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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正如加賀山副總裁所寫的:「下山總裁並沒有白死。以這個事件為契機,國營鐵道公司的大批裁員工作逐漸進行下去,平安無事地結束了。總裁的死是可貴的犧牲。」

  東京芝浦公司經理石阪泰三也說:「我所以能重建東京芝浦公司,還多虧下山的死。直到現在我仍認為他的犧牲對當時那混亂的形形色色的勞資糾紛起了很大作用。」

  然而說這話的人並不是真正的受益者。沾到最大一份利益的是美軍總司令部。這一年美蘇冷戰逐漸激烈起來,靠了這個事件,佔領軍把當初他們自己鼓動起來的日本民主勢力不知朝右邊拉回了多少。可以想見就在這個時期,美國方面已經預測到一年後的朝鮮戰爭了

  關於「下山事件」,我做了相當大膽的推測。以前也不是沒有人對這事件發表過一些推測性的文章,但是我認為把下山總裁致死的經過、地點及方法全面地加以推測,並且公開提出來的,恐怕還是以我的文章為最早。為了調查這個事件,我自己也花費了不少時日。

  最初發表這個作品的時候,我考慮到自己是小說家,本打算用「小說」的體裁來寫。

  但是如果寫成小說的話,就得多少加上一些虛構的成分。那樣一來,讀者就無法區別哪是真實的材料,哪是虛構的部分了;也就是說,由於加上了虛構,客觀的事實反而會被混淆,真實性也就會被沖淡。我認為還不如把調查到的資料原封不動地擺出來,再根據這些資料提出我的看法,那樣給讀者的印象要遠比小說的體裁直接得多。

  於是,就形成了這樣一種「也不是單純的報告或評論」的特殊體裁。我根本沒有打算寫「傳統意義上的文學作品」。我想發表的是以自由的體裁隨自己的心意而寫的文章,即便違反了常規也在所不惜。只要能把作者所想的事最有效地傳達給讀者,釆用什麼文學體裁是不重要的。我就以這樣的方式寫下去了。

  我想在這裡說明一下,這些作品的素材都是取自美軍名副其實地佔領日本的期間(指一九四五年九月美國軍隊開始實行對日佔領到一九五一年九月八日簽訂舊金山片面對日「和約」為止的這個時期。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和約」生效後,日本雖在形式上取得了獨立,但由於美軍繼續留駐日本,美國並拫據日美「安全條約」與日本簽訂了「美日行政協定」等條約,日本仍處在美國半佔領狀態下。——譯者注)所發生的事件,那以後的事姑且不包括在內。但是歷史的長河不斷地流下去,從這個意義來說,把內容局限於美軍佔領期間並不一定妥當,然而我還是先止於此,作品的素材以不越出這個範圍為原則。

  發生在北海道的「白鳥事件」、「拉斯特沃洛夫事件」、「帝國銀行事件」、「松川事件」等,是所謂「事件」色彩比較濃厚的,並且這些事件發生的時期也很相近。有些事件是在同一年內陸續地、或是連鎖反應般地發生的,如「下山事件」、「松川事件」、「三鷹事件」及「白鳥事件」等。

  從後果上來說,這些事件都起了壓制民主勢力的作用,也就是說,這些事件都對日本共產主義勢力的「暴動性」提出了「警告」。我認為這一連串事件與第一樁「下山事件」的背景有著共同的政治的策略性——或者不如說,軍事的策略性。

  這是我對各個事件進行調查後所得出的結論。我並不是一開始就使用同一尺度來衡量的,因而對各個事件,我努力做到客觀地採用素材,並加以組織。我還竭力採用了可靠的資料。

  不用說,單憑資料是無從瞭解事件的真實面目的。資料與資料之間,多半是既沒有連續性又沒有關連性的;也就是說,沒有相連的號碼。這裡存在著巨大的空白點。我就仿效歷史學家們靠資料來恢復時代的本來面目的辦法。

  歷史學家先搜集可靠的資料——也就是他們所說的「最有價值的資料」,把它們整理得秩序井然,加以綜合判斷,然後組織成歷史。當然,僅僅依靠稀少的資料是難以做到客觀的復原的,因為遺失的資料要比留下的部分多。根據留下來的一些資料對失落的部分加以推理,這大概就表現出歷史學家的「歷史眼光」了吧。因此,我寫這一系列文章時,自認為是蹈襲了歷史學家的這個辦法,同時我也是本著這個意圖來寫作的。

  資料雖說是可靠的,寫得也並不都正確。這裡所說的「可靠的」資料,有時是指作者是知名之士,或是指收錄這篇文章的書或刊載它的雜誌是由可靠的出版社出版的。其可靠,畢竟只是作為引用資料來說的。但我並不是囫圇吞棗地採用這些資料的。它們的作者有著各自的立場,內容也有謬誤的地方。

  照我自己的判斷,我認為在這一點上我也儘量客觀地做了解釋。但是,在許多場合下,「歪曲」的報道反而會傳達出真實面貌來。也就是說,由於把它與其他資料一對照,有時候反而能發現可以認為是真實的面貌。

  這些文章最後的一篇是關於朝鮮戰爭的,因為這場戰爭是美軍佔領期間在日本發生的一系列離奇事件的總合。

  當然,美軍總司令部並不是一開始就打算發動朝鮮戰爭的。不過隨著美蘇冷戰激烈化,美國開始認識到朝鮮對它有著無與倫比的價值。於是,在日本的美國佔領軍就開始「預料」到要發生戰爭了。

  自從美國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日本是它在遠東對付共產黨的防波提時起,它就開始糾正日本走過了頭的民主主義(其實,也只限於美國政策的範圍內)了。

  但是想改變一個重大政策,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必須預先製造一種相應的氣氛。依我看來,為了製造這種氣氛,就出現了一連串奇怪的事件。美軍總司令部大概是從一九四八年起就開始「預料」到朝鮮戰爭要爆發了。

  翌年(也就是朝鮮戰爭爆發的前一年),設在馬尼拉的美國中央情報局遠東總部搬到日本來了,這也可以說是朝鮮戰爭將要爆發的一個徵兆。「下山事件」「三鷹事件」、「松川事件」、「蘆別事件」等鐵道方面的事故都是在一九四九年發生的。請注意,這些事件都和鐵道有關。戰爭和鐵道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運輸事業是作戰中的一個環節。

  但是,這些陰謀決不是按照美國本國政府或是五角大樓的意圖來策劃的。我認為這是駐日美軍總司令部的機構所策劃的。這和過去日本關東軍的情況頗為相似。關東軍就曾「忽視」日本政府和軍部的意圖,在中國東北和華北地區進行陰謀活動。再說,實際的陰謀不一定就是美軍總司令部的高級軍官下的命令,有時大概就是在「現場」活動的下層機關任意幹出來的,弄得上級機關不得不煞費苦心地來收拾殘局。我認為「下山事件」和「松川事件」就是屬￿這類性質的。

  由於佔領軍行使強權,這些事件都是在不讓日本人民瞭解事實真相的情況下收場的。美國方面曾要求日本當局予以協助。這就意味著,在美軍佔領下的日本,美軍機構可以輕而易舉地實現他們策劃的陰謀。因此,佔領局面一旦結束(即便只是在表面上結束)後,收集在《日本的黑霧》裡的那種奇怪事件就再也沒有發生。我們應該直率地承認這一事實。

  也許有人會反駁說,這類事件所以不再發生,是由於社會形勢起了變化之故。但是以在佔領時期最後發生的「白鳥事件」為界,從那以後這類事件就像是用剪刀剪斷一樣,消失得乾乾淨淨了。這豈不是怪事!

  那以後的社會形勢也有過需要策劃這類陰謀的時候——比方說,在反對修改「安全條約」鬥爭的時期。從當權者來說,難過這不是製造震撼人心的事件的「大好時機」嗎!這樣一來,就可以煽動輿論去反共,使鬥爭陷入低潮。但是終究沒有突然發生第二個「下山事件」或是「松川事件」,那是因為無所不能的美軍佔領局面總算已經結束,所以美軍無從製造這類事件了。

  這一連串事件如今已經快被人忘乾淨了。當時在報上讀到它們的人,也都記不清了,依稀只剩下個影子。當時的少年如今已經快成年了。我寫下這些事件,一半也是為了把它介紹給年輕的讀者。

  關於本書,我還聽到過這樣的批評:「結尾都說成是出於美軍的策略,枯燥無味」,或者說「千篇一律」。但是這些並不是虛構出來的故事,因而不能把它們寫得「饒有趣味」。除了自始至終運用歸納法做出結論以外,沒有旁的辦法。本書恰好單單收集了同一傾向的事件,這與編一部同一傾向的短篇小說集毫無不同。我並不是預先為了「把一切都說成是出於美軍的陰謀」而寫作的。

  美軍總司令部佔領日本的歷史之類的書,現在已經零零落落地出版了一些。

  但是其中大部分都類似「正統的」現代史,只是勾勒出個大致的輪廓,抱著我這樣的觀點來寫的卻很少。我們要不趁早以某種形式把這類事件記載下來,將來會不會使真相湮沒了呢?這也是我寫這本書的私衷之一。

  這本書寫得是否成功,那只有留待讀者去判斷了。就我個人來說,寫得有許多不足之處,資料也有搜集得不充分的地方,還有調查得不完備的地方。但是作為我在一九六〇年所做的一件工作,我認為沒有什麼可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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