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影之車 | 上頁 下頁


  我也為了避開鄰人的眼光,所以儘量晚一點去,另一個原因是由健一引起的不舒服的感覺。

  健一現在六歲,由她的母親一手撫養長大,所以十分挑人。我總是極力親近他,可是他十分排斥我。我和泰子親密說話時,他就在一旁,呆滯地默默地站著。

  泰子也經常為健一和我之間的關係而努力。健一若未入睡,我會帶點禮物來,以期和他建立感情,但是他不見得會領我的情。

  雖然如此,但是我並不嫌棄他,或許這就是他的本性。有時,他跑出外面,但是並沒有和其它的小孩一起玩。泰子在家時,他也是一個人獨自吃、睡,也許是長期以來的獨立生活養成的習慣,所以他已習以為常了。

  「健一是否很討厭和我在一起?」我問泰子。

  「不,不,這孩子因為從小失去父親,在這種情況下,自然不容易和你親近了。倒是你這麼用心,他將來一定會接受你的。」

  「是嗎?」

  事實上,健一的存在令我很不安。我常覺得他總是在我和泰子談話或擁抱時出現在身邊。

  所以,我總是選擇他入睡的時間,到她家去。一見建一入睡了,我有一種解脫的舒暢之感。

  我和泰子同床的時間,通常只有二個小時,到了快十二點,我才回家。

  妻子對這件事仍是全然不知。

  4

  自從我經常到泰子那裡之後,不由得想起我小時候的事情。

  我從小就不知道父親的影像。由母親那裡得知,父親在我三歲時就去世了。因此,對父親的記憶像夢一般模糊。我記得在很幽暗的房子裡,有很多很多的人來我家。當時我被母親抱著,被帶到一個很隆重的祭壇前。大概是父親的告別式吧!

  幼時的記憶,片片段段模糊地留存於腦海裡。

  自從父親過世之後,母親就獨自一人生活著。父親在世時,是一個低微的官員,所以母親利用那些退休金,開了一家糖果店。此外,又幫附近的鄰居修剪衣服。

  這些印象也片斷地留在我的記憶中,例如滿室陳列的糖果盒、玻璃瓶等情景,和瓶內五顏六色的糖果,熱鬧似的塞得滿滿的,還有垂掛而下的各種糖制藝品、抽籤的糖果玩具等……

  母親修補衣服的身影,也浮現在我眼前。母親總是坐在狹窄的房間內,拼命地縫著衣服。每縫了五、六針,左手就拉住衣服,然後咻——咻——地把線拉好。那種微細的金屬聲,依稀在耳畔,而當時母親還很年輕。

  但是,最令我無法忘懷的另一個幻象,也隨之而來。那就是微胖而矮小的男人,他的眼睛很大,鼻翼兩旁有很深的皺紋。

  那個男人,常常到我家來玩,即使他是來玩的,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因為他是我父親的兄長。

  後來,經由母親的說明,才知道父親的兄長,也就是她的大伯,但是對我而言,他是伯父,也是官員。他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而且很博學。一旦親友之間有任何糾紛,均由伯父出面解決的。

  伯父的弟弟過世了,他常來探望辛苦帶著孩子的弟媳,似乎可說是理所當然的。

  只是,不知為什麼,我是從心底討厭他。說什麼,對他就是產生不了好感。

  一看到他在店裡,全然像自己的店一樣,賣糖果給附近的小孩,我就十分討厭。記得那時我大概七、八歲左右。

  但是這位伯父,對我十分親切。他自己有三個孩子,平常他是不會買這麼貴的玩具給他的孩子,但是他卻捨得買給我,尤其是我正在玩耍中,伯父就像很得意似的,指著玩具,向站在旁邊的母親指指說說。那時,母親總是很高興似的聽著,情景至今也還記得。

  有時候,當我在外面被人欺負時,伯父就十分生氣地出來,為我打抱不平。但是他的行為令我十分羞愧。他罵起人來,簡直是怒髮衝冠,言語激動。然後等到欺負我的小孩都散了,他就連哄帶騙,把我帶回家。那時我雖然覺得很羞恥,但另一方,卻變得不討厭他。

  伯父,為什麼?為了我,就對別家的小孩那麼凶呢?在仍然是小孩的我的心目中,總覺得那種憤怒不自然。又哄騙我回家時,也有點過分討好我。

  這位伯父很喜愛釣魚。

  從我家到海邊,有一段相當的距離,每次釣魚時,伯父總是邀我同去,似乎那也是為了討好我。

  只有這個時候伯父邀我,我會去。畢竟看海的機會很少,而他也以此為藉口邀我。

  已忘了那是那裡的海岸。不管怎樣,留在記憶裡的只有那麼像突堤的地方。堤岸下累累堆積著石塊,石堆下波濤洶湧。釣魚的不只有伯父一個人,有人站在突堤上,持竿垂釣,也有人在突堤的尖端坐著釣魚;有人到突堤邊亂石堆積的危險地帶,冒著危險垂釣。

  伯父釣魚的地方,幾乎都是在突堤的尖端。記憶已模糊不清了,但是如今回想起來,還記得:突堤的尖端受到颱風的侵襲,而崩裂成斷崖,還有岩礁;而從高聳的突堤趴著身體而下,可至岩石的上面。

  伯父是不讓我下去的,小孩經過那地方太危險了,不過那地方魚群擁塞,所以,伯父喜愛來這兒釣魚。直到天色微暗,人群才一一離去,看到手持釣竿的人兒一一回去,心中不免愈發寂寞。於是我勉為其難地拿著釣竿。

  魚籠中,蹦蹦跳跳的魚兒,沿斷崖爬上堤防的小蝦、小螃蟹,被沖到斷崖下的海藻,撲鼻的海苔味,水平線上拖著長長黑鏈的船隻,還有撩起衣襟、默默垂線而立的伯父……等等這些都活生生的留存在我的記憶裡。

  伯父常來我家,和母親閒話家常,每當他來時,母親總是下廚房作些豐盛的菜肴。至今,母親在廚房切菜的聲音,仍在耳畔回蕩不已。

  除了釣魚之外,不知為什麼,我就打心底討厭他,尤其是我被別人欺負,或買玩具給我,甚至對我百般依順,對他就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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