闆的幫兇,老是幫著李老闆欺負我們。就是李老闆上西天了,她還要那麼去做。」「怎麼回事?」「李老闆死了以後,郭秀蘭第二天就把帳上剩下的十萬元錢取出來扣在自己手裡。我們都說,應該大家分了,李老闆欠了我們好幾個月的工資沒發,她不幹,說是公司的錢,誰也不能動。後來讓李老闆的妻子知道了,就去找郭秀蘭要,郭秀蘭不給,說是公司是她和李老闆一起搞起來的,這應該是公司的財產,不是李老闆個人的財產。李老闆的妻子就告到法院去了。」「法院判了嗎?」「沒有,聽說是庭外調解了,一邊各五萬。那一陣鬧得還挺凶得呢?」「那你們的工資補了嗎?」「沒有,要不我說郭秀蘭刁鑽呢,她把李老闆的壞毛病學了個全。她說五萬塊錢要先償還欠別的公司的債,否則以後就沒法再做生意了,工資等公司有錢了再補。我說,李老闆死都死了,還做哪門子生意呀,她卻說她也是公司半個法人。到最後她把我們全開掉了,只剩下她自己一個人。」文靜這時明白為什麼閔婷當時沒有對警員說得這麼周詳,也明白了閔婷這會兒為什麼會自己主動找上門來反映情況。儘管文靜肯定閔婷的話裡夾雜著許多個人恩怨的水份,但還是讓文靜逐漸心裡有數了,她決定還要找郭秀蘭。 「郭秀蘭還在老地方辦公嗎?」「還在那兒。」「對了,還有一件事,聽說你知道高小惠現在哪工作?」「知道,她在跨越集團做會計。就是,你們應該找找小高,找了她以後就知道我說的句句是實話。」高小惠確實比其他的人要精明和幹練得多,當文靜找到她,並說明來意後,她沒有象郭秀蘭那樣盡說李長冉的」屏蔽」,也沒有象齊玲那樣緊張而差澀,更不象閔婷直通通地擺出一大堆李長冉的醜惡,她極為用心地探查著文靜的用意,探查著文靜終究知道了多少,她似乎對文靜的每一句話都疑慮重重,特別是回答文靜問題時,總是預先打著腹稿,緩緩地斟酌著每一個詞句,甚至每一個標點符號。當問及她離開李長冉的公司的原因時,她極力顯示出平常的神態說,那是因為經營思路不合。這引起文靜的警覺。遇到李長冉那種惡人,高小惠的處境想必與其他人一樣,飽受李長冉的欺淩。郭秀蘭是麻木,齊玲是憎恨,閔婷則是報復,這是正常的表現。而高小惠的避而不談,就如同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這就是不正常。不正常說明她是想隱瞞什麼,如果李長冉還活著,她還在其手底下混,那對此諱莫如深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正常舉動。但而今,她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她想要隱瞞什麼?通常情況下,人總是把對自身不利的事情加以隱瞞,總是把那些可能會對自己造成危害的事情加以掩蓋,反向推論,有必要隱瞞的一定是對自己不利的,而不是對他人不利的,尤其不是對李長冉不利的。文靜對這一推論的結論感到驚訝,高小惠是因為牽涉到兇殺之中才如此反常嗎?但文靜實在是不想過早地圈定。 「你在李長冉的公司幹了很長時間了吧?」「不,不長,只有幾個月。」「那你怎麼看李長冉呢?」「這可不好說了,我去的時候,上班做事,下班回家,不是很瞭解他。要說起來,這個人很聰明,也能幹。」「我聽另外的人反映,李長冉對手下的員工可是不太規矩?」「是嗎?她們都說什麼了?」高小惠問出來又覺得問得唐突,於是馬上接著說,」人嗎,有時免不了花心花腸的,特別是手裡有幾個錢的男人。不是說男人有錢就會學壞嗎?」「李長冉對你怎麼樣?」「那倒是挺規矩的。女人要是自重,男人就沒有機會。」「那你的意思是另外的員工不夠自重?」「我不是這個意思。有的人整天纏著李長冉,要他買這買那的,可能李長冉就誤會了。」「能具體說說嗎?」「這倒沒有啥。有一次李長冉給一家皮鞋廠拉業務,順便掏錢給同去的小郭,小齊和我每人挑了一雙鞋。回到公司小閔一看沒有她的,就扒在李長冉的身上扭來扭去的,非要給她也買一雙,李長冉不答應,她就伸手到李長冉身上摸,摸過來摸過去的,最後摸出四十塊錢。李長冉當時就把她按在沙發上啃,我實在看不下去就走了。這樣的事太多了。」「據我瞭解,你是那次你愛人到李長冉那鬧了一次後,你才離開的?」「這是誰說的?」「有沒有這回事呢?」「那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與別人無關。其實我早就想離開了。李長冉的老業務已經沒有什麼做頭了。後來他自己弄了個化妝品的配方,準備自己生產化妝品,我勸他這個項目不好搞,他不聽,在辦公室裡擺了一大堆瓶瓶罐罐的,讓我們幾個天天往小瓶裡裝,搞成了家庭作坊一樣,我幹了幾天干煩了,就走了。」「那依你想的話,誰會害死他呢?」「這我可不敢瞎說。不過有幾家公司是挺恨他的,出事那天晚上風機廠的人和西寧辦事處的人聽說都在現場。」文靜心裡一驚,但並沒有流露出來。 「為什麼恨他呢?」「郭秀蘭沒說過嗎?不過也可能她不知道,那兩筆業務是我和李長冉去做的,當時郭秀蘭到上海去了。」李長冉有一次單獨找高小惠,說有好久沒有做到生意,公司已經欠了幾個月的房租和員工的工資,問高小惠有什麼辦法。高小惠當然說沒辦法,李長冉便說,他有一個主意,能賺一筆,需要高小惠配合,但是不能讓公司裡別的人知道。他說他打算用高小惠的名字申報一個公司,做生意方便一些。寧問為何要用她的名字,李長冉說公司裡只有她才靠得住。高小惠猜到不會是什麼好事,便一口回絕。李長冉沒辦法,讓了一步說,那就用他一個朋友的名字好了,但手續非得高小惠去辦。李長冉地面上很熟,先是托關係從一家會計事務所時弄出一張虛假的資金證明,然後支使高小惠去工商局辦了一個註冊資金100萬的所謂實業公司。手續都辦下來後,李長冉就開始放風說自己手裡有一筆五十萬的風機加工安裝訂單,不久渝北風機廠的徐廠長就找上門來了,李長冉提出事成後他要提取10%的中介費,不管徐廠長怎麼說,他就是一步不讓。徐廠長也是尋業務心切,就答應了。之後李長冉故意有一搭沒一搭地拖延著,直到拖得徐廠長毛焦火辣的時候,才讓徐廠長揣上五萬現金,帶他到那新辦的公司商談。套兒設好了,後面的事情就如程序般地按部就班了。找來朋友充當法人象模像樣地一坐,煞有介事地商談各種條件,最後簽訂加工合同,雙方握手成交。這時候徐廠長沒有理由,也沒有多想,就把五萬元交給了李長冉。李長冉說開張發票,徐廠長說,不用開了。李長冉卻認真了,說什麼先小人後君子了,什麼他不想擔詐騙之嫌,什麼生意就得有生意的規矩等等,說得徐廠長一肚子的感激,一肚子的敬佩。徐廠長確信按合同十天后就會拿到30%的預付款後,滿心歡喜地回去準備去了。預付款一拖再拖,拖到二個月實在是沒法再拖的時候,李長冉乾脆注銷了那家假公司。徐廠長沒有拿到真正的訂單,反倒白白地賠了五萬塊錢,於是找到李長冉,要求李長冉退出來。李長冉拿出中介協議和發票說,上面可是有你徐廠長的簽字和廠裡的章子,怎麼能反悔呢?徐廠長爭辯說,訂單沒有拿到。李長冉說,我是中介公司,牽線搭橋而已。至於後來發生什麼與我無關,甚至還說,就像是介紹婚姻的媒人,難道介紹成功後還管生男生女不成。徐廠長說那我就到法院告你。李長冉問,你告我什麼?我手裡有一切證據證明我是從事合法的中介業務,你告我詐騙有什麼證據嗎?你最多告那家公司詐騙,你怎麼告,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文靜心想又是所謂的屏蔽。 「那後來告沒告?」「沒有。徐廠長請來律師談,李長冉也請來律師,大家一見面,李長冉請來的律師是徐廠長請的律師的老師。這就沒法談了,最後協商李長冉退出一半的中介費就此了結。」「附加條件一定是等李長冉有了錢的時候才退?」「文同志,你知道這事?」「不,我猜的。」文靜心想,這太容易猜了。這樣的協議實際上是白紙一張,因為理論上李長冉有可能永遠不會有錢的。」李長冉與那個律師的老師是什麼關係?按說他是請不起的呀?」「不是請的,是騙來的。」「怎麼回事?」「那位老律師在重慶很有名氣,李長冉聽說徐廠長要請律師來,就打電話給那位老律師,說是請他吃便飯,並說有事要請教。」「那人家就來了?」「老律師文革時被下放到化肥廠勞動改造,李長冉當時正好是廠裡革委會的成員,對老律師很照顧,也幫過不少忙。老律師很感激李長冉的,一般有事找他都會來的。來了以後,老律師出面打圓場,事情就好辦了。」「對西寧那家辦事處也中如法炮製了?」「基本上是一樣,但結果不太一樣。」從高小惠的話裡可以聽出來,李長冉申辦的那家假公司,開始是針對西寧羊絨製品有限公司西寧辦事處而設的。在此之前,西寧的公司派了一個人到重慶探市場,恰好住在李長冉租房的招待所裡,一來二去的就跟李長冉搞熟了。李長冉使盡渾身的解數,讓那人相信重慶市場大有可為,也讓那人相信只要跟著李長冉,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那人按照李長冉的謀劃,一步步地說服廠裡在重慶正式設立了辦事處,又調來了二十萬的貨物試銷,並委派那人,名叫孟雨霽的任辦事處主任,常駐重慶。孟雨霽在重慶沒有什麼社會關係,對重慶的許多事情都是兩眼一摸黑,自然對李長冉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李長冉哪有打開銷路的本事,但他瞅准了這是一次發財的絕好機會。他絞盡腦汁地設下了圈套。開了一家假公司,然後介紹孟雨霽去談,最後談好委託其為重慶銷售總代理,全部貨物調了過去。為了穩住孟雨霽,李長冉說自己不要中介費,只是在銷售盈利後意思一下就行了。孟雨霽天天呆在屋裡盤算著錦繡前程的時候,李長冉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把二十萬的貨物用低價全部盤給了另外的公司,然後花二千塊錢買了一大堆掃帚,拖把之類的東西堆在倉庫裡。過了一段時間,他告訴孟雨霽,銷售狀況不好,問孟怎麼辦,孟說那就把貨發回西寧吧,李長冉與孟一起找到總代理,商量要回貨物。總代理說不可能了,因為貨都賒給別的公司代銷去了,而且賒的分散,賒得到處都是,一時收不回來。孟雨霽著急了,說他承擔不起這個責任。說著說著,兩邊吵了起來。李長冉從中調解地說,那就這樣吧,代理公司也沒有錢,但為了承擔一部分責任,就把自己的貨物拿出來抵一部分,同時抓緊收貨。孟雨霽也沒有別的辦法,就同意了。於是說好代理公司用貨物抵五萬,領到倉庫一看,孟雨霽頓時傻眼了,一大堆這樣的貨能用來幹什麼呢?況且也根本不值五萬塊錢呀。李長冉說,代理公司進這批貨時也受人騙了,並讓拿出進貨發票讓孟雨霽看,孟雨霽這才悟出點兒自己被人下套了,五元錢一把的拖把,發票上竟赫然寫著是五十元一把。 「李長冉一定也給了你不少好處吧?」「事情是李長冉幹的,他是老闆,我只是他的職員。」文靜鄙視地盯著高小惠,本想說點兒什麼,後來又改變了主意。 「那你看,徐廠長或孟雨霽有沒有投毒的可能?」「我不知道。」「要麼是郭秀蘭,齊玲,閔婷中的一個?」「不太可能。」「為什麼?」「那幾個恨不得靠著李長冉吃一輩子呢,李長冉死了,她們就沒有錢掙了。」「不至於吧?」「那幾個活寶,李長冉可以隨便使喚。李長冉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個配方,說是能讓女人的胸隆得大大的。那幾個本來就夠大的,為了討李長冉的歡心,都爭著要吃,我勸過她們,不能亂吃,弄不好會得乳腺癌的,可她們就是不聽。」文靜後來找到郭秀蘭,齊玲和閔婷,問起風機廠和孟霽事,果然她們知道有這樣的事,但不認識徐廠長和孟雨霽。在問起隆胸的事後,郭秀蘭說,高小惠自視清高,但其實比誰都會討好李長冉,但她的心太大了,她幾百塊錢沒有放在眼裡,她是想要公司的半壁江山。真是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齊玲說高小惠老是對郭秀蘭不滿意,老是想取而代之。跟李長冉吵了好幾次了。閔婷也說,有一次李長冉讓高小惠做什麼,高小惠不做,李長冉氣得罵,你現在就走,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後來李長冉自己講,就是他給高小惠的老公打的電話,也不知是真是假。 調查的進一步深入,許多過去未知的東西漸漸顯露了出來,這時候的文靜再也不是心底兒希望李長冉是他殺,反而希望李長冉是自殺。 警方進入李長冉的死亡現場時,幾乎當時在場的所有的人都急於證明與死者沒有任何的關係,這種害怕受牽連的擔憂想來也是人之常情。但個人的明哲保身,卻給案件的調查工作帶來了困難,至使警方從一開始就行進在一條相當狹窄,迷霧重重的小道上。進展緩慢的直接結果就是時機漸失。為了弄出個水落石出,文靜加快了查證的節奏,她先是傳訊了風機廠的徐廠長,爾後是孟雨霽,這一次他們不能也無法再隱瞞了。文靜最為關心的問題,就是他們是在什麼情形下去的逍遙宮夜總會,當然不會是巧合,也不會是偶遇。徐廠長說那天下午有一個女子給他打電話,開口就問李長冉是不是欠他廠裡的錢,然後說,李長冉轉讓了化妝品的配方,轉讓費是10萬元,約定今晚在逍遙宮夜總會一手交配方,一手交錢。說完就掛斷了電話。而孟雨雯也是如此,只不過那女子還告訴說,給他下的套子,是李長冉一手策劃的。徐廠長是帶著他的侄子去的,而孟雨雯則是帶著一幫子人去的,不用猜,徐是準備文討,孟雨雯是準備武討,但不管是文也好武也好,他們等著的成交沒有等到,卻親眼看見李長冉的暴死。 文靜真正地為難了。從動機上看,好象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投毒,又好象所有的人都不可能投毒。又從時間上推斷,所有的人都有機會,但絕對不可能都去往李長冉的開水杯裡投了毒。假如排除共同合謀犯罪的話,那兇手必在這些人當中。是誰,是哪一個呢? 仔細地想一想,一步步地推一推。 所有的人都恨李長冉,包括李長冉的追隨者郭秀蘭。而細想起來,同是恨,但恨的程度,恨是內涵是不一樣的。先從外圍看,徐廠長的恨裡面摻雜著不少的僥倖,從他的話語之中可以聽出來,直至今天他仍然蒙在鼓裡,尚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受騙的,他盼望著李長冉有錢,有錢就能了清欠下的債務,由此他也當然盼望著李長冉好好地活著,最好是連個噴嚏也別打,否則欠下的錢就沒戲了。假如他能夠做到,他寧願象供菩薩一樣把李長冉供起來,不管是自己怎麼恨他。孟雨雯也是相類似。儘管他已經知道李長冉親手設下的套兒,但他帶著一幫子人去,本身就說明他也不想李長冉死,因為沒有人會莽撞地帶著一大幫子人去投毒的。投毒是經過精心謀劃的,而謀劃的第一步就是確定李長冉一定會去逍遙宮夜總會,無論是徐廠長還是孟雨雯,都做不到這個至關重要的確定。當然也許是在確定之後他倆人中之一謀劃了投毒,但這個也許極為不現實。要想置李長冉於死地,會有多得多的方式,有多得多比投毒更好的方式。因為實施犯罪之後盡可能使自己脫出身來,這是人的本能。兇手應該從李長冉的雇員中間尋找。 最恨的人,最有可能是兇手。 誰最恨呢? 郭秀蘭恨,文靜從那句」命中註定」的話中聽出了弦外之音。郭秀蘭是一種怨恨,一種被冷落,被閒置的怨恨,這是一種暗恨,一種無法表白,無法宣瀉的恨,但幾乎所有的怨之中都共存著希冀,共存著有朝一日的企盼,是遏制恨到極限的平衡劑。郭秀蘭要是兇手,必定對李長冉是怨極之恨,怨到極端,就沒有了怨,只剩下了恨,沒有平衡劑的恨,一種極端純粹的恨。但通過同郭秀蘭的接觸,文靜肯定郭秀蘭的恨還沒有到這一地步。看來不是。而齊玲根本就不象。齊玲是一種受人欺淩的恨,由於她的個性,社會地位以及她的經濟狀況的特殊的制約,她不會產生出來極端的恨,因為她的恨的發展有一個特定的阻礙,那就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使她的恐懼遠遠地多於恨,這樣的恐懼就使得她儘管恨李長冉,但更怕李長冉。怕遮蓋住了恨,壓抑住恨,所以與日俱增的是越來越怕,而不是越來越恨。如果齊玲這樣的人走到投毒這一步,那一定是恨遮蓋,壓抑住了怕,怎麼才能如此呢?其實就是她怕出現的事情出現了,李長冉告訴了她的丈夫,或者別的什麼,使得齊玲再沒有怕,再沒有恐懼,換句話說,應該是李長冉先這麼做,齊玲才有可能走極端。從另外一個角度上看,齊玲不具備謀劃的能力,她的性格也使得她很難邁出如此血淋淋的一步。閔婷怎麼樣?閔婷的恨早已轉化成了報復心態,轉化成盡可能做不賠本的交易的心態。她會由這種變異的恨糾纏著李長冉,死死地纏著,就象一條蛇一般地一匝加一匝地纏繞在李長冉的身上,她非要纏得他掙脫不開,喘不上氣,但不管纏繞著有多麼緊,她絕不會纏得李長冉去死,化成一堆枯骨,真要是這樣了,那纏繞之蛇也離死不遠了。不象郭秀蘭,不象齊玲,也不象閔婷,那像是誰呢?難道真是李長冉自殺不成。 對了,還有一個人。 這個人也恨李長冉,她的恨比起前幾位要複雜得多。她幾乎集前幾位的恨於一身,她既怨,也怕,更有比閔婷還要深的報復,但同時,她還有前幾位所沒有的恨。郭秀蘭被冷落,但還在李長冉的身邊,齊玲怕,但李長冉還沒有幹那件損招,閔婷報復,但期望值卻很低,唯獨那個人——高小惠,被李長冉一腳踢出了門,不是冷落而是徹底的遺棄;被李長冉利用她的丈夫讓她有苦難言,吃了啞巴虧;她極想報復,卻沒有任何辦法可用。她的期望值太高了,她不想逼李長冉拿出點兒小恩小惠,她是想在李長冉的鍋裡分得一杯羹,甚至想控制李長冉。人就是這樣,期望值越高,失望的痛苦就越難消減,失望的痛苦疊加到一定的程度,就會在潛意識當中滋生出毀滅一切的瘋狂幻象,幻象逐漸逼真,就會發展成犯罪意識。當高小惠幻象充滿犯罪意識的時候,她就會等待合適的時機,尋求穩妥的方式把犯罪幻象演繹成為真實。當她得知李長冉要到逍遙宮夜總會的時候,她認為機會來了,公共場所投毒是最容易使自己遁於無形的。為了更加穩妥,她電話通知了徐廠長和孟雨霽,以便讓警方主要視線盯住那些明顯有犯罪動機的人身上。當警方找到她時,她所以儘量不讓她那複雜而深層的恨表現出來,她力圖使警方認定她是過去,過去的職員,過去的恨和過去的女人。過去似乎就意味著與現在沒有一絲一毫的牽連。 一定是她。 有一個問題,她是怎麼知道李長冉的當晚行蹤的,又是如何確定李長冉一定會去逍遙宮夜總會,而不會臨時變更地點的呢?她又是採用什麼方式投毒呢,因為她並不在現場。也許是有合謀人。 文靜想到這,心思一動,找到逍遙宮夜總會的電話號碼,不停手地撥通了電話,她記起李長冉死的那天晚上,收銀小姐打110時問110電話號碼是多少的細節。 文靜從逍遙宮回來後,徑直走進了局長辦公室。一個小時後,文靜拿到了拘捕高小惠的拘留證,馬不停蹄地研究如何抓捕,如何突審,待到一切就緒,人馬就要出動時,文靜猛然心頭掠過一絲疑惑,為了使證據更加確鑿,她找到了技術處的化驗員小李,那只杯子就是小李化驗的。文靜問:杯子上肯定有收銀小姐的指紋?小李肯定地說,是,一點沒錯。但是……文靜急忙問,但是什麼?小李似是沒有把握地說,好象杯子裡的毒液有點兒不正常。不正常?難道不是氰化鉀?是倒是,但毒液好象過濃了點?過濃了點兒是什麼意思?你看,兇手是把毒液投進開水杯裡的,肯定投的時候杯子裡有大半杯開水,怎麼著也會稀釋毒液呀,怎麼人死後,殘留在杯子裡的毒液還是很濃,濃得可以殺死一百頭牛。文靜心想一百頭誇張了,不對,文靜差一點昏獗過去,殘留的毒液過濃,說明了什麼,說明文靜徹徹底底地搞錯了,全都錯了,錯得讓人沮喪,錯得讓人想跳樓。 文靜結結實實地在家睡了三天,她認為她最為失敗的場面是對著行動小組說,任務取消了。她注意到,也想像到警員們看著她的眼神,驚愕,不明所以和一種惱怒,當然惱怒是出自文靜突如其來的變更。睡到第四天的時候,她出門了,沒有告訴任何人到哪兒和為什麼去。直到變更抓捕高小惠的一個星期後的一天下午,文靜通知所有的人齊聚逍遙宮夜總會,她想借鑒克里斯蒂筆下人物的慣用作法,她要在李長冉死亡的現場給所有的人一個明白無誤的交待。 她也想利用特有的情勢了結善後。 等大家都各就各位之後,文靜開始了。 她先是走到高小惠面前說:「兇手應該是最恨李長冉的人,而你的確是李長冉雇員中最恨他的人,所以一個星期前我確實認定你就是兇手。你從郭秀蘭那裡知道李長冉轉讓了配方,你早在配方剛剛做出來時就曾提出來轉讓配方,但當時李長冉堅定不移地認定他依靠這個配方,能在一年之內積聚上千萬資產,而沒有採納你的意見。你在當時也一樣堅定不移地認定自己是正確的。可惜的是,直到現在方才驗證。我們可以想像出你的心情。如若李長冉當時聽你一勸,也許會使公司走出困境,更也許你也就不會離開李長冉的公司。你不在公司了,李長冉才按照你的意見轉讓了配方,你所失去了不僅僅是眼晴看得到的利潤,還有隱藏在你內心深處協助李長冉步入輝煌的如意算盤。所以你恨他,所以你謀劃了投毒的步驟,方式。你先是確定李長冉肯定會在華山玉酒樓吃火鍋,你按照先前的經驗,猜想李長冉幾杯酒下肚後,習慣到僅一牆之隔的逍遙宮夜總會去跳舞,唱歌。你估計到晚上10點鐘以後李長冉要服藥,這也是他的習慣。於是你設計好了,當他要服藥時的白開水時,趁機摻進毒液,然後……」「文同志,我當時並不在夜總會裡。」高小惠不慌不忙地說。 「當然你不會在夜總會裡。你是坐在對面的湘江茶樓裡悠閒地品茶。」「那我怎麼投毒呢?」「有人幫著你投。」「誰?」「你的表妹,夜總會的收銀小姐。」文靜此話使在場的人一片驚呼,唯獨收銀小姐默認般地一聲不吭。 文靜見高小惠也是一聲不吭,接著說:「是你打電話告訴了風機廠的徐廠長和孟雨霽,為了使他們一定會來,你把郭秀蘭告訴你的三萬轉讓費誇大成了十萬,你是希望有人遮住你,也就是李長冉所謂的屏蔽吧。」「我沒有殺他。」高小惠十分鎮定地說。 「對,確實不是你殺的,但你通知他們倆到夜總會,正好與兇手的謀劃不謀而合,你實際上幫助兇手攪亂了警方的視線,為查證工作增加了難度。」「我只是想讓他們倆替我出口氣。」「那文同志認為誰是兇手呢?」郭秀蘭問。 「其實就是你。」文靜又轉到郭秀蘭的面前。 「文同志剛才跟小高開了個玩笑,現在又跟我開玩笑了。」「這次不是開玩笑。」郭秀蘭不屑地撇撇嘴。文靜沒有理她,端起一隻玻璃杯說。 「我們先前推測,是收銀小姐將毒液摻進杯子裡的開水中,當然是按高小惠的授意,然後端到李長冉的面前。但我們的化驗員發現了一個不正常的情況,李長冉飲毒身亡後,殘留在杯中的毒液竟然很濃,這說明了什麼呢?本應稀釋的毒液沒有稀釋,說明毒液是李長冉喝過之後才摻進去的。這也不能說是兇手謀劃有誤,一般而言,人喝開水服藥不會把水喝得底朝天的,總要在杯中留些水的。杯中的水只要沒有喝幹,那麼摻進去的毒液必定會不同程度地稀釋。但兇手沒有想到,收銀小姐準備的開水太燙了,燙得李長冉沒法立刻端起來喝,剛好這時柔情10分鐘開始了,李長冉放下了杯子,興沖沖地跳舞去了。跳完後,想到吃藥時,肯定是極為口幹,所以一口氣喝幹了杯中的水,也喝幹了用以稀釋毒液的水。既然毒液是李長冉喝完完之後才摻進去的,那麼李長冉就不是死於杯中的毒液,而是飲了另外的毒液。這樣一來,問題就清楚了。只要你想為什麼李長冉死後還有人往杯中摻毒液,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往杯中摻毒液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證明毒液是在場的人投放的,那麼兇手自然也就在當時的在場人員當中。很有意思的是,如果照此反向而推,那就會得出另一個結論,兇手沒有在在場的人員當中。」「那杯中的毒液是誰投放的呢?」有人問。 「是郭秀蘭。」「那可真是冤枉了。」「根本沒有冤枉你。投放毒液的人並不是兇手,而是兇手的幫兇,是兇手的合謀人。起先我們按照最恨李長冉的人就是兇手的思路,推測是高小惠,但高小惠並沒有在現場,也就不可能投放毒液。還有一個不可能我後面會提到的。所以這時我們必須換一個思路,在場的人哪一個最可能與兇手合謀呢?合謀人必須具備的條件是對李長冉的習性瞭解得最多,瞭解最多的人當然是你郭秀蘭。」「下一步就是李長冉中毒的毒藥放在哪裡呢?氰化鉀是巨毒,發作過程極短。毒藥不可能是在吃火鍋時服下的,也不可能摻在夜總會的啤酒裡的,必定是在李長冉服藥的同一瞬間吞下了毒藥。同一瞬間是什麼意思?意思是毒液摻在李長冉的藥裡。所以我們說高小惠不可能。這時我們才意識到,有比你們更恨李長冉的人,而且是能夠接觸到李長冉長期服用藥的人,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兇手,這個人才是謀劃一切的人。」「不是我?」郭秀蘭臉色煞白地喊出聲來了。 「當然不是你,因為李長冉妻子,夏科長,比你更恨李長冉。」「那你的意思是說我就是兇手啦?」夏科長淡淡地問。」我那麼恨李長冉嗎?老百姓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這簡直是無稽之談。」「那是指正常的夫妻。」「你又有什麼根據說我們的夫妻不正常?」「你和李長冉婚姻沒有感情基礎,沒有夫妻之間的恩愛,也沒有和諧的夫妻生活,這種夫妻算是正常的嗎?」「你這是猜的吧。你現在所說的每一句話並不代表你個人,而是代表著政法機關,所以請你講話慎重一些,無根無據的話還是不要講。」「沒有證據我是不會請你來的。」文靜環視了一下周圍的人。」71年你18歲時進的化肥廠,如果不是你父親尚未解放的原因,你最差也會到化驗室做化驗員的。你被分到車間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73年廠裡分到一個上大學的指標,你一定是拚著性命都想得到這個指標,你的這個急切的心思,讓當時還在擔任廠革委會成員的李長冉知道了,他也意識到這是天賜良機,因為他早就盯上你了,從你進廠第一天他就開始打你的主意。他主動地找你,答應幫你實現你夢寐以求的願望。他裡外活動,四處奔波,最後終於拿到了那個指標,也是到這個時候,他也拿到了一張迫你就範的王牌。他可能是拿著指標表格對你提了一個條件,一個你根本不應該也不可能答應的條件,那就是要你嫁給他,一個比你大十歲,面相醜陋,個子矮小,志趣相異的鰥夫。你與他成婚的事,也算是整個化肥廠一件特大新聞了,所有的人驚異,所有的人懷疑,甚至所有的人都認為這是根本不現實的事情。而當你離開了化肥廠進了重慶師範學院以後,所有的人才明白過來你是受到了李長冉的脅迫。」「這與李長冉死有什麼關係?」夏科長慍怒異常。 「假如僅此而已,那是沒有什麼關係。因為也有夫妻是在結婚後建立起感情的。但你不可能,你就是想也做不到,你與李長冉的差異太明顯了,你和他就如同一滴水裡的一滴油,無法彼此溶合,也無法彼此共處。所以你到了師院的第二年就有了外遇。你是想逐步擺脫李長冉而開始新的生活,但那時你的確沒有真正瞭解李長冉。他既然有手段脅迫你就範,就絕不會只滿足於曇花一現的佔有,肯定佔有你的第一天,他就盤算好了怎樣永久地佔有。他聽到你的傳聞後,沒有找你吵,也沒有找你鬧,他最擅長控制和支配女人。他不動聲色,不聞不問,就像是沒有這回事一樣。但他並不是寬容,也不是寄希望於時間磨合出感情,他在暗地裡活動,暗地裡準備著,從他的為人處世的原則推斷,他一定要尋找出一種絕對的方式,絕對能夠讓你從此打消離他而去的念頭,從而達到永久地佔有你的目的。他清楚地知道,要達到這個目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因為他知道象你這樣的人,自身條件優越,生活志趣高雅,但又婚姻極為不盡人意的你一旦陷入了情網,一旦對將來陷入了憧憬,一旦下定決心非要開始新的生活的女人,會不顧一切地走下去的,所以他絞盡腦汁尋找你的弱點,他要對你的弱點實施打擊,對一個人的弱點實施打擊,往往能削弱其還擊和抗爭能力,李長冉精於此道。沒有用多久,他找到了,至少他認為是找到了,那就是你的虛榮心,一種近乎自戀的虛榮心。他認為這就是你的弱點,因為往往虛榮心都是脆弱的,尤其是女人的虛榮心,更尤其是喜歡自戀女人的虛榮心,那更是不堪一擊。他一直忍耐著,直到你臨近分配的時候,他開始出擊了。」「怎麼我聽起來就像是上心理學課一樣?」夏科長戲謔般地說。 「一點沒錯,我正在從你的心理分析中歸納你的犯罪動機。」「但願你沒有白費工夫。」「不會的,我胸有成竹,可以說是勝券在握。臨近分配的時候,你面臨著一個新的選擇:要麼到某個中學當教師,默默無聞地幹到退休;要麼到某個機關當幹部,幾乎每天都有誘人的機遇。你的虛榮心當然是在後種選擇裡最容易得到滿足,所以你開始行動,為了達到這一個目的,你求了李長冉。雖然你的央求是利用他,雖然你的情感的深處是不願意求他的,但你還是求了。李長冉利用他的社會關係,為你辦好了一切,沒有讓你出一點兒力地辦好了一切。當你沉浸在達到目的的喜悅當中的時候,我猜幾乎是同一個時刻,李長冉向你攤牌了,他準備,積蓄了很久的東西攤到了你的面前,而且是毫無預兆,在你毫無思想準備的時候,打得你驚惶失措,是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是照片,也許是錄音,也許是別的什麼,總之他拿出了確鑿的證據證明你有婚外性行為。」夏科長面露痛苦地垂下了頭。 「肯定當時你有一種坍塌的感覺,你這時才瞭解到李長冉完全是一個你無法捉摸,無從想像的人,你在他面前就像是一隻捆縛起來的小雞,無力掙扎,甚至無力呻吟。李長冉也給了你兩種選擇:要麼忠實於你自己的感情,要麼忠實於你自己的丈夫,而在你看來,你別無選擇,忠實感情,意味著什麼你是能預見到的。你和你的意中人雙雙背上學院的處分,不納入國家分配計劃,兩人攜手流浪天涯,自謀生路。那個年代,這樣做的結果就等於是步入絕境了。你不會的,即使你的情感可能不懼,但你的虛榮心太脆弱了,以至於無法承受。李長冉是惡人,惡人就必有惡行,他給你的不是選擇,而是一種強加,他算准了你沒有勇氣去選擇。於是從這以後,你就等於是被捏在他的手心裡了。儘管你除了夫妻名義之外再不會給他什麼了,但他已經滿足了,他把你捏在手裡就已經向外人證明了他的手段,高超非凡,絕頂聰明,更證明了他有能力,只要他想,他有能力想做什麼就能做到什麼。實際上他就是以這種滿足作為他身混商界的心理支撐。他對你可以無所顧忌,無需防備,甚至可以對你任意驅使,這對他來講,是再得意不過的了。」「難道這就是我的所謂犯罪動機嗎?」「不完全如此,這只是具體的犯罪動機的背景。假如李長冉沒有逼你到絕路時,你不會產生消滅掉他的的念頭。遺憾的是,李長冉並沒有就此罷休。李長冉的公司瀕臨解體的時候,他想到了你,因為他對你可以任意驅使,所以他沒有想到後果是什麼。你原先在學院的情人調到區投資銀行擔任經理。李長冉得知這一消息,憑直覺認定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讓你出面幫他去找銀行經理,給李長冉貸出十萬元的貸款。你又一次屈從了,因為你得知你也快要升遷副局長了,你不想讓李長冉舊事重提,毀了你的仕途前程。你與經理商議後,答應貸款。沒有想到,李長冉這個惡人又行惡事,他提出要給經理10%的回扣,你知道,他是在趁機抓住新的把柄,以期控制住你,還有你的舊日情人。你不可能再一次讓他得逞,但你對他的險惡用心並沒有完全看透。當你說不用給回扣也可貸出款時,李長冉不合情理地非要堅持,你問李長冉,你給那麼多回扣不是增加了償還的負擔嗎?到期限時你用什麼來還呢?李長冉回答對你而言不啻於晴天霹靂,我聽經理描述過,當時你嚇壞了。李長冉說他根本就沒有打算還貸款,還說銀行幾百萬,幾千萬的貸款都有沒收回來的,貸10萬不還算得了什麼,又說,回扣一定要給,要弄就栓在一起,省得到時他天天來催帳。李長冉的確是惡到家了,只要經理收了回扣,他就獲得了屏蔽,這是他最喜歡用的詞,他就可以安枕無憂地用著國家的錢。萬一追究起來,他雖是負債人,但無力清償,既不傷筋也不動骨。可是經理就慘了。你看到了這一步,所以你死活不答應,因為與其答應是條死路,還不如現在就死。李長冉並沒有因為你不答應就罷手了。他竟然直接找到經理,名義上是談貸款,實際上是透露威脅的口信。李長冉逼得你無路可走了,也逼著你生髮出消滅他的念頭。」「你找到了郭秀蘭,坦言想要置李長冉於死地。你知道郭秀蘭也恨李長冉,也知道郭秀蘭容易滿足你所能夠做到的承諾。當然你具體是怎麼說服郭秀蘭尚不得知,但肯定是說服了。」「說一千道一萬,你沒有我預謀殺人的證據?」夏科長抬起頭來說。 文靜沒有說話,而是慢慢地把眼光,那種讓人心虛的眼光轉向了郭秀蘭,郭秀蘭先是下意識地避開了文靜目光,繼而又轉過來,驚慌地發現文靜還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就像是看透了她的五臟六腹一般,郭秀蘭猛地跳起身來,不顧一切地喊道:「不是我殺的,真的不是我殺的。」但文靜刀一般的眼光仍是死死地咬住了她,她急了,幾乎是沒歇一口氣地喊著:「是她,是夏科長,是她往李長冉的藥裡摻的毒,是她給我毒液,以防李長冉忘記吃藥,是她讓我等李長冉吃藥後再把毒液投進杯子裡,讓別人不會懷疑藥中有毒,都是她,真的不是我。我有她跟我商量時的錄音帶,不信你可以拿去聽。」說到這裡,她急匆匆地從包裡掏出一盒錄音帶,急匆匆地交給了文靜。 文靜把弄著錄音帶,松了一口氣似地說:「我早就猜你跟李長冉學了不少的屏蔽的招數。如果沒有這盒帶子,我確實沒有預謀證據。」但讓所有在場的人不解的是,夏科長似乎也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文靜明白,夏科長是真正獲得解脫的輕鬆。 夏科長神情幽靜地歎了一口氣,沖著文靜說:「對於這麼一個死有餘辜的人,你們值得為他賣力嗎?」文靜沉思了片刻說:「李長冉是天理不容,死有餘辜,但是你傷人害命,同樣也是天理不容。法律就是懲惡揚善,毒殺本身難道不是惡行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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