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森村誠一 > 情人關係 | 上頁 下頁


  他憧憬於地平線的另一端,當他踏上那條地平線之後,才發現不管站在什麼地方,都還是在同一個地球上。由於沒有人強迫他走上作家這條路,他多少可以心生怠惰和向自己妥協。所以,懶惰、懈怠的情況比以前還要嚴重,不管身體上或精神上,都越來越鬆懈。在這種狀態之下,當然寫不出嘔心瀝血的作品。

  一個作家最懼怕的不是思想枯竭,寫不出文章,而是向自己妥協。克彥有時認為,與其自我妥協,寫出一些低俗的作品,不如絕不妥協,毅然決然地擱筆。

  他覺得,自己不是故意不執筆,而是向不執筆妥協。若是身心懈恕,想要重新振作,就得花費很大的力氣。

  現在的生活好像失去了高、低潮,那是因為自我妥協的緣故。

  新名克彥一踏入餐廳,太太就急忙去準備早餐。他有兩個女兒,長女鯰子現在就讀于女子大學三年級,次女真由美為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女兒們多半早已去上學了。

  太太一看到克彥進來,就開始熱菜。她在丈夫辭去工作時,曾經激烈反對過,但事後則一心一意地支持丈夫,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她一大早起床,為即將上學的女兒們準備早餐,然後等候較晚起床的丈夫,陪他共進早餐。雖然克彥多次要她先吃,不必等他,但她一直都不願意。

  「演講的邀約,和雜誌社的採訪各一件。」妻子一邊泡著咖啡,一邊說道。

  克彥看著報紙,愛理不理地回答:「反正你會幫我推掉的嘛!」

  她知道丈夫不喜歡演講;如果不是有很大的交情,或讓克彥感到興趣的主題,他一律不接受記者的訪問。特別是演講,一想到站在講臺上對著一群人說話,胃就會痛起來。基於人情而接受邀約的演講,克彥從幾個月前開始就會感到莫名的緊張,從而無法工作。

  「是哪裡的邀約?」克彥的視線沒有離開報紙,隨口問道。

  據妻子指出,對方是某地方都市(首都或大都市以外的城市)的文化團體,和不怎麼著名的雜誌社。

  「你幫我鄭重地拒絕!說很不巧,我預定要去旅行,所以沒辦法接受他們的邀請。」

  克彥一邊對妻子說,一邊心中暗想:應邀去演講,順便到該市走走以改變心情,其實也是不錯的主意。但隨即連忙搖搖頭。

  如果這麼做,豈止是改變心情,簡直是逃避工作嘛!

  「怎麼啦?」妻子捧著咖啡過來,訝異地望著他。

  二

  新名克彥成為作家大約已經二十年了,最近覺得沒有任何事比寫作還要困難。記得初出茅廬時,毫無目標,拚命地寫,他覺得寫作是一種快樂,而且超過自己的能力範圍,於是拚命接稿。那時候是量勝於質的時期。

  從數年前開始,情況就有點改變;他突然覺得很害怕寫作。怕的不是寫作本身,而是慢慢地瞭解小說本身的可怕,而懼怕起寫作來,以致寫作速度變得不像以前那麼快。以厚顏無恥的態度寫小說,創作過程中進展得會比較順利。在他逐漸認識到小說的可怕之後,心中覺得非常羞愧,筆桿就越來越沉重。

  不過,他的寫作量也並非比過去降低。現在也不時地發表新作,而且他也以現在的作品比從前的更有內涵而自豪。

  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卻覺得,初出茅廬時的鬥志和熱情已經逐漸淡薄。他心想,二十年的作家生活,會不會讓自己的筆桿累積了塵垢,變得平庸、低級。同時,又產生了讓自己最懼怕的情況,那就是自我妥協。

  克彥心想,真要是這樣的話,就必須想辦法解決。

  拒絕與自己妥協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面對自己的作品,與自己的作品相抗拒。如果不以這種抗拒的心態,創作出自己的作品,就會流於怠惰。

  § 完美無缺的女人

  一

  當那個女孩進來時,新名克彥覺得自己剎那間有一種類似戰慄的感覺。或許可以說,就是戰慄。她在遠處時,就注視著他,然後筆直地朝著他逼近而來,在他正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朝他嫣然一笑。那個位子正好空著。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北澤由紀子小姐。」帶她來的總編輯古海以稍微慌張的口吻說道。古海另外還帶來了兩個女孩,但克彥完全沒有察覺。她們不像北澤由紀子給他的印象那麼強烈。

  那天晚上,出版社將多年來擔任克彥的編輯替換掉。克彥邀集了與自己較為親密的數家公司的編輯,在市中心的一家餐廳舉行一場小小的送別會。古海帶了三位年輕的女孩過來,說是如果送別會上都是一些望之令人生畏的男性,實在是殺風景。

  她們全都是女大學生。古海也向克彥介紹了其它兩名女孩子。克彥雖然也想記住對方的姓名,卻始終記不牢。三個女孩子長得都很漂亮,在店內微暗的燈光下,宛如突然盛開的花朵,平添了幾許熱鬧的氣氛。但克彥並沒有被熱鬧的氣氛所打動。

  當他看到北澤由紀子時,突然喚醒了遙遠的回憶。他覺得眼前的這位女孩子很像他記憶中的某個人。原以為過去的那道創傷已經弭平了,但在看到由紀子之後,初戀的情景卻像水庫洩洪般急湧心頭。克彥不覺打了個哆嗦。

  北澤由紀子長髮披肩,一根根經過仔細梳理,烏黑亮麗的秀髮,緩和了她非常分明的五官輪廓。她有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樑,嘴角緊閉,整張臉龐看起來相當嚴肅;皮膚被太陽曬得略呈古銅色,顯然平常喜愛某種運動。新名克彥在她踏入餐廳的那一剎那,曾經對她進行短暫的觀察。她身材高挑,三圍的比率也很標準。雖然她的年紀和她的長女差不多,全身卻散發出一股成熟的氣息。

  她身穿一套非常搭配,略帶光澤的白色洋裝。而且,她也適度地抑制自己,不讓自己太過引人注目。粉頸上配戴一條熠熠發光的金色項鍊。與其說是項鍊,不如說是類似絲線那般優雅而精巧、細緻的手工藝品。她非常清楚自己生而具有的姣好面貌,故意用服飾裝扮,遮掩其絕色的光華。但她晶瑩如玉的容色非但無法遮掩于萬一,反而綻放出澄澈的光輝。整個感覺,讓克彥看起來非常舒服。

  每個人所喜歡的異性類型各不相同,但由紀子身上似乎有著吸引所有男性的菲洛蒙(動物身上吸引雄性的化學物質)。

  「我是老師【譯注:日本人對作家、藝術家的尊稱】的忠實讀者,早就很想與您見面。」由紀子毫無畏懼地盯著克彥說道。

  「你用不著這麼奉承我啊!」克彥苦笑道。對初次見面的作家說自己是對方的忠實讀者,這是老套手法。他的作品大多是以粗暴、有力的筆觸描寫男性的世界,女性讀者很少。

  「哎呀!您怎麼這麼說呢?我真的很喜歡您的作品,絲毫沒有奉承您的意思啊!」

  由紀子有些不滿地回答,隨即舉出克彥的數部作品,並且做出短評。雖然非常簡潔,但都能深入作品內容的核心,足見她確實是閱讀過,不是為了與他見面才臨陣磨槍的。

  「我的小說能讓你這麼漂亮的小姐閱讀,真是我莫大的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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